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髓(下)(2)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6年11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64字
- 2017-04-20 11:07:20
浣生想象著千億座空置的公寓,瘆人的長街和毫無生氣的海洋。大船再次成了棄船,漫無目的地航行在群星之間。
如果真是如此,那無疑是可怕的悲劇。
然而提歐的反應卻異乎尋常。“誰被困了?”他大聲說道。他的聲音波瀾不驚,比他母親的傳得更遠,顯得更加自信。“我沒有被困,信眾沒有被困。這里正是屬于我們的地方。”
邁爾辛變得怒不可遏。
提歐不理會她,轉而向觀眾們喊道:“我們在這里,是因為建造者們將船長們召喚到了這里。是他們將船長們引誘到這個偉大的地方,讓他們留下來,并賜予他們生育我們的榮耀!”
“這太瘋狂了!”副首領咆哮道。
浣生掃視人群,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笛霧。她能從一些違望者的身上發現他的些許特征:臉、眼睛,或者是他緊張的氣場。但都不是他本人。而他們需要笛霧。一個深諳兩種文化的媒介,他一定能夠幫助大家……為什么笛霧沒有被邀請參加此次會議?
一陣寒意扼住了浣生的咽喉。
“我知道這無稽之談是從哪兒聽來的。”邁爾辛說完這句話,向提歐的方向邁出了一大步,將雙手舉到空中。“很明顯。在你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你撞見了一個能夠工作的記憶庫。不是嗎?記憶庫將關于荒涼的內容展示在你面前,然后你就東拼西湊,編出了一個荒謬的故事……關于建造者重生的謠言……以便確保你自己的核心地位……”
帶著嘲諷,甚至還有一絲同情,提歐對他母親笑了笑。
邁爾辛將雙手舉得更高,她緩慢地轉著圈,勢不可當的憤怒使她尖聲喊道:“聽我說吧!所有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安靜。
提歐搖了搖頭,轉過身向大家保證道:“我并沒有發現過記憶庫或是別的人造物。”他說,“我在叢林中獨自一人,然后有一位建造者的靈魂找到了我。他將船和荒涼的事告訴了我。這個記憶庫所包含的內容,他都給我看了,還有更多別的事情。他向我承諾:在那漫長的一天結束的時候——因為它必須結束——我將知道我的命運,也將知道你們的命運……!”
他的聲音在如癡如醉的沉默中逐漸淡去。
洛克將纜線從記憶庫上拔下來。他掃了浣生一眼,用平淡的、就事論事的語調說:“我們會照常支付,在偏偏河結算。”
“你什么意思?照常支付……?這個可是最好的人造物!”邁爾辛吼道。
違望者們望著她,全都面露蔑視之色。
“這一個能夠正常工作。它的記憶還在。”副首領揮舞著雙手在空中比劃,“其他的記憶庫只是空蕩蕩的廢物而已!”
“沒錯。”提歐說。
可能是覺得讓領袖解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有失身份,洛克走上前去:“記憶庫通常是墓穴,用來承載建造者的靈魂。你之前賣給我們的那些是空的,因為他們的靈魂已經找到了更好的歸宿。”
提歐把他的“血與小便之面具”扣回了臉上,隱藏一切,只露出他明亮的雙眼。
所有的違望者都重復了這個動作,此起彼伏的聲音在圓形劇場的上空回響。浣生不得不對這次會議產生了懷疑:精心設計的所有這些壯觀的場面和豐富的情感,不是為了十萬虔誠的靈魂,而是為了兩位固執的老船長。
遮住臉的洛克走到母親身旁。
不祥的預感讓她口干舌燥。
“他在哪里?”她問。
她的兒子的眼神變了,變得柔軟而親近。
“如今他的靈魂在別處了。”他答道,身為違望者理應如此作答。然后,他指了指堅硬的鐵地。
“別處?”
“八年前。”他的姿勢和聲音里滿是悲傷,“在一次大規模的爆發中,他被帶走了。”
浣生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
一只溫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個關切的聲音問道:“您沒事吧,媽媽?”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了實話。
“我怎么可能沒事。我的兒子成了陌生人,我的愛人死了。可惡。我怎么可能沒事……?”
她掙脫他的手,轉過身去。
而邁爾辛——那位從前冷酷的副首領——在堅硬的鐵地上雙膝跪地,雙手交叉緊握,抵在鼻尖哭泣。她沒有想到,大好的形勢最后只落得這樣的結果。
“提歐,”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我非常非常抱歉,親愛的。當初是我做錯了,那樣傷害你……我希望你能試著原諒我……求你了!”
她兒子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
待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邁爾辛做了最后的辯解。
“但我愛這艘船。”她告訴他,也告訴每一個人,“當時你就錯了,現在你還是錯。我對這艘船的愛和珍惜你永遠也比不上!我會永遠愛它多過愛你,你這忘恩負義的小混蛋……!”
二十一
大神廟是由船長中的一眾骨干和天才建筑師們共同設計的。最好的工匠為之付出了千年的辛勞,每一位成年的忠誠者都為它奉獻了時間與汗水。即便是半完工狀態,神廟已是極美的建筑。六個金色圓頂圍成了完美的圓圈。橫跨于圓頂之上的,是優美的有色鋼拋物線型拱頂。拱與拱互為支撐,層層疊高。中心塔樓是髓星上最高、也是最深入地下的建筑。它的地基向冷卻的鐵地里延伸了整整一公里。在它的地下室里,有一個裝著凈水的蓄水池。偶爾會有中微子在那里與迎上來的原子核相撞,它們導致的爆炸會產生一束可愛的光錐,向祭司和孩子們證明那件每位忠誠者都毫無疑問地相信的事情:髓星是某個更偉大的造物中的一小部分,這一造物世人無法親眼得見,卻存在于信眾心中。
從違望者那邊叛逃來的那個人要求被帶到神廟來,這是一個很正常的請求。
但是,審查了調查報告以及兩次官方問訊的筆錄之后,副首領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除了這個請求之外,那個人的叛逃一點也不尋常,更不簡單。
神廟的管理員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她身著柔軟的灰色長袍,滿臉愁容。她向邁爾辛致意,簡短地說了聲“長官”,然后匆匆鞠了一躬。“我深感榮幸。”但實際上,她正準備抱怨這件事給這里帶來的巨大混亂。
邁爾辛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的語氣堅決:“到目前為止,你的工作極其出色。”
“是,長官。”
“目前為止。”邁爾辛重復了一遍,提醒她的下屬失敗與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然后她換了柔和一些的聲音問道:“我們的客人在哪里?”
“圖書館。”
當然了。
“他想見您。”管理員提醒道,“其實,讓我帶您去見他,這是他的要求。”
她們站在旁門的入口通道前。沉重的大門用一整棵美德樹雕成,古老而龐大。邁爾辛駐足片刻,伸出一只手撫過那古木。木色暗如凝血,紋理海綿般布滿穿孔——這些孔原本是一連串的脂肪結節。她的護衛站在她身旁——兩個眼神凌厲警惕、身軀如樹干般挺拔高大的男人,觀察著安靜的邊道。有那么一瞬間,邁爾辛的思緒飛往了別處。她發現自己在想船上的事,特別是她那綠樹成蔭的、距離首領住處不到500米的公寓。她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心中升起一絲熟悉的憂傷,和一絲隱隱的恐懼。
“那好吧,”她喃喃著挺直后背,撫平制服上的折痕,“帶我去見我們的新朋友吧。”
公眾服務在六個主廳里同時進行。牧師是民眾選舉出來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風格和獨特的觀點。有的無休無止地講述關于巨船的往事:它的美麗,它的優雅,它無法測算的年紀和無窮無盡的奧秘;有的幫助自己教區的居民為將來某一天與外星人的美好初見做準備;少數幾個兼收并蓄的,則專注于更加抽象深遠的話題:恒星、生命世界、銀河系,以及將人類所見所感甚至假裝理解的一切都襯托得無比渺小的浩瀚的宇宙。
神廟服務項目之一是盡力解釋宇宙之奇妙。一位聲音如緞子般柔軟的紳士吟誦著關于G類恒星的贊歌。“其溫暖足以孕育諸多星球之生命,”他高聲道,“其恒久足以培育多樣之進化。我等母星,偉大的地球,正是出生在這樣一顆金色的恒星旁。那恒星就像一顆美德樹的種子,從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而我們的宇宙中有數十億這樣的種子。生命亦有不盡的形式,它無處不在——生命繁盛,生命壯美,生命永恒。”
“永恒。”為數不多的聽眾漫不經心地齊聲吟唱道。
陶瓷拱門和盆栽捕蠅草將大廳與走廊分隔開來。有幾個人恰好望向一旁,注意到副首領大步經過。低語聲逐漸變大,傳播開來。但站在前面的牧師俯身壓在金剛石講臺上,無視下面的私語,繼續奮力演講。
“我們必須做好準備,兄弟姐妹們。日光逐漸衰弱,這趨勢不可阻擋,我們終會迎來每個人都需要貢獻出自己全部力量的那一天。那時,我們的心靈、雙手與智慧,都將投入大橋的建造之中。”
“大橋。”一些人重復道。其他人則因為現實中的其他事情而分心。他們看著邁爾辛和她的護衛從祭壇后面經過,管理員心慌意亂地緊隨其后。祭壇的立柱由天然金剛石塑成,和人類的手臂一般粗。它的基座是城市和完工的神廟的模型,做得復雜而精細。立柱向上延伸至半球形的天花板——那代表著暗下來的天空。金剛石橋牢牢攀住穹頂的破敗殘樁,燈光照射之下,無數明亮的光斑似乎正不斷地向上奔涌,那象征著忠誠者們的飛升——也是對他們無私奉獻的最高獎賞。
邁爾辛沒向教眾那邊看一眼。
她不想讓他們從她的舉止或眼神中看出任何異常。
“待到恰當的時機,”牧師喊道,“我們將飛升!飛升!”
然后,他猛一轉身,灰袍飄揚,戲劇化地伸出手臂,指向那金剛石的高塔。當他注意到副首領和她為數不多的隨從時,驚訝的同時沒忘禮節。
他一面鞠躬,一面高呼:“長官。”
他身后的信眾也喊著“長官”,在各自的鐵座椅里向前傾身。
幸虧她已經踏上了圖書館的階梯。匆匆揮了揮手,大略掃了眾人一眼之后,轉過身去。她匆匆向前走,甚至走到眾護衛前面,他們因此有些發愁。級別較高的護衛對她說:“長官,不能這樣。”然后將一只強壯的手唐突地壓在她肩膀上,迫使她慢下腳步。
好吧。
她放緩了腳步,也許有些過緩了。當位于這偉大建筑中央的階梯開始盤旋上升的時候,護衛走到了她的前面。如果記憶無誤,設計這階梯的建筑師是一個不擅與人相處、然而天賦異稟的孫輩。階梯的靈感來自DNA的結構。盡管現代基因中僅有一小段是由這精巧的聚合物組成,但它作為象征符號卻激發了建筑師的靈感。它從最古老的符號逐步升華為最新的,或許是被強加的象征主義,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對邁爾辛來說,象征是軟弱之人的精神寄托。這一看法她很早以前就有,只是在最近三千年里更加鞏固了。
比如這座神廟,這個擬宗教里充滿了各種象征。他們將G類恒星與美德樹的種子等同而論。一派胡言!邁爾辛曾經見過許多類日恒星。如果她愿意的話,她可以告訴教眾,無論從亮度上還是色彩上,恒星與種子都絕對不能混為一談。恒星所散發出的光芒從來不僅是金色那樣簡單。從來不是。
然而……
這座神廟和這些拼湊起來的信仰正是她和其他一些人一同構想出來的。當然,副首領下令修建神廟并不是要謀什么私利。實際上,這座神廟將成為未來那座大橋的根基,無論從物理上還是所謂的信仰上,都是如此。她的當務之急,是確保忠誠者們能夠明白未來將發生什么事情。如果他們不能理解和接受,甚至被違望者古怪的信仰所動搖,那么即使逃出髓星也毫無意義。這座神廟,以及散布于各地的幾十座小神廟,必須成為公眾的焦點,成為教育民眾的場所。如果民眾需要通過象征和隱喻來建立共識,那就這樣好了。只是,邁爾辛希望這些孫輩能夠稍微收斂一下他們的創意和熱忱,尤其在面對那些他們其實一無所知的事情的時候。
走在前面的護衛放慢了腳步,然后對轉彎處的某個人低聲說了什么。一整隊人等候在圖書館里,他們個個都攜帶著大口徑武器,顯然不是學者。他們饒有興味地一同望著一個稚氣未脫的男人。那個人穿著普通的衣服,戴著一頂戈耳迪髻假發,正一頁頁地翻看著一本信息量極大的飛船技術概要。
據審訊他的人說,他的名字來自樹名。
叫美德。
邁爾辛叫了一遍這個名字,聲音并不大。那人看來并沒有聽見,他的目光集中在一張反物質催化核聚變反應堆的示意圖上。她沒有再叫他,而是站到了長桌的另一頭,一邊等待,一邊看著那雙灰色的眼睛消化那些晦澀的文字和優美的線條。這些復雜的圖紙是她的某位同事憑記憶繪制的。
慢慢地,那個叛逃者意識到身邊多了一些人。
他仿佛剛回過神來,眼睛眨了好幾下,然后說:“這是錯的。”
“你說什么?”邁爾辛問。
“這行不通。我敢肯定。”他捏住書頁黑色的一角,翻到下一頁。這一頁畫著同一個反應堆,是根據同一個人的記憶繪制的,只是角度有所不同。“它的密封裝置的強度不夠。連理論值的一半都沒達到。”
看來,和許多孫輩一樣,他也是個不擅與人相處的天才。
邁爾辛掃了眾護衛和士兵一眼,簡單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離開,僅留他們兩人在這里。
神廟管理員不得不問:“您要在圖書館待多久?”為了解釋自己的唐突,她補充道:“從承諾和夢想的生物實驗室來了幾個研究員。他們有幾個優先級較高的項目……”
“讓他們等著!”邁爾辛喝道。
“是,長官。”
就在這時,美德對眾人說:“在這里看到的東西,我恐怕連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了。”他嗓門很大。“該死,我還以為這里會是什么智慧的源泉,但我只是不斷地發現錯誤。全是錯誤。”
副首領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如果你能把錯都查出來,那是最好不過。”
叛逃者合上了他正在看的那卷書,一臉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