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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言

本書是我過去12年來在北京生活和在清華教書的親身經歷的直接產物。我講授政治理論。我的朋友、同事和學生往往就政治領袖的哪些品質最重要以及如何挑選擁有這些品質的領袖等問題進行辯論。其他辯論話題還包括如何限制依靠尚賢標準選拔出來的領袖的權力,以及如何將民主與賢能政治結合起來。這些問題是中國政治辯論的核心,本書只是嘗試用系統的方式闡述這些問題而已。當然,我的解釋非常有限,我很清楚需要做更進一步的理論反思和實證研究。同時我認為更加開放的政治環境有助于對此類問題的自由探索。但是,至少我們能夠在中國討論這些問題而無須不斷論證討論這些問題的必要性。

而在西方,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自從英文版于2015年夏天出版以來,本書就在英語國家不斷引起爭論的風暴。雖然我有意克制自己不去參與論戰,而且本書近1/3的篇幅都是對內容的注解,但它似乎仍然觸發了某些不加掩飾的政治情緒。為什么在西方國家有如此多的反對呢?原因之一是西方對民主觀念的教條式依戀,認為它是唯一可辯護的國家管理形式(這就是所謂的“歷史的終結”):更確切地說,一人一票是挑選政治領袖時唯一具有道德合法性的方式。任何其他方法在道德上都是不正當的。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教條式的成見,即中國的政治體制不如西方的好:它在本質上類似于蘇聯那樣的“壞”共產黨政權,這樣的政權越早垮臺越好。我認為,相比之下,大部分中國讀者在思想上更加開放。言歸正傳,在本序言中,除了針對中國的新近政治發展更新我的一些觀點外,我覺得就主要的批評意見做出回應也非常重要。

民主是壞東西嗎?

本書被認為是對民主的攻擊。比如牛津大學的斯坦·林根(Stein Ringen)教授就宣稱本書的目的是“說服我們這些民主的辯護者,讓我們覺得自己錯了”。參見https://www.opendemocracy.net/stein-ringen/is-chinese-autocracy-outperforming-western-democracy.本節引用了我的回應:https://www.opendemocracy.net/daniel-bell/democracy-dying-days.他認為我試圖“貶低民主,這本書也不會受到歡迎”,“貝淡寧是中國體制的崇拜者,在他看來,僅僅朋友成功還不夠,仇敵人還必須失敗”。

但是,我并沒有要貶低民主的意圖。正好相反:我強烈支持實施選舉民主的國家進行民主選舉。我希望民主能夠依靠吸取尚賢制的優點而得到改善,但這種改善需要以選舉民主為基礎,即便僅僅因為現實中的其他選擇可能是軍事獨裁或專制民粹主義。一旦人民開始投票,他們就不愿意放棄這種權利了,支持其他政治選擇的人就只能依靠武力改變制度。而民主的那些替代性選擇幾乎毫無例外地比選舉民主更糟糕:想想泰國或埃及(當埃及軍事獨裁者在少數有錢的“自由派”支持下推翻依靠民主選舉上臺的穆斯林兄弟會后,我的心情很沉重)。所以,當國家推行一人一票選舉領導人的制度后,再要改變就已經來不及了(除非通過武力),雖然有相反的案例。不過,選舉民主能夠,而且也應該學習與其相容的尚賢實踐,如建立高效、專業的公務員體系,在特定具體領域賦予專家決策權等。

那么,我為什么以討論民主制的四大典型問題作為第一章的開頭呢?我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將一人一票理想“去神圣化”,目的就是想顯示,若根據廣泛認同的善治標準,選舉民主不一定比政治尚賢制表現更好。我希望讀者能夠參與到我在本書其他部分探索的對于中國政治制度的更平衡的評價之中。我現在認識到,讓西方人拋棄他們視為幾乎具有神圣宗教色彩的政治價值觀并不容易。我本人在西方社會的政治文化中長大,經歷了幾十年的對自己道德體系的沖擊,才開始質疑從小就形成的民主等自認為普適的價值觀。假設西方人讀了本書的第一章后就質疑那些承諾或許不太現實。我現在認識到,第一章這樣處理產生了意料之外的后果,不是讓人們思想更開放,反而促使人們把思想封閉起來。

但是,那種認為民主適合某些國家但不適用于中國的觀點難道不是有嚴重問題嗎?難道我們不應該警惕讓人聯想起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反對在印度等“野蠻”國家實行民主的那種“東方主義”嗎?果真如此,我們也同樣可以指責中國知識分子宣稱中國人素質太低,根本不適合選舉民主的觀點。不過,我的論證以牢靠的實證性證據為支撐。我認為像美國這種國家的選民素質也非常低,新發表的實證性研究著作增加了令人擔憂的消息,請參閱:Christopher H. Aden and Larry M. Bartels,Democracy for Realists: Why Elections Do Not Produce Responsive Government(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更加樂觀的看法,請參閱:Gerry Mackie,“Rational Ignorance and Beyond,”in Collective Wisdom: Principles and Mechanisms, ed. Helene Landemore and Jon Elst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我們沒有理由期待中國選民比世界其他地方的選民更理性或更具公眾服務精神。既然中國逐步形成和實施了一套尚賢制來選拔任命擁有優秀的智識能力、社交技能和道德素質的政治領袖——盡管不算完美,任何的改進難道不應該以此為基礎嗎?提出改進尚賢制并將其缺陷最小化的建議難道不重要嗎?在中國,尚賢理想有悠久的歷史,而且成為過去30年政治改革的靈感之源。可靠的政治民意調查持續證明這種改革得到了民眾的廣泛支持。

過去一年,我就本書做過多場演講。常常有人問我:“如果選舉民主能夠在中國臺灣行得通,為什么在中國大陸就行不通呢?”我的回答是政治背景完全不同。一方面,中國臺灣是相對繁榮和發達的社會,其問題(環境惡化、貧富差距、千百萬人處于極端貧困)若與大陸相比相對不那么嚴峻。即便臺灣政治陷入癱瘓惡斗請參閱:Chu Yun-Han, Gao si zai yun:Yi ge zhishifenzi dui 21 shiji de sikao (Thinking in the Clouds: Contemplation of an Intellectual in the 21st Century) (Taipei: Commonwealth, 2015).朱云漢認為很多政治資源被浪費在沒完沒了的丑陋的惡斗中,結果造成政府癱瘓。經濟惡化,很少能干和正直的人愿意從政。,那也不是世界的末日。但是,這樣的后果對大陸來說將是一場災難,甚至可以說是世界末日。國家的規模大小是舉足輕重的考量。即使付出忽略長遠計劃或罔顧子孫后代或者世界上其他人利益的代價,小的政治實體也能承受起民粹主義和狹隘的自我沉溺。但中國是政治大國,其政策影響著現在和未來數億中國人的生活以及世界上其他人的生活。中國大陸絕對承受不起中國臺灣式的選舉民主的不良后果。

雖然如此,走上自由民主道路的中國臺灣和其他政治共同體有很多值得中國大陸學習的地方。 臺灣進行了平權行動,大幅增加了從政女性的比例,請參閱:http://www.icpublicpolicy.org/conference/fle/reponse/1433867293.pdf.這為大陸男性領袖占支配地位的政治環境提供了明顯的借鑒經驗。改善賢能政治的努力與不實行一人一票的民主社會的其他特征之間并沒有格格不入之處: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當然這種結社自由無權組建政黨去競選高層領導職位)、法治和各種各樣的民主革新如進行全民公投和協商式投票等。我們看到,在未來的現代化過程中,中國需要對這些民主價值觀和實踐持開放態度。

為現狀辯護?

有朋友告訴我,本書已經躋身于人們還沒有讀過就可以夸夸其談的書籍之列,我應該深感榮幸才是。對此,我不敢茍同:如果人們形成了誤解,再去消除這種誤解往往非常困難。我現在意識到本書英文版的書名或許應該為此負責:因為“中國模式”這個詞常常被用來指中國的政治現實而非理想,人們很容易從書名中得出結論說我是在為現狀辯護。這讓我想起與我同名的學者丹尼爾·貝爾,他曾經哀嘆于這個事實,即人們僅僅因為他的書名而認為他預言了意識形態的終結(事實上,他只是指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在美國的終結而已)。對我最常見的指控是充當中國政府的“辯護者”。但是,任何一位切實讀過本書的人都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是在捍衛一種理想,而非當下的政治現實。

我是研究政治理論的,我采用的方法是“情境政治理論研究”:即對主導一個社會公眾文化的政治觀點做出連貫、合理和可辯護的描述。因為我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了12年,這個方法自然被應用在當今中國的主要政治辯論中。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西方國家,就不可能或不愿意寫這樣一本書了,西方學者和政治改革者心照不宣地認為選舉民主是挑選政治領袖的唯一合理方式,其他任何選擇都可以歸入“壞”專制陣營。

中國的政府官員、改革者、知識分子和廣大民眾都認同的理想狀態可以被稱為“垂直的民主尚賢制”,意思是基層實行民主,越往政府高層走,尚賢的成分就越大。在經受了“文革”期間的激進民粹主義和專制獨裁的災難性體驗之后,這個國家渴望德才兼備的人擔任領導職位。在沒有多大爭議的情況下,中國領導人重新確立了傳統的選賢任能中的某些原則,比如基于考試和在低一級政府的政績表現來選拔干部。這種垂直式民主尚賢制觀念在過去30年推動了政治改革,但理想與現實之間仍然有很大的差距。因此,本書對政治現實采取了一種批判性的視角,絕非為政治現狀辯護。不過,我主張的改變是扎根于中國人廣泛贊同的理想而非那些無法與中國歷史、近年的政治改革以及現在眾多人的想法形成廣泛共鳴的舶來品。這并非暗示只能使用中國的標準評價社會的進步或者退步。比如,最基本的人權概念——包括有權免于被謀殺、被虐待、被奴役、被屠殺以及刑事案件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等,或許都源自西方社會,并在那里被系統化地發展和制度化,但是這些在一定程度上也與中國歷史上的理想形成共鳴,如今被中國人廣泛接受。這些理想能夠,而且也應該被用來評價中國的進步或者退步。

在西方社會生活和工作的理論家廣泛使用情境政治理論來解釋得到廣泛認同的民主理想,隨后再用它來批判性地評價政治現實。這個方法很少被用在非民主社會(此處是指那些甚至表面上都不主張民主選舉形式的社會)。事實上,我想不出有哪位當代政治理論家試圖著書來論證一番。

當然,理論家不愿意為非民主政治體制辯護的主要原因是20世紀民主的其他替代性選擇——納粹和蘇聯共產主義,給數億人帶來了罄竹難書的苦難。西方有些知識分子的確嘗試為那些政治制度辯護,但是他們的努力理所應當地都被拋進了歷史垃圾堆。公平地說,那些理論家并沒有很好地理解他們試圖捍衛的政治制度,他們所提出的理論構建與制度的實際情況并不吻合。有些評論者聲稱,我的書就屬此類,這種政治思維即便不是不道德的,至少也是被引入歧途的。那些思想家基本上被排除在他們所寫的社會之外:他們把理想投射到模糊和神秘的社會之中。如果說他們有罪過的話,那就是他們應該更謹慎一些,應該意識到要在封閉的社會中獲得可靠的信息是極其困難的。

當今中國是個與眾不同的“政治動物”:規模龐大、結構復雜,政治體制不甚透明。但是,若想獲得充分的信息以便對政治制度及其背后的價值觀做出知情的判斷則完全有可能。任何一個人,只要能說漢語,在這個國家和海外旅行過,能與各界人士和群體交流(包括各級政府的政治領袖),能廣泛閱讀中英文著作,登錄網站并參與各色政治觀點討論,他都能對社會的主要政治觀點做出比較靠譜的解釋。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解釋,但是,若把我比作根本不了解情況卻為暴君統治下屠殺千百萬人的封閉政治制度辯護的早期思想家,未免有些不夠厚道。

方法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用何種理想制度來評價政治現實這一問題實質上是一種政治性選擇。批評我的人認為,應該將自由民主制度作為評價中國政治進步或者退步的標準,他們對基于中國自己的政治傳統提出政治理想的觀點毫無興趣。這里,他們不過是步了穆勒、黑格爾甚至馬克思等西方思想家的后塵而已。并非巧合的是,這些觀點在西方殖民主義鼎盛時期是最常見的。

如今的中國不再是殖民地國家,而是越來越強大、自豪感越來越濃烈的國家。他們有著豐富和多樣的政治傳統,政治領袖、改革者、知識分子和廣大民眾越來越多地渴望從傳統中吸取靈感。如果與僅僅以對公民自由和政治自由的更多承諾為標準衡量進步與否自詡的自由派相比的話,傳統的復興是我對中國最近的發展更加樂觀的原因之一。雖然我同意自由派的觀點——最近管控力度加大是令人感到悲觀的理由之一,但是無論私下聚會還是公共話語中儒家和中國其他傳統的復興都有理由讓人感到樂觀。請參閱:Anna Sun, Confucianism as a World Religion: Contested Histories and Contemporary Realities(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Kenneth J. Hammond and Jeffrey L. Richey, eds.,The Sage Returns: The Confucian Revival in Contemporary China(Albany: SUNY Press, 2015); and Sebastien Billioud and Joel Thoravel, The Sage and the People: The Confucian Revival in Contemporary Chin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自然,那些按照與中國傳統沒有任何關系的理想評價中國政治現實的西方思想家在中國也遭到排斥。中國思想家若嚴格按照儒家理想來評價西方國家的現行民主,肯定遭到西方人的排斥。無論西方民主派的意圖多么純潔,如果他們在與中國打交道時不努力理解和(在一定程度上)同情中國政治文化的主要理想的話,就很容易極度傷害與中國的關系。當然,這些都是說時容易做時難。不過,若要與崛起的中國和平共處,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烏托邦宣言?

其他批評來自相反的方向:問題不是我過于貼近中國的政治現實,而是我有些過于超然。安德魯·內森(Andrew Nathan)發表了三篇書評,指責本書是“虛構的小說”。雖然我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了12年,參與了與眾多知識分子和政治官員的對話,并且在一所培養了眾多中國高層領袖的大學教書,但我寫的書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本“并非描述真實中國”的書。[1]問題不在于我對基層選舉民主或中層政策實驗的描述——很難否認這些現實,而在于我為高層的尚賢理想辯護。在理論上,若與通過定期競爭性選舉領導人的民主體制相比,依靠考試和低層政績以尚賢方式選拔政治領袖的方法或許還有優勢:只有那些在低層政府表現卓越的人才能一步步走上最高領導崗位,經過尚賢方式選拔的領袖不大可能犯下初學者的錯誤。他們能夠制訂考慮子孫后代利益的長遠規劃而無須擔憂下次選舉的結果;他們能夠安心在基層進行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改革實驗以看到勝利的果實,因為他們知道高層是穩定的;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合理的政策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籌款和一次次發表同樣的競選演說上。

[1]See http://www.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beijing-bull-the-bogus-china-model-14107.內森還在《中國檔案》(Chinafle)發表全文版,在《政治學視角》(Perspectives on Politics)發表減縮版。本節引自我的回應: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facts-values-chinas-political-system-14364.

但是,批評家說,尚賢理想與中國的政治現實很少或者根本就沒有任何關系。[2]這種憤世嫉俗源自這樣一種觀點,即中國共產黨首先和最重要的目的是執掌政權。但是,如果說當今中國的政治體制在本質上與其他專制體制是一丘之貉,那就是忽略了中國政治故事中的核心內容。中國共產黨當然不大可能進行導致其毀滅的政治改革,但它已經決定建立(重建)不同于其他非民主國家的賢能政治的事實,恰恰是過去30多年成功的關鍵。

[2]請參閱:John Fitzgerald,“The Qing Is Dead! Long Live the Qing!”Inside Story, 11 Aug. 2015 (http://insidestory.org.au/the-qing-is-dead-long-live-the-qing)

我們如何辨別賢能政治是否存在呢?應該承認,這個問題非常復雜。賢能政治的目的是選拔有高超才能和品質的領袖,但是,美德究竟是什么卻因情境的不同而有所差異(見本書第二章)。我的關注點集中在一個渴望建成賢能政治、現代化以及相對和平的大國里市級以上政府官員的政治品德到底是什么這一問題上,然后把研究發現用來評價中國的現實。我認為政治體制應該旨在挑選和提拔擁有高超智識、社交技能和美德的政治領袖,并提出了更加可能選拔出擁有這些品質的領導人的制度建議。當然,我承認政治尚賢制的實施非常困難。在貧窮和混亂的社會(如伊拉克和阿富汗)都能進行自由和公正的選舉(無論好壞),與之相比,要建立起能夠選拔擁有高素質領導人的公平和可靠的制度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那么,若說中國在過去30年取得了賢能政治方面的進步,我們的依據何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當然存在很大的鴻溝。對美國的民主我們也可以這么說,但是我不同意批評家得出的美國民主是“虛構的小說”這一結論。只要民主理想仍然被廣泛贊同,部分體現在制度中,能夠作為評價是否取得進步的標準,我們就可以說美國是民主國家(即便非常不完美)。上級的提攜與栽培以及個人的社會關系網在解釋誰能被提拔上去時會發揮一定的作用。確定官員任命和提拔標準的組織部的工作與前些年相比有了更多的開放性,但對外行人來說仍然是霧里看花,讓人捉摸不透。

但是,我們很難否認,當前中國的政治制度的確有了更多尚賢色彩。教育和考試在政治領導人的選拔任命方面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本書提出的實證性證據表明,官員往往是因為在下級政府中的政績突出而被提拔,而良好的政績通常依靠的是經濟增長。更多最新證據,請參閱:Yao Yang and Zhang Muyang,“Subnational Leaders and Economic Growth: Evidence from Chinese Cities,”Journal of Economic Growth 20 (2015): 405–436.于2015年10月19日在杜克大學舉辦的有關本書的研討會上,埃德蒙德·馬利斯基(Edmund Malesky)提供了證據證明推廣標準可能在推廣之前造成被扭曲的政治角力循環期。也可參閱:何包鋼對拙著的書評,里面有實證研究的支持。See also He Baogang’s empirically informed critical review of my book, in Perspectives in Politics 14, no. 1 (Mar. 2016).從這些研究中得出的結論是,推動經濟增長方面的成功在選拔政府官員方面發揮了作用。沒有相對較好的經濟發展業績就能夠升職的官員即便有,也很少。但是,政治庇護關系網在高層政府還是比較重要。從積極方面說,中國大部分高層領導人都有非常卓越的(與選舉民主的領袖相比)經濟理解和管理能力,而社交技能在晉升至政府高層所需要的更深刻和更豐富社交關系網方面有特別的幫助作用,這些關系網也非常有助于政策的實施。

有些批評家質疑中國數億人脫貧是得益于中國領導人的作為,他們認為我們應該稱贊的是中國人民的勤勞而不是政府。但是,人民是在有利于經濟發展的政策下做事的。中國現存政治尚賢制與國家的脫貧奇跡之間存在這樣的聯系:官員的提拔常常是根據其在中低層政府的政績,而政績往往是根據經濟增長來衡量的,因為經濟增長是脫貧的關鍵,官員提拔的激勵機制在脫貧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推動經濟增長的土地改革和“中央認可的地方實驗”也是由(至少部分依據)其經濟業績而被提拔上來的官員負責實施的。

推動經濟發展的能力的確不是解釋誰能被提拔的唯一因素,即使它對官員的職業前景具有可測量的影響。林根教授確認“低層官員通過考核被提拔的最重要標準是其在維持社會穩定方面的表現”。維穩的重要性是從反相關的方面去衡量的,也就是說如果轄區動蕩不穩,這個轄區的官員得到提拔的可能性就很小。這種相關性同樣適用于“對黨的忠誠”:若黨的官員對黨明顯表示不忠,那他離麻煩就不遠了。但維持政治穩定和對黨忠誠不是官員被提拔的唯一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提出相反意見并認為這樣大規模的脫貧成績在不同政治體制中也有可能發生的人應該舉出證據來。的確,林根注意到,韓國和中國臺灣是在民主政治框架下成長為高收入國家和地區的,但是,如果標準是脫貧者的數量,那么中國大陸的脫貧則要引人注目得多(韓國的人口還不足廣東省人口的一半)。而且,韓國和中國臺灣的經濟增長很大部分發生在還不怎么民主的情況下,自從推進了民主化之后,經濟增長反而都放緩了。

有些批評家質疑在政治領域或運用任何優越性概念,因此反對選拔擁有高素質領袖這一觀點。內森聲稱“貝淡寧的尚賢理論的最大問題是讓高水平政治領袖做出高效能決策的觀點建立在決策存在對與錯的觀念之上”。利·詹科(Leigh Jenco)也在有關本書的評論中提出了類似觀點,請見Perspectives in Politics 14, no. 1 (Mar. 2016).我同意決策不可能沒有任何爭議,但是有些決策的確比其他決策更好:至少,我們期待政治領袖在涉及氣候變化、入侵其他國家和推動可持續發展等方面不至于做出災難性的決策。中國選拔出有良好判斷力,并在過去30年將國家精力集中在脫貧上而非與其他國家發生戰爭的領袖難道不是幸運之事?未來還會有新的政治挑戰,非常明顯的是,政治體制上的改善需要建立在選拔領袖的尚賢機制之上,而不是竭力破壞這個機制。

當然,以尚賢方式選拔出的領袖權力需要受到限制,這正是本書第三章論述的內容。任何合宜的政治制度都需要授權領導人做好事,同時要限制其做壞事的權力。不過,如何在這兩種要求中保持平衡理所應當地出現了很多分歧??紤]到政治文化和國情差異,我認為中國人會傾向于授權領袖做好事,而美國人更傾向于限制其做壞事的權力。在當今的社會背景下,或許也有很好的規范性理由傾向于授權模式,尤其是出其不意的金融和環境沖擊要求政府做出強有力的和有效的回應,更不要提人工智能和生物技術飛速發展的未來或許要求國家積極和果敢地行動以防止局勢失控。[3]話雖如此,仍然存在另一種擔憂。

[3]有關技術可能帶來的影響的悲觀看法(沒有提到積極行動國家的觀點),請參閱:http://www.huffingtonpost.com/martin-rees/world-changing-technologies _b_ 9236858.html?utm_hp_ref=world.

中國模式的終結?

就在幾年前,中國還被廣泛視為由能干和堅定的領導人掌舵的勢不可擋的經濟“火車頭”,即將登上世界舞臺與美國一決高下。本節引自我在《華爾街雜志》上的評論文章:Wall Street Journal: http://www.wsj.com/articles/troubles-for-the-china-model-1443795466.如今,人們最大的擔心是中國經濟增長停滯,甚至拖累整個世界。

對中國感到悲觀的人有理由擔心,但他們的恐懼被過分放大了。強有力的經濟表現的確成為衡量中國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標準,這就是為什么當今經濟問題引起如此波動的原因。但是,這是否如西方許多分析家認為的那樣,經濟表現糟糕就意味著政府將失掉民眾的支持,因而危及政治體制的生存呢?

未必。政府或許犯下錯誤,但問題在于它能否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并做出重大調整。任何政府(或個人)無論多么能干,都注定會犯錯誤。中國中央政府能夠改變政策,如更具連續性地推動市場改革。而且中國已經以更加透明和公開的方式對犯錯誤的官員問責。政府在基層開展試點實驗,看看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然后將成功經驗向全國推廣。中國已在深圳等經濟特區成功進行了市場改革實驗,市場的進一步自由化能夠以此種謹慎的方式繼續進行,只要決定改革實驗成敗的是專家的評估而非政治支持就好。政治制度能夠改變選拔政府官員的激勵結構,獎勵那些不僅在經濟飛速發展時期而且在經濟困難時期也能應對得體的官員。政府也應該擴展決策前的咨詢和協商機制。所有這些措施都不要求全盤改變政治體制。

所以,政府合法性的真正考驗不是其偶爾的經濟失誤,只要能糾正錯誤就沒有問題。甚至更嚴重的經濟下滑也未必預示著政府的垮臺。當新加坡的經濟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陷入困境時,政府的支持率事實上還增加了,因為這次危機不應該由政府負責,政府領導人仍然被認為是能干的經濟管理者。[4]但是,經濟下滑時,推行帶有風險的政治實驗的動力或許更小。

如果中國的經濟下滑持續下去,如果中國人認為政府應該為經濟下滑負責,而且不再相信政府有能力扭轉這個局面,那么中國模式就真的面臨威脅了。不過,這種情況不大可能發生。年均增長率超過10%的日子或許已經過去,更低一些的經濟增長也在預料之中,因為中國已經變得更富裕,逐漸轉向更多以服務業為基礎的經濟模式。對于一個以購買力平價計算已經是世界最大經濟體的國家來說,連5~6%的增長率也仍然是快速的進步。請參閱:http://www.economist.com/news/special-report/21663333-bloated-state- owned-sector-must-be-reformed-so-private-frms-can-compete-equal.而且,中國人民已經享受到了35年以來生活水平大幅提升帶來的好處,他們不會輕易改弦易轍。沒有證據顯示,他們認為不同的政治制度更可能為大多數人創造更好的條件:更高的生活水平、更穩定的就業機會和孩子們的更好前景。

中國政治體制的更嚴峻威脅是經濟增長無法再作為其執政合法性的主要來源。在過去30年,人們的廣泛共識是,政府之所以竭力維持高經濟增長率,是因為經濟增長被視為脫貧的關鍵。因此,政府官員首先因為政績而被提拔不會引起很大爭議。

但是,今天,問題變得更加多樣化,有些問題直接歸咎于不合理地過分強調經濟增長:日益嚴重的污染、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岌岌可危的社會福利、政府債務的大爆發,更不要說腐敗泛濫了。如果不能處理好這些問題,無論經濟增長率多么亮眼,未來的政府都將失去民眾的支持。

在此,對于以選賢任能為己任的賢能政治體制而言,情況就變得越發復雜。政府官員的考核難道不應該依據其推動經濟增長、改善民生和減少腐敗、保護環境、縮小貧富差距和減少政府債務或實現這些目標的某種綜合能力嗎?但是,根本不可能以無爭議的方式解決這些問題,無論怎么決策都必然有勝利者也有失敗者。因此,政府需要民眾的更多參與,不僅幫助政府確定優先課題,還能在眾多不受歡迎的政策上幫助舒緩對政府的指責和壓力。

簡而言之,政府只有開放政治體制、讓低層政府有更多協商和參與,中國式的賢能政治才有希望。當前政治體制中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協商空間,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特權法》經過9年時間和幾乎數不清的一輪又一輪專家建議和公民征詢后終于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獲得通過,請參閱:http://www.china.org.cn/english/2007lh/203173.htm.但是,在更廣泛的領域里判定哪些措施奏效需要非專家的更大話語權。這種開放性不僅有助于改善決策水平,而且還能分散決策責任。這就意味著更大的言論和結社自由,更多的黨內外咨詢和協商機制。這需要改善基層的選舉民主,需要將其推廣到鄉鎮政府,還需要將黨內民主制度化?,F代民主社會的所有革新如公開的公眾聽證會、協商投票和重要議題全民公決都能幫助促進政治制度的穩定。而更加牢固地確立法治在保護基本個人權利時的地位更不可或缺。這并非暗示中國應該采取像美國這樣典型的訴訟社會中保護個人權利的那些方式:陳祖為認為中國廣泛認同的儒家倫理學論證了更多依靠非正式協商機制如調解以修復和諧關系的合理性,如果其他機制失效的話。Joseph Chan,“A Confucian Perspective on Human Rights,”in The East Asian Challenge for Human Rights, ed. Joanne R. Bauer and Daniel A. Bel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如許多西方分析家暗示的那樣,這種政治發展是否意味著必然導致走向一人一票選舉最高領導人呢?未必。不僅是當權者,許多中國人都很擔心,徹底的民主選舉將把中國帶回到內戰、軟弱和遭受外國列強欺負的混亂年代。即便是最樂觀的民主轉型的構想也可能是糟糕的,因為它可能會完全抹殺現有政治模式中的所有優勢。如果說中國的政治制度至今運行良好,至少可以歸功于高層領袖都經過了幾十年的行政歷練,可以避免初學者的錯誤。中國領導人在政策制定過程中也具有長遠眼光,想想習近平主席誓言要在2030年前戰勝氣候變化挑戰。我們能夠相信中國政府說話算數,但對美國總統的承諾,我們就不那么肯定了,因為不同的政黨上臺后很可能更愿意展現自己與前任的不同之處。低層政府進行的實驗需要多年才能見到成效,這也需要高層政府的穩定。

如果中國變成選舉民主國家,中共或許仍然掌權,但任何一個沒有政治經驗卻善于蠱惑人心者都可能成為領袖:下任中國主席可能是像唐納德·特朗普一樣的領袖,他會威脅要沒收富豪財產,要宣布對日作戰,要取消應對氣候變化的承諾。甚至有道德、有能力的領導人也需要擔心下次選舉的結果,在做出決策時可能受到短期政治利益考慮的干擾,因為他們不得不考慮再次當選的機會。當選領袖需要花費時間籌款,提高發表競選演說的水平而不是提高政策決策水平或學習海外最先進的管理經驗。

中國政府能夠在沒有高層選舉民主的情況下選擇性地采用民主觀念和做法來支撐并加強其尚賢制因素嗎?有人擔憂中國將走上東亞國家的老路(如韓國)——最終采取西方式選舉民主,但這種擔憂并沒有根據。一方面,東亞小國往往受到美國推動民主改革的意識形態壓力。更重要的是,政治尚賢制在中國根深蒂固,調查一再顯示大部分人支持授權能干的政治領袖為了社會利益承擔責任的“監護人話語”,而不是優先考慮程序性安排以確保民眾參與政治和選舉權的“自由民主話語”(見第三章)。人們或許回應說,這種政治傾向性隨著教育水平的提高會改變,但我在清華的學生在詳盡探討依靠民主選舉高層領袖和通過考試和政績選拔領袖這兩種制度的利弊之后,通常都更多地支持尚賢制。

雖然這樣說,中國也存在著對西方價值觀的渴望,這些要求會隨著中國的逐步現代化而變得越來越強烈。政府如何能夠保持開放,卻無須實行威脅其精心構建的尚賢制的選舉民主呢?方法之一是政府要求全民公決,詢問民眾是否支持中國式的賢能政治,即公民有更多言論和結社自由卻沒有投票選舉最高領導人和組建政黨公然挑戰一黨制的權利(見第四章)。如果政府贏得這次全民公決,它的合法性就能提升,可以大膽開放而無須擔心其統治受到挑戰了。

當然,也存在更悲觀的場景如專制統治和軍事獨裁。但中國自身的歷史表明,“殘酷無情”的法家做法只能取得短期的成功。從更長遠的角度看,更好的選擇應該非常清楚。如果中國開放其政治制度,同時維持其對政治尚賢制的承諾,其獨特的管理模式將贏得新生。當然,中國的政治模式只有在贏得世界其他人的歡迎而不是抵制的情況下才能繁榮發展。

一個世界,兩種制度

這是我對政治世界的希望。民主制通過選舉挑選各級政府領導人,尚賢制通過考試和幾十年的訓練挑選政府高級領導人。兩種制度都認識到各自的缺陷,應該相互競爭看誰能促使政府把本職工作做好:為民眾服務,包括受到政府政策影響的所有人在內。民主國家可以通過學習尚賢制實踐中的優秀成果改善其民主制,尚賢國家可學習民主制的優良做法來改善其尚賢制。沒有必要繼續爭論到底哪種制度更優越:兩種政治制度都認識到對方具有道德合理性,雖然各自的基礎不同。美國是西方的支配性大國,中國是東亞的支配性大國,但兩國可以在共同關心的很多領域進行合作。存在多樣的價值觀是好事,各自有道德合理性的政治制度競相做好事對民眾來說當然也是好事。

但是,我擔憂的是比較悲觀的場景,更加擔憂民主制的長遠命運。在中國,廣泛的共識是擁有不同文化、歷史和國情的國家需要采取不同政治制度,但這種政治多元主義在美國(作為信仰體系)相對罕見。而且,中國奉行的是學習型文化,其領袖不斷尋求創新和學習政治世界的其他地方。即使在經濟下滑和壓力增大的灰暗時期,中國仍然派遣官員到海外學習最先進的管理經驗,在制定政府工作報告時歡迎外國專家建言獻策。但是,民主國家陷入一種自我恭維的自滿情緒中不能自拔。如果說有任何有關根本性政治改革的要求,那也往往呈現為憤怒或封閉的民粹主義形式,只會將眼光放在國內尋找解決辦法。如果中國式政治尚賢制持續創新和改革,而民主制躺在功勞簿上什么也不做,拒絕向世界其他地方學習,同時抨擊其他政治選擇,那么民主制將最終喪失捕獲民眾“心靈和思想”的能力,政治尚賢制反而會成為全球占支配地位的政治制度?,F在假設公民心甘情愿地限制自己選擇領導人的權利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如果尚賢制國家持續在滿足民眾的需要方面比民主國家做得出色,這種觀念改變也并非不可能發生?;蛟S100年后,高層政治領袖應該依靠考試和考核低層政府政績的方式選拔產生或許成為人人皆知的常識,那時我們可能會感到納悶,人類怎么會傻到竟然相信一人一票是挑選政治領袖的唯一方式。非常感謝吳萬偉對本書進行的翻譯和我夫人宋冰進行的校譯(以及她常常提供的深刻見解和充滿關愛的批評),感謝中信出版社的支持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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