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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言(2)

當然,這只是一段有著諷刺意味的題外話,吉本以此調侃自己曾就讀的大學沒教給自己什么知識。相比之下,法國作家查理·勒努維耶則更有抱負。他的著作《架空歷史:歷史的烏托邦》(恰好在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第一卷面世100年后出版)完全是一部“關于歐洲文明并未出現卻極可能產生的發展的虛構歷史作品”。勒努維耶稱自己“好比是研究歷史的斯維登堡[1]——一個總是幻想過去的空想家”,并且還稱自己的作品是“事實與想象的混合物”。《架空歷史》作為一位17世紀反決定論者的自白書,被后人不斷地傳承與補充,書中主要的反事實假設與吉本如出一轍。由于馬可·奧勒留統治末期歷史發展的微妙變化,基督教沒能在西方確立地位,而只是在東方扎下了根。西方世界因此又延續了1000年的古典文明。當基督教最終進入西方時,它僅僅是世俗歐洲所包容的眾多宗教之一。可以想見,勒努維耶如此的開明讓這本書給了教權主義重重的一擊。

1907年,也就是《架空歷史》第二版面世6年以后,愛德華時代一位文采斐然的歷史學家G·M·特里維廉(應《威斯敏斯特報》編輯的建議)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假如拿破侖在滑鐵盧一役中獲勝”。和吉本一樣,特里維廉對過去的另類假設讓人更感到沮喪而非鼓舞。拿破侖獲勝后,征服了歐洲,英國由此又走上了“專政與愚民主義的老路”。拜倫領導的革命被殘酷鎮壓,一群年輕的激進分子被驅趕至南美洲潘帕斯草原,在那里為自由而戰。拿破侖這位“舊制度與民主自由的敵人”最終在1836年死去。總之,沒有滑鐵盧戰役便沒有輝格黨的歷史。

盡管特里維廉有這樣的嘗試,許多嚴肅的歷史學家還是不愿意在這種研究方式上下工夫。25年后,當J·C·斯夸爾匯編類似的反事實文章時,撰稿的11位作者也多是小說家和新聞記者。斯夸爾的《假如事情并沒這樣發生》完全是一副自我貶低的基調,連副標題都是“墮入想象的歷史”。斯夸爾在一開始就承認,作者們并非是“在同樣的現實基礎上寫作,他們中有些人在文中融進了更多具有諷刺意味的臆測”;他們的有些想象讓他想起了約翰遜的話:“一個人不必在墓志銘中發誓。”不幸的是,斯夸爾所寫的導言自身就像是這本書的“墓志銘”。反事實歷史“沒什么用處,也沒人想知道”,他最后的結論聽上去充滿了挫敗感。也難怪這本書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

斯夸爾的書是否讓一代人不再相信反事實歷史的概念了呢?對于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歷史學家將反事實假設看成僅供消遣的游戲,書中個別文章也確實給出了一些解釋。例如菲利普·圭達拉在《假如摩爾人在西班牙贏得勝利》中反事實地假設了1491年西班牙在蘭哈龍戰敗,此后格拉納達這個伊斯蘭王國在阿拉伯人領導的文藝復興中成為中心,并在18世紀發展為一個帝國。(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迪斯雷利最后成了格拉納達的重臣。)G·K·切斯特頓的想象也很怪誕:“假如奧地利的唐·約翰(西班牙腓力二世的異母兄弟)娶了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會有怎樣的歷史?”這成了一則反宗教改革的傳奇。這對王室夫婦攜手合力讓加爾文教在蘇格蘭銷聲匿跡,隨后兩人繼承了英國王位,宗教改革也因此變得遙遙無期。H·A·L·費希爾在《假如拿破侖逃往美洲》一文中想象的是波拿巴橫渡大西洋,會同玻利瓦爾的軍隊從天主教會和君主制度中解救了拉丁美洲(而不是一味地想要成為柏勒洛豐[2])。哈羅德·尼科爾森的《假如拜倫成為希臘國王》的想象則更離譜。拜倫于1824年因染熱病死于米索朗基,但這篇文章卻讓拜倫死里逃生,最后還變成了怕老婆、日益昏庸的希臘國王——喬治一世(1830~1854),讀來很是別扭。(比如,在尼科爾森的筆下,拜倫最不朽的功績是“弄走雅典衛城頂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原地仿造了一所紐斯塔德修道院”。)米爾頓·瓦爾德曼的《假如布思沒能擊中林肯》相比之下要嚴肅一些。他把林肯刻畫成一個性情古怪、“受挫的獨裁者”。林肯讓南北方達成了彼此寬容的和平,但雙方都不滿意,他因此失去了人民的信任,整日在議會上與復仇心切的同黨不斷爭論。1867年,在為最后一場注定失敗的競選耗盡心力之后,林肯終于任期屆滿。至于斯夸爾自己的文章《假如1930年的人們發現培根的確曾是莎士比亞作品的代筆人》,幾乎可以成為當時《笨拙》[3]雜志的亮點(但這個雜志很可能更天馬行空地反過來設想莎士比亞是培根的代筆人)。羅納德·諾克斯頗具諷刺意味地設想了“1930年6月31日”當天的《泰晤士報》,大意是把一場勝利大罷工的日期填遲了。

公平地說,并不是一切假設都毫無歷史價值。安德烈·莫魯瓦的假設很有真實感,他設想了由杜爾哥領導的一場財政改革獲得了成功,法國大革命因此未能爆發。在這場財政改革中,王室表現出了巨大的決心,1774年議會決定性的失敗與巴黎警察局的改革也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丘吉爾提出了一個有關美國內戰中南部獲勝的有趣問題,他假設的是南軍贏得了葛底斯堡戰役。埃米爾·路德維希在文中提出的假設在當時很流行:如果德國皇帝腓特烈三世不是死于1888年(即位99天后),德國政治此后也許能更自由化地發展。不過,假設性文章寫得再好,我們也能明顯地察覺作者所體現的政治立場或宗教傾向。就這點來說,作者更多地是想告訴讀者,自己所處的20世紀30年代的人們怎樣看待第一次世界大戰,而不是去考慮19世紀當時可能的選擇。因此,莫魯瓦想象了法國永遠處于英美的聯合庇護(英國已在北美獨立戰爭中獲勝),丘吉爾也同樣鼓吹大西洋兩岸進行聯合(英國最終讓美國南北達成和解),路德維希為英德聯盟計劃的流產唱起了古老的德國自由主義挽歌(在他的想象里,國王腓特烈的在位時間延長了許多)。換句話說,這些作者并不是完全漠視后世人的感知來討論歷史事件的,而總是以在當代頗受關注的問題為出發點:怎樣才能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戰?而歸根到底,這些討論都成了作者對往事天馬行空的想象。有趣的是,只有伊萊爾·貝洛克反事實地想象了比既有歷史更壞的結果。他和莫魯瓦一樣抹掉了法國大革命,但在他的假設中,作為強國的法國國力衰退更為迅速,神圣羅馬帝國也由此發展成為歐洲聯盟,范圍“從波羅的海到西西里,從柯尼斯堡到奧斯坦德”。因此當1914年與這個更強大的德國交戰時,英國落敗,最終淪為“歐洲聯邦的一個省”。

另一部反事實論文集《假如我曾……》也有同樣的缺點。其中有兩位作者“繞開”了美國獨立戰爭(一位假設自己是英國首相謝爾本,另一位假設自己是本杰明·富蘭克林),有一位(假設自己是胡亞雷斯)在1867年赦免了墨西哥馬克西米連皇帝,從而避免了墨西哥內戰,還有一位(假設自己是梯也爾)則阻止了1870~1871年的普法戰爭。歐文·達德利·愛德華茲想象自己是格拉德斯通,通過土地改革而非地方自治解決了愛爾蘭問題;哈羅德·沙克曼筆下的克倫斯基對科爾尼洛夫的態度更為謹慎,因此避免了布爾什維克的突然襲擊。路易斯·艾倫則化身東條英機,他沒有攻打珍珠港,而是攻打英國、荷蘭這兩個帝國,日本也因此贏得了戰爭——不管是對美國人還是對日本人,這個想法都是很有吸引力的。除此之外,羅杰·摩根筆下的阿登納在1952年重新統一了德國,菲利普·溫莎筆下的杜布切克讓布拉格的春天免于戰火的摧殘,哈羅德·布萊克莫爾筆下的阿連德維系了智利的民主。以上這些假設在很多人看來很明顯是事后諸葛的表現。每種假設的論證主要都是事后的推導,并沒有考慮到在當時的背景下歷史人物能夠采取哪些選擇。

斯夸爾與斯諾曼這兩部文集共有的另一個弱點,是不少文章都認為單一且微妙的變化通常能導致極為重大的結果,并以此作為立論前提。我們雖然在邏輯上無法反駁這個前提,但我們必須意識到,由某處細節的改變得出結論并認為它直接導致了某個重大事件的發生,這個推導太過簡單化。“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最初版本是“帕斯卡的鼻子”)理論正是此類還原推導中最為臭名昭著的:安東尼對她那大鼻子的迷戀左右著羅馬的命運。把理查德三世的失敗歸咎于丟失了一顆釘子也是這類推論之一:

丟了一顆鐵釘,壞了一個鐵蹄;

壞了一個鐵蹄,折了一匹戰馬;

折了一匹戰馬,傷了一名騎士;

傷了一名騎士,輸了一場戰斗;

輸了一場戰斗,亡了一個帝國!

吉本也基于同樣的邏輯認為,14世紀奧斯曼帝國蘇丹巴耶賽特是因為痛風發作而沒能占領羅馬;美國南部頑固派在內戰中落敗是因為北部聯邦的將軍麥克萊倫偶然發現了李將軍的第191號特別令。也是基于這種邏輯,丘吉爾認為1920年希臘國王被猴子咬傷受感染身亡導致了希臘與土耳其之間的一場龐大戰爭。這種還原論的解釋可以引發反事實的假設(比如,沒被猴子咬傷就不會發生戰爭),斯夸爾書中很多反事實假設便是由這種解釋推導出來的:路易十六的優柔寡斷促發了法國大革命,腓特烈三世的早逝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等。斯諾曼的文集也建立在以下假設的基礎上:一些大人物的錯誤決策導致了美洲殖民地的脫離與獨立、普法戰爭的爆發、布爾什維克革命等重大事件。和前文討論過的還原論解釋一樣,這些假設有時也不無道理,但我們除了提出假設之外,還應該對之進行論證,否則解釋會失去可信度,作為假設基礎的反事實結果也很難站住腳。

此外,反事實假設還涉及一個問題——幽默效果。斯夸爾書中的文章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現出輕松有趣的風格。但越是如此,可信度就越低。大多數的還原論解釋都可以通過闡述方式的改變而變得更有說服力。“如果安東尼沒有拖延離開埃及的時間,他也許就能戰勝愷撒。”“如果理查德三世在博斯沃思一役中獲勝,約克王朝的統治或許會得以穩固。”“如果巴耶賽特從匈牙利凱旋之后選擇了進攻意大利,他或許就能攻克羅馬。”“要不是識破了李的意圖,北部聯邦完全不可能贏得安提塔姆戰役。”“如果希臘國王沒有死,希臘與土耳其也許不會交戰。”以上敘述方式或許聽上去不那么有趣,但可信度隨之提高了。類似地,下面的說法也是有其意義的:如果大罷工取得成功,工黨政府的執政時間也許會更長,也許還能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發揮更大的作用。這個反事實假設只是因為出現在對《泰晤士報》的滑稽模仿里才顯得不可信。

不過,斯夸爾的書至少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確立了反事實類文章的寫作風格——“想象者的游戲”。人們可以借這種“游戲”異想天開或進行還原論的解釋——總之,是一種高階的幽默。伯特蘭·羅素在《自由與組織》(1934)中就帶著調侃的口吻:

如果亨利八世沒有愛上安妮·博林,那就不會產生現在的美國,這聽上去頗為合理(原文如此)。因為正是這場愛戀使得英國與羅馬教廷決裂,不承認其將美洲賜予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做法。而如果英國保持天主教國家的性質,美國很可能到現在都還是西屬美洲的一部分。

還是以這種詼諧的筆調,羅素“不那么嚴肅”地提出了“對工業革命緣起的另一種解釋”:

工業制度緣自現代科學的發展,現代科學的發展緣自伽利略,伽利略的出現緣自哥白尼,哥白尼的出現緣自文藝復興,文藝復興的產生緣自君士坦丁堡的淪陷,君士坦丁堡的淪陷緣自土耳其人的移民,土耳其人的移民則歸因于中亞的干燥氣候。因此,要找到歷史事件的根本起因,還得去研究水文地理學。

約翰·梅里曼于1984年出版的文集《就因為少了匹馬》繼承了這樣的行文傳統。書中包括了三個有關美國的猜想:假如波卡洪塔斯沒有救出約翰·史密斯船長?假如伏爾泰在1753年移居美國?假如哈欽森總督的女兒成功說服他不要派回達特茅斯號(正是這個事件加速了波士頓傾茶事件的發生)?還包括兩個有關法國的話題:假如路易十六一行成功地從瓦倫逃脫?假如波旁家族的統治路線在1820年得以持續?另一個話題是關于英國的:假如威廉三世在海戰中敗給了詹姆斯二世?總體上看,這些都好比是茶余飯后閑聊的歷史。全書在一開篇就確定了基調,即假想如果菲德爾·卡斯特羅與紐約巨人隊簽下一份棒球比賽的合約會發生什么。彼得·蓋伊的荒誕之作也承續了這種風格,向讀者暗示如果精神分析法的創始者不是猶太人,人們會更嚴肅認真地對待它。只有康拉德·拉塞爾關于1688年的文章《天主教之風》,才稱得上有真正的歷史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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