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髓(下)(1)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6年11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54字
- 2017-04-20 11:07:20
Marrow
作者/[美]羅伯特·里德 翻譯/加耶 鉆不動了
二十
那裝置剝去超纖維外殼后,看起來雖然漂亮,卻也算不上特別不凡。它是一個由多種陶瓷編織而成的白色巴克球[1],很像一只超大號的兒童足球。記憶庫立在邁爾辛身前的車板上,她輕輕地摸了它一下,隨后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有信心了。我是說,關于今后事情的走向。大致說來,基本上有信心了?!?
浣生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看著前方。她雙手放在控制盤上,將那三個字重復了一遍:“有信心?!?
“我是這么覺得的,”副首領肯定地說,“運氣好的話,這件事應該有助于彌合從前的嫌隙。”
“運氣?!变缴鷳暤?。她知道這件事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個難以捉摸的東西。
她駕駛著一輛大型步行車。在她們身后,最新建成的“偏偏河鎮”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寬闊的路面很快會變成羊腸小道,再后面,就是叢林和粗糲的山脈。她們已經快要進入違望者的領地了,但還需要行進兩百公里才能到達約定的地點。在她們之前,從來沒人獲得正式邀請,如此深入他們的領地。不請自來的人從這里經過也已經是至少三個世紀前的事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浣生一直密切注視著步行車的行進狀況。最新一代的人工智能駕駛仍然不算特別聰明,適應性也不很強。誰也不希望看到他們的機器——集十六個世紀的科技研究之大成者——在山上某個地方絆倒,像一只笨拙的屎殼郎一樣仰面癱在地上。
叢林中的小徑向上延伸,消失在一片新形成的、寬闊的高原上。灼熱的暴雨打在開闊的空地上,匯集在坑洼和水池中。柔軟的黑色水藻在那些地方肆意生長。一年之后,這里將長成一片生機盎然的新叢林。但是,統治這里的將是哪些物種呢?浣生承認,盡管有著一千六百多年的研究所獲得的專業知識,她仍然不知道自然將如何演化。在這個星球上,無論哪片土地,未來都難以預測。地表每一處裂口的化學成分都不一樣,甚至每一次涌出的成分都不同。雨水比較常見,但降雨量卻不穩定。短暫的干旱和嚴重的洪澇都可能改變生物的初始生存條件。另外,什么物種的孢子、種子或卵會來到這里也純粹看運氣。比方說,一陣風可能會帶來一隊“黃金氣球空降兵”,這可能會讓這里成為一片美德樹的樹林。但變化無常的風同樣可能把那些氣球帶去別的地方。最有可能的,是將它們帶到一片已經長成的叢林,將它們帶向死亡——那里處處是翹首期盼的饑餓大嘴。至少有一百個本地物種喜愛咀嚼金箔,將這種金屬融合到自己精巧的甲殼里,向世界、也向未來的伴侶展示自己的美麗。
初始條件是關鍵。這在叢林生態學中至關緊要,在人類生態學中亦是如此。
如果邁爾辛當初做個更好的家長,一切又會如何?如果她多一些耐心,再多那么一點寬容呢?如果那時她和提歐的關系更親密一些,能用文明的方式私下解決分歧,髓星的歷史無疑會安定許多。反過來說,如果她是一個更為糟糕的母親,當初就殺了自己的兒子。然后其他船長或許會因此把邁爾辛趕下臺,改由另外一名副首領擔任他們的領袖。那人也許會是達恩。更有可能是特維斯特。這也將從根本上改變文明的進程……
你總是會想象所有那些你永遠無法實現的可能性。
經過了新形成的高原,眼前是一座正在沉睡的、更晚形成的火山錐。骯臟的鐵和鎳凝結成了表面粗糙的熔渣。機器爬上赤裸山坡的時候,雨勢漸緩,云層也突然被推到了很遠的地方,浣生因此有暇轉頭觀察這個世界日漸腫脹的容顏。
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黯淡。
隨著支撐力場減弱,周圍的光線也相應地黯淡下來:依然耀眼,但全然不似從前那樣刺目。氣溫也依照相同的平滑曲線等幅下降。隨著星球的膨脹,重力減弱了,植物、山丘和最龐大的建筑物的結構都因此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大氣層日益涼爽,也更穩定。它沒有增厚,因為它需要不斷延伸,來覆蓋更大面積的地表。同理,水量也變得更加有限。金屬的熔漿變得焦干,冒出地表的只剩下稀土和重金屬。降雨量減少,河流越來越窄。種種趨勢延續下去,未來長久而嚴重的旱災便可以預見了。
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太過微小以至于用肉眼無法看見的,是天空中唯一的那一點“缺陷”。原本的基地仍然緊緊地依偎著銀色的超纖維腔壁,里面的現代化建筑和菱形步道依然空寂。在接下來的三十四個世紀里,基地會繼續保持空曠的狀態,但它所俯瞰的將會是一顆完全不同的星球。到那個時候,支撐力場所發出的光將完全消逝,天空中只顯露出一點可愛的星辰般的光芒,那是城市和光線充足的車道在超纖維上的反光。
那一瞬間,就是可以逃離的時刻。想到這里,浣生又看了一眼記憶庫,心頭涌上一陣令人不安的寒意。
“這東西是真是假我們還無從得知。”她喃喃自語。
邁爾辛瞥了她一眼,差點發問:“你剛才說什么?”
但是副首領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將雙手放在光滑的灰白色陶瓷球上,舉止中帶了保護的意味。她的雙手和她傾斜的身體,都傳遞出了她對那顆人造物異乎尋常的喜愛之情。
遇見一條地圖上沒有標注的熔鐵河,意味著她們需要花時間繞遠路了。
她們比計劃晚一小時到達指定的空地。據浣生的銀質時鐘顯示,飛船時間凌晨三點整。
這片空地起初是一個熔巖平原,但是當熔化的中心部分撤回地底的時候,那片平坦的荒原塌陷成了一座天然的圓形劇場。舞臺是寬闊而平坦的巖板,黑鐵聳立四周,形成了龐大的階梯。無影的光照和各面斜坡的角度,使它看起來更加像一個劇場。按照之前的指示,浣生在舞臺中央停了車,兩位船長從車里爬了出來,步行車用兩條帶關節的機械肢小心地把記憶庫降下來,放在鐵地上。隨后,第一群違望者出現了,他們看起來不過是黑色背景上的一個個小點。即使一路疾行,他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走下長長的斜坡。除了纏腰布外,他們每個人還戴著一副面具。那面具是用柔軟的皮繃在骨頭雕成的框架上做成的。皮是從他們自己身上剝下來的;骨頭同樣是從他們耐受性極強的身體上撕扯下來的。每一張面具都充滿野性。每一張面具都由鮮血和尿液繪成。這些顏料順著著筆處淌下,猶如擬人化的電流,畫著眼睛,卻沒有嘴。浣生想起來了,那是建造者的臉。他們是如何獲得這個意象的,她不得而知。笛霧說,提歐常常被異象所折磨。違望者的領袖深信那是建造者們在拜訪他。從某些方面來講,只有他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第一群違望者走近了。他們放緩腳步,邁著莊嚴的步伐。他們把面具向后掀起,扣在頭頂。
距上一次見到提歐,已經過了將近十五個世紀,但浣生還是立刻就認出了他。她從畫像上見過他。身為一名船長,她有著清晰的記憶力。浣生還從他的臉上和他慎重而傲慢的步態中,看到了他母親的影子。
他是身量小一些、也更漂亮一些的邁爾辛。
同行的其他人——最受尊敬的牧師、外交官和內閣成員——跟在他身后,保持著恭敬的距離。他們全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件珍寶。浣生往記憶庫里插了一根纜線,用步行車的發電機往里饋入電流。啟動的記憶庫里發出了平穩的嗡嗡聲,提示來者這東西可能擁有何等的價值。
只有提歐沒有盯著那珍寶看。他望著邁爾辛。在他心中,與戒心相混雜的,還有別的不太能描述得清的情感。有那么一瞬間,他張了張嘴。然后他飛快地吸了口氣,轉向浣生:“請問,我可否檢查一下設備?”
“請吧?!彼龑λ彩菍λ腥苏f。
洛克站在離提歐最近的地方。這也許是等級的標志。浣生意外地感到一陣驕傲。
“媽媽,您近來可好?”他問道。照舊彬彬有禮,話里卻沒有暖意。
“還好,”她回應道,“你呢?”
他微笑著回避了她的問題,隨后便是沉默。
笛霧在哪里?更多的違望者登上了舞臺。每個人掀起面具的時候,她都一一看過,觀察著他們的臉。笛霧應該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隱藏在越來越擁擠的人群之中。
提歐跪在地上,愛惜地撫摸著記憶庫光滑的表面。
邁爾辛打量著他,眼神空洞而恍惚。
幾千名違望者聚集在舞臺外圍。她們都是哺乳期的婦女,每個人的懷里至少有一個嬰兒在吮吸發脹的乳房。一股濃烈的、奇怪得讓人感到愉快的氣味在微風中飄散。上萬人自林中涌出,他們來自各個方向,目的地卻只有一個。腳步聲和呼吸聲匯集成了一種柔軟而遼闊的聲響,聽起來像是遠處的海浪正在逐漸靠近。那聲音里的某些東西讓人無法抗拒。它是如此美麗,然而從本質上來講,卻又令人恐懼。
人群中有洛克的兒輩和孫輩。
理論上講,這些人中有幾十萬可能是浣生的后裔。對只有一個孩子的女人來說,這可是一項不小的成就。
記憶庫發出的嗡嗡聲越來越大,音調升高,然后完全停止了。最后,洛克舉起一只手臂,向眾人呼喊:“現在!”
每個人都重復著這一手勢和話語。聲音擴散開來,在圓形劇場的上空回響。接著,劇場的一條邊上突然出現了一抹金色。這抹金色迅速擴張開來,在天光下顯得十分明亮。那東西由數百個強壯的身軀拖著向前,無數的黃金氣球使得這樣的結構能夠高懸于空中。那是一塊覆蓋了數公頃的、搗薄加固后拼接而成的黃金箔片……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不管用了什么把戲,它都足夠堅固也足夠輕巧,能夠被拉過整個圓形劇場,臨時搭建成一個不透光的頂棚,將每個人都籠罩其中。
天空暗了下來。
在徹底的黑暗之中,記憶庫開啟了。它所展現出的,是一片嶄新的天空和一顆更年輕的星球。髓星突然間變得貧瘠而光滑,被冒著泡的、閃閃發亮的鐵之汪洋所覆蓋。
記錄下這一切的這位“觀眾”置身于汪洋之中,不受灼熱的鐵水干擾,觀看著那古老的、戲劇性的場面。
建造者的敵人們出現了。
可惡的荒涼毫無預兆地扭動著身軀穿過腔壁,從數不清的隧道中鉆了出來。它們是蠕蟲一般的半機械人,龐大、冰冷又駭人地矯捷。它們像憤怒的黃蜂一般,向髓星俯沖下來,吐出大量的反物質,撞擊著熔化的地表。灼熱的爆炸中,液態的鐵打著旋被拋起,然后又崩塌墜落。在不斷變化的刺目光線中,浣生望了她兒子一眼,試圖讀懂他的想法。洛克看得入了迷。他雙目圓睜,嘴巴半開,強健的身體濕透了,晶瑩的汗水像是在放光。在場的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連邁爾辛也被迷住了。但她盯著的不是頭頂壯觀的場景,而是提歐。她的狂喜更甚于周圍的任何人。但出乎浣生的意料,邁爾辛的兒子在這宏大而神圣的畫面前,竟然顯得無動于衷。
鐵水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超纖維圓頂。
它發射激光,打落了十幾個荒涼。之后,這圓頂又像鯨魚一般潛入了鐵水中。
眾荒涼找來了增援,再次發動襲擊。攜帶反物質的導彈深入鐵水尋找目標。髓星震顫,扭曲,然后噴出火焰和灼熱的等離子體。也許荒涼贏了,殺害了幸存的建造者。也許它們得到了巨船。但是,建造者們早已準備好了復仇的舉措。此仇必報。荒涼們的軍隊繼續逼近,狹窄的空中滿是它們怒氣沖沖的身軀。然后,支撐力場被觸發了,發出了藍白色的刺目光芒。在力場面前,怪物們顯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它們還來不及逃跑,雷暴——事變——就劃過天空席卷而來,將空中的每一縷物質都溶解成了等離子體。這過熱的霧氣在空中漂浮了數百萬年,在髓星反復縮小與變大的過程中逐漸降溫。這星球就像一顆緩慢跳動的巨大心臟,它逐漸沉穩下來,在暫時形成的地殼上覆蓋了灼熱的鐵水。
十億年轉瞬即逝。
荒涼們自身的碳、氫和氧成為了髓星的大氣和河流。同樣地,這些珍貴的元素慢慢聚集,將自己變成了黃油蟲和美德樹,然后又變成了現實中瞪大雙眼的孩童,他們在那天然的洼地中,在那深沉而徹底的黑暗里哭泣。
一聲令下,頂棚被撕開了。金箔裂成了許多長條墜落,在天光中爍爍閃耀。
浣生看了眼手表,查看過了多少分鐘。
邁爾辛向大睜著眼睛的人群喊道:“還有更多的內容。比這個多得多。”她望著提歐,急切地解釋,“其他錄像展示了飛船遇襲的過程。以及建造者們撤退到髓星的過程。這團鐵疙瘩……他們在這里做了最后的抵抗……不論他們是誰……”
十萬人從入迷的狀態中驚醒,發出柔和的聲音,那聲音匯集在一起,成了轟鳴。提歐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他似乎只是純粹的高興。他咧嘴笑著,似乎覺得這原本不需要被證實的異象得到了證實是一件非??蓸返氖?。
僅在短短的一瞬,他們四目相接。然后心照不宣地,兒子和母親都別開臉,看向了別處。一個一臉冷漠,另一個經歷著揪心的痛楚。
那張痛苦的臉瞪大雙眼望著天空。“我們之前從未見過建造者,”邁爾辛說,“但這件東西,浣生和我帶來的這件禮物……它能讓我們更好、更全面地了解了這一物種……”
提歐注視著同一片天空,一言不發。
“聽我說,”邁爾辛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挫敗感,她喊了出來,“你明白嗎?將我們困在這里,困在這鬼地方的那次事變……是一件古老的武器。一件帶來世界末日的誘殺裝置。我們派團隊到髓星來,可能觸發了這一裝置……也就是說……我們上方的生命可能被全數殲滅了,船里早已空無一人,只剩我們被困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