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向繼東和《湘聲報》“文化·滄桑”副刊——兼說影響過中國歷史的副刊
- 偶像的黃昏
- 傅國涌
- 8057字
- 2017-04-12 15:11:44
這是一個副刊衰微,再度淪為可有可無的“報屁股”的時代,那些曾經吸引過、激動過無數讀者的副刊早已成為歷史,在圖書館、檔案室中漸漸發黃。在風花雪月暢行無阻、以鋪天蓋地之勢搶占了幾乎所有報紙的版面之后,旨在滋養精神、激濁揚清的副刊注定了難以找到立足之地。當《湘聲報》“文化·滄桑”副刊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出現時,我的眼前一亮,一張小報的副刊竟有這樣高貴的精神氣質,有著我們久違了的“五四”的流風余韻,足以讓天下副刊競折腰,也讓人更加懷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照亮過無數青年靈魂的“四大副刊”、《申報》“自由談”等。與那些副刊聯系在一起的那些姓名:孫伏園、邵力子、張東蓀、黎烈文……那都是中國新聞史、思想史、文學史、文化史所無法遺忘的。在副刊幾乎被淘汰的21世紀之交,在“文化·滄桑”副刊背后也有一個人,他叫向繼東。
一
《湘聲報》是湖南省政協機關報,原名《湖南政協報》,創辦于1987年,1993年1月改今名。其副刊“文化·滄桑”的前身叫“文化·人物”,遲至1996年1月5日才面世,已過不惑之年的向繼東擔任編輯,他寫了一篇簡短的《改版寄語》:“經濟改革的深化和政治體制改革的起步,必須要有一個與之相適應的文化背景。”這是他理解的“文化”。“有思想的人”和“人的思想”是他對“人物”的定位。“欄目是人設置的,但不拘泥于欄目。”“一切生動活潑的、言之有物的文章,不管名家新手與否,我們一視同仁。”這是他的承諾。創刊號上發表的文章有丁東的《顧準向我們走來》,丁東、高增德那篇后來引起爭議的《當今學界的南王北李》以及趙振先批評李澤厚“吃飯哲學”的《人文知識分子的天職》等,還選載了董橋的《靜觀的固執》。
1996年2月,發表丁東一篇反思郭沫若的《逢場作戲的悲哀》,一發表即產生巨大反響,向繼東推薦到《書屋》發表時作者又作了些補充,連發行量龐大的《讀者》也予以轉載。讀者來信十分熱烈,一位研究古文字的老專家賴漢屏在信中稱這是一篇極好的專文,“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哀”,接著又刊發《也談郭沫若的悲哀》作為回應,使人對這種“悲哀”有了更深刻的反思,“對此感受特別親切”。也有讀者寫信說,這樣的好文章應該讓《人民日報》發表。
“文化·人物”在思想界迅速異軍突起,其影響遠遠超出了地域的界限。從3月起,李銳、吳祖光、邵燕祥、賈植芳、彭燕郊等有聲望的知識分子先后為“文化·人物”的刊頭題字。
1996年是這個副刊在思想上的第一輪跋涉,主要的作者包括丁東、朱學勤、李銳、邵燕祥、牧惠、邢小群、散木、葉延濱等,其中以丁東的文章最多,有時一版同時發表兩篇,如《文化名人的晚年和晚節》《文革寫作組現象》《紅衛兵思維辨》等。他有一篇談“文革”的文章,編輯覺得好,總編輯拿不準,送到分管報紙的省政協副秘書長那里,副秘書長也拿不準,又送到常務副主席那里,最后還是主席簽字,說不宜發表。此外,如邢小群的《章乃器百年祭》連載四期,讀者反響熱烈,散木的《“五一六”雜想》發表后也有很大影響。
“文化·人物”副刊說是每周一版,實際上全年也就20個版面左右。到1997年6月,改為“文化·社會”,理由是太雅了、讀者少。對編輯來說,要把社會紀實和案件和“文化”放在一起,確是為難。但向繼東還是盡力保持原有風格,提高文化含量,作者隊伍還在繼續擴大。大約那年3月,他到北京組稿,采訪了許多重要的知識分子,還邀請藍英年、邵燕祥、牧惠、方成、陳四益、王小波、李輝、楊帆、仲大軍、朱正、丁東與邢小群夫婦等聚了一次。直到1998年5月,這個磕磕絆絆生存了2年多、曾兩易其名的副刊停刊了。這一停就是將近2年。
2000年1月,《湘聲報》總編易人,又恢復了“文化”副刊,但最初不是熟門熟路的向繼東負責編輯。3月以后他才受命再度接手這個版面。當時是每月2個版面,從6月份開始,《湘聲報》創辦“觀察周刊”,“文化”副刊在這里找到了棲身之地,基本上一周一版。2001年5月,又改為半月一版,另增加“滄桑”也是半月一版。10月改為“文化·滄桑”,每周一版,直到現在。這是“文化·滄桑”第二輪的跋涉。如果從1996年算起,這個副刊經過了8個年頭,不算中間停刊的那些日子,也已辦了6年,足以奠定其在中國報紙副刊史上乃至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
在向繼東的不斷努力下,“文化·滄桑”已成為中國報紙副刊的異數。看看它的作者陣容我們就會發出感嘆,幾乎中國思想界、時評界、雜文界的重要作者都曾在這個版面上發表過他們的文章,而且許多是首發——
除了1996年就經常露面的丁東、朱學勤、李銳、邵燕祥、牧惠、邢小群等,2000年以來的謝泳、劉洪波、鄢烈山、陳四益、李冰封、楊帆、何家棟、王得后、朱正、鐘叔河、周實、李輝、雷頤、林賢治、王躍文、何清漣、蕭雪慧、魏得勝、許紀霖、李慎之、龔育之、楊帆、黨國英、蘇中杰、潘多拉、盧周來、吳江、笑蜀、杜潤生、吳思、葛劍雄、智效民、藍英年、李銀河、王元化、韓少功、黃波、朱鴻召、朱鐵志、余杰、祝勇……這是一串長長的名單,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向繼東誠然有自己的思想傾向,但他辦的副刊卻是兼容并包的,既發表學院派的文章,也發表民間撰稿人的文章馬克思主義者龔育之的文章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文章常常同時刊出;新左派和自由派都在這個名單中可以找到。他不思張揚,只是將各種包含著作者自身見解的文章發表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文化·滄桑”是世紀初難得的一個公共平臺,編輯沒有一邊倒,以自己的思想傾向為尺度,排斥一切,大搞清一色、一刀切,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一面。
多年來,在副刊上發表的文章恐怕是數以千計了,要一一列舉不僅有困難,也為篇幅所不允許。早年的許多文章至今讀來,已不無滄桑之感。近年來,我印象深刻的文章如邵燕祥的《胡長清被殺之后》《搶鏡頭》等、何家棟與茅于軾商榷的《批評的效用》、魏得勝的《讓兔子先民主起來》、黃波的《殘缺的〈最后一次講演〉》等許多難得的好文章都是在這里首先發表的,有些到處被轉載,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這里曾大篇幅甚至整版地推出一些專題,比如廣西師大出版社的《大學人文讀本》出版后,2002年10月,“文化·滄桑”就較為完整地刊發了北京專家、學者座談會的記錄,包括李銳、錢理群、謝冕、資中筠、楊繼繩等人的發言。后來還刊登過“《大學人文教程》十人談”。《傅斯年全集》出版后,這里專版發表謝泳、歐陽哲生、傅國涌等人的有關文章。此外,如《黃河邊的中國》《我向總理說實話》等都做過整版的討論。
李慎之先生去世后,這里曾先后發表了紀念文章,最初發表這些文章時,新華社關于李慎之去世的消息尚未發表,編輯也是捏了一把汗。大約是2000年,笑蜀編的《歷史的先聲》出版后,向繼東在“舊文重讀”欄目接連選載了10來篇當年《新華日報》《解放日報》上發表的呼喚民主、自由的文章。
據我所知,這樣的副刊在當今中國恐怕是獨一無二的,只是由于發行量有限、加上地域等因素,知道的人不太多。
二
自近代中國有新式報紙以來,副刊只是不起眼的“報屁股”,它之逐漸站到時代的前面始于“五四”時代,1918年春天,張東蓀在上海《時事新報》創辦《學燈》副刊(以后俞頌華、宗白華等主編過這個副刊),以“促進教育,灌輸文化”為宗旨,“屏門戶之見”“為社會學子立說之地”。一燈如炬,曾照亮萬千學子的心靈。它和北京的《晨報副刊》、上海《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以及稍晚出現的《京報副刊》一起成為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平臺。
“副刊”這個名詞最早則來自《晨報》,叫“晨報附鐫”,是孫伏園請魯迅起的,結果寫報頭的書法家寫成了“晨報副鐫”,再后徐志摩又正式改名為“晨報副刊”(那是1925年的事了)。在此之前,近代報紙中的副刊沒有確定的名稱,或叫“余興”“雜俎”,或叫“附張”“附刊”等等。1921年10月孫伏園主編的《晨報副鐫》脫離正張獨立之后,迅速成為弘揚新文學、新思潮的一個重要園地,傳播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實驗主義、“好政府主義”的文章都可以在這里發表。魯迅的《阿Q正傳》最初也是在這里連載的,這個稿子可以說是編輯孫伏園逼出來的。因為每星期都要寫一篇,魯迅感到吃力,幾次提出要結束這篇小說,卻總是經不住編輯再三的懇求。一次,孫伏園到外地出差,魯迅乘此良機,大筆一揮,趕緊把阿Q槍斃。等到他回來,阿Q已“死”,回天無力,感嘆不已。他最后離開《晨報副鐫》也與魯迅有關,因為發了魯迅的打油詩《我的失戀》,被編輯部擅自抽掉,他因此憤而辭職,轉入《京報》編副刊。
“鐵肩辣手”邵飄萍獨立創辦的《京報》最多時擁有23種副刊,這些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副刊大部分是依靠社會力量辦的,其中以孫伏園主持的《京報副刊》影響最大,周圍既聚集了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錢玄同、孫伏園、黎錦熙等名家,也有張友鸞、焦菊隱、王造時等當時還沒有名氣的青年學生,可謂人才濟濟。1925年2月7日,邵飄萍曾發表聲明:“各種副刊上之言論,皆各保有完全的自由,與本報無須一致。本報編輯部,從不對于各副刊上參加一字,此皆鄙人所首先聲明,可為與各團體真誠合作互助,而絕對不含有他種作用的確證。”有了這樣的思路就難怪《京報副刊》異軍突起了。
20世紀3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副刊是《申報》黎烈文的“自由談”以及《大公報》由蕭乾主編的“文藝”副刊。
1932年12月,史量才起用剛從法國留學歸來、28歲的黎烈文改革《申報》“自由談”副刊。黎烈文宣布既不“遷就一般的低級趣味”“也絕不愿大唱高調,打起什么旗號,吹起什么號筒”或者“宣傳什么主義”“對于進步和近代化的立足點,卻是要牢牢站定的”。
他一上來就腰斬了正在連載的張資平的多角戀愛小說《時代與愛的歧路》,為此遭到張的嫉恨,引發了一場筆墨官司,張攻擊他靠裙帶關系才當上編輯,他被迫憤而反擊。“自由談”在他手里大放異彩,發表了魯迅、茅盾、巴金、老舍、郁達夫等作家、學者的大量短評、雜文。特別是魯迅短短一年多時間就發表了143篇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雜文,僅結集的就有《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等。
“自由談”迅速成為“一種站在時代前面的副刊”,超過了國民黨當局容忍的尺度,開始向史量才施加壓力,要他換人。史對上海市社會局長吳醒亞等說:“《申報》是我個人產業,用人的事不勞外人操心,我自有主張。章依萍決不聘用,黎烈文決不撤換。”“感謝諸公惠臨施教,我想諸公也未必愿將‘自由談’變成不‘自由談’吧!”為了不連累史量才。1934年5月黎烈文主動辭職,主持“自由談”副刊僅一年半,可是在中國報業史、特別是副刊史上留下了一道永遠抹不去的印痕。接替他的張梓生蕭規曹隨,繼續保持了“自由談”副刊的風格。不到一年半(1935年10月),張梓生備受親國民黨小報的造謠、圍攻,終于繼黎烈文之后被迫辭職,此時史量才已遭國民黨的暗殺,再也沒有人能遮風擋雨的“自由談”戛然中斷。
1936年8月,青年蕭乾主編的上海《大公報》“文藝”副刊因為刊登一部抗日的獨幕劇惹了一場官司,結果日本人告到租界,總編輯張季鸞和總經理胡政之幾次出庭受審。因為蕭乾將劇本中的“東洋”都打了“××”,最后,以《大公報》勝訴告終。事后,胡政之、張季鸞兩位不僅一句話也沒有責備闖禍的蕭乾,反而夸他那些“××”打得好!
抗戰時期,《新民報》的副刊琳瑯滿目,辦得最有特色、社會影響也最大,這份以社會新聞取勝的民間報紙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迎來了“三張一趙”大會師(張恨水、張慧劍、張友鸞和趙超構),個個都是辦報尤其是編副刊的能手,張慧劍更是被稱為“副刊圣手”。他們主持的《今日論語》《新聞圈外》《最后關頭》《曲線新聞》《山城夜曲》《西方夜譚》等一系列副刊、專欄都膾炙人口。張恨水在《新民報》副刊上連載的《八十一夢》等小說深受讀者的青睞,影響巨大,難怪毛澤東到重慶和蔣介石會談,百忙之中還要接見這位一介文人。他那些短小而韻味無窮的副刊文字也是一絕,讀讀他的《游擊隊短歌》就可見一斑,全文不足40字,卻令人讀之不忘:
“某戰區游擊隊,有一游擊短歌,頗饒深意。其詞曰:
鬼子來了,不讓他看清;鬼子去了,打他的背心。”
這樣的文字我們今天大約都讀不到了,但《新民報》副刊之所以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主要還不是因為它的文字好,而是它強烈的時代感,它對民生疾苦的關注。比如重慶肉價猛漲、老百姓終年不聞肉味,它就接連推出三次《豬》特輯。比如街頭經常出現棄嬰,它又出了《棄嬰》專輯。皖南事變發生后,向來不過問政治的張恨水接連發表《七步詩》等三篇雜感,借古喻今,批評蔣介石逆流而行。
毛澤東到重慶和蔣介石談判時,曾將《沁園春·雪》抄送給柳亞子,因未經他本人的同意,《新華日報》只是發表了柳亞子的和詞。所以,這首詞最初是在《新民報》的《西方夜譚》副刊發表的,詞后還有編輯吳祖光熱情的按語:
“毛潤之氏能詩詞,似鮮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園春》詠雪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并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據氏自稱則游戲之作,殊不足為青年法,尤不足為外人道也。”
國民黨中宣部惱羞成怒,立即找《新民報》老板陳銘德,又是申斥,又是警告,他不亢不卑地回敬說:“蔣委員長對他(毛澤東)都以上賓相待,報紙發表一首詞,有什么不可以!”
更熱鬧的是寂寞的山城一時唱和之聲四起,有贊美,有譏諷,也有謾罵,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和平日報》更是組織大量御用文人的同題作品試圖把它比下去。毛澤東借此機會在知識分子心目中樹立起了文采風流的形象,而蔣介石則被視為“只識彎弓射大雕”的一介武夫,副刊的威力不可小看矣。
其實,要說副刊的作用之大,早在20世紀20年代,一代報人成舍我以微薄的資金創辦“三個世界”(《世界晚報》《世界日報》《世界畫報》)時就已體現。前兩份報紙之所以能在北京眾多大報的夾縫中脫穎而出靠的就是副刊,主要由張恨水主編和執筆的《夜光》和《明珠》兩個副刊成了“世界”的支柱,張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一系列連載小說風靡了一個時代,不知傾倒了多少讀者。連炙手可熱的少帥張學良也喜歡、贊賞得很,他曾親自到張恨水家拜訪,做過一夕長談。
嘗到過副刊甜頭的成舍我,抗戰前夕在上海辦《立報》,也是以副刊取勝,一份四開的小報竟一口氣開辦了三個副刊,幾乎占了近一半(大概占3/8)版面,有辦給知識階層看的《言林》,有針對底層百姓的《小茶館》,有面向中產階級的《花果山》,主持人分別是謝六逸、薩空了、張恨水(包天笑),都是一時之選。熱鬧非凡的《小茶館》、故事多的《花果山》、“既有蜜也有刺”的《言林》,三個副刊各有特色,競相爭艷,雅俗共賞,吸引著各類不同層次的讀者。創刊僅一年多,《立報》發行量就超過了20萬份,走到老牌報紙《申報》和《新聞報》的前面去了,成舍我的“副刊生意經”不可謂不精也。
三
大體上看,一個報紙副刊的成功離不開這樣一些條件:一是編輯的人,報紙主事人重視,有擔當,又能放手讓編輯去干;二是兼容并包的辦刊方向;三是與普通百姓同呼吸,站在時代的前面,而不是茶余飯后的消遣;四是聚集一個有良知、有思想、有才華的作者群。四是有一批相對穩定的讀者。
在副刊全面衰落的年代,《湘聲報》的“文化·滄桑”之所以能形成現在這樣的風格,以一個地方小報辦出了大報的副刊都無法匹敵的水準,就是因為它基本上具備了這些條件。君不見連《南方周末》的“寫作”(“文學”)版都已成了小資、文學時尚的園地,不再有當年“芳草地”的清香和內涵,被極少數玩文字人所圈占,龍應臺那些不痛不癢的文字常常占據一個版面。帶有副刊性質的《南方周末》“寫作”版的變味也許有種種原因,但編輯本人的趣味、愛好、個性、價值傾向一定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文化·滄桑”的特立獨行,首先取決于向繼東的理想、追求和性格,在今天辦副刊的人中,他是少有的還保留著一點理想主義的人。他生于1953年11月,土家族,在湘西那片曾誕生過沈從文、黃永玉的土地上度過了人生的大半時光,當過多年的民辦教師,恢復高考后1978年上了師專,從1984年到1992年在湘西一個叫溆浦的縣政協做了近10年的地方文史工作,1993年借到《湘聲報》,1996年正式調入,正好是“文化·人物”創刊,從此他就把滿腔的熱情和心血傾注在這個小小的副刊上。他一家四口,妻子沒有工作,雖然生活清貧,卻有著難以泯滅的人文情懷,還帶點湘西人的執拗和韌性。學者丁東在一篇文章中說到,他有一次,到北京組稿,向他借了一輛舊自行車,“在偌大的北京城到處奔波”,“幾天之內,他竟拿著地圖,一一采訪了吳祖光、邵燕祥、牧惠、藍英年等多人。”愿意像這樣吃苦的編輯今天恐怕也稀有了。
除了編副刊,辛勤地澆灌這塊思想文化園地,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寫文章。他曾出過一本隨筆集《生活沒有旁觀者》,據說還是自費出版的。邵燕祥先生在《一要活著,二要活得明白》的序言中說,向繼東的寫作“就屬于在自己變明白的同時也幫助人變明白的事業。從懵懂到明白,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他自己在后記中說得更明白:“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各有各的活法,這是自然的,也是合理。但我覺得,在當下,除了錢物,似乎還有別樣的東西,譬如理念的堅守等。坦率地說,我經受過太多的失望,然而并未從理想主義滑向頹廢主義,而是堅定地選擇了現實主義。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嗎?我常常這樣詰問先哲。”
他有一篇傳誦一時的文章《一封信和一個人之死》,挖出了一個不該被遺忘的思想史上的被殺戮者——武文俊。1977年1月,這個普通的湘西溆浦縣小學教師因為給華國鋒寫匿名信,批評時政,提出自己的見解而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槍殺,年僅40歲。在這篇有著珍貴史料價值和思想價值的文章中,向繼東首次將武文俊致死的那封信公之于世。武文俊在信中尖銳地指出:“文革”后的中國,“國家和人民都很貧困”;婦女并沒有得到“解放”;人民沒有政治地位,連買個東西也要講情面,講人熟。沒有政治權力,沒有言論自由;一切人的行動都不自由。就是當官的也不見得比老百姓自由多少,都被當作奴隸一樣管得死死的;職業不自由,不能由自己選擇職業。人身不自由,處處有約束,連勞動生產都不自由,生活不自由,生存不自由,生育不自由;徭役賦稅之多,史無前例;專門吹噓成績,鼓吹這種社會奴隸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從不承認自己的缺點錯誤……
即便今天讀來,依然觸目驚心。武文俊還提出了十條包括“提倡言論、學術、出版自由,人民可以登報批評政府,提出建議,獎勵科技和對國家有貢獻的人才。”“凡國有企業、工廠等仍為國家所有,集體財產仍為集體所有,給予獎勵,不愿集體化者,由人民討論,財產平均分配(但不予獎勵),不許以強凌弱,侵犯他人財產和利益。”“對原來干部、除少數確有作惡利(作)弊者外,其余一律不予追究。”“國家征收的賦稅,根據國家實際需要,稍有余地地來決定人民的負擔(盡量精簡機構、減輕負擔)。”等在內的國事意見。
和遇羅克、張志新、林昭、李九蓮、王申酉……一樣,武文俊為他的思想,為這封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都是超前的思想“異端”,思想史上的英烈,和遇羅克他們不一樣的是,武文俊直到被殺害25年后才第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假如沒有向繼東的有意尋訪,武文俊這個名字連同他的思想完全有可能永遠被淹沒在歷史的黃沙塵土中。這樣的文章無疑就是教我們“活得明白”的。湘籍作家、也是他的同鄉王躍文有一部曾暢銷一時的小說《國畫》,小說中有一個“精神上追隨顧準”的記者甄里,也是書里唯一的好人,熟悉的人都說是以向繼東為原型的,其中也確實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但他本人不置可否。
在這個物欲橫流、沒有英雄的年代,如果說有英雄的話,辦“文化·滄桑”,寫武文俊的向繼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英雄之一,他是當代的活的黎烈文,他對思想文化啟蒙的自覺擔當,他的辦刊實踐,都足以讓形形色色的大報編輯汗顏無地,當多少副刊都遠離紅塵、無視現實,以玩弄文字為樂之時,他在岳麓山下擎起的火把,照亮了我們幽暗的心靈。他是個讀書人,一個傳統的“士”,從創辦《書屋》的周實到他,我們大致上可以看出湖南人的一點精神來,或許楊度、陳獨秀他們當年的評論仍未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