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當過20年右派的老師不無感慨地對我說:“在中國,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直至80年代初,在政治高壓之下,知識分子可謂集體大變節,丟失了自我……舒蕪變節,馮友蘭投機,梁漱溟委曲求全,熊十力賣論求生,楊樹達、吳宓都不同程度地感冒,沈從文60年代也不甘寂寞,寫了有愧于其文格和人格的詩……”聞敏的《呂熒——唯一敢為胡風申辯的人》,讓我感到震驚,在那個知識分子自相踐踏、一敗涂地的年代,呂熒的存在,為這個苦難的民族挽回了一點點尊嚴。呂熒這個名字將和陳寅恪、顧準、張中曉等人的名字一起刻在歷史的紀念碑上。呂熒是一面鏡子,在胡風被欽定為“反革命”、遭千夫所指的1955年,呂熒的作為照出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文人的嘴臉。即便近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在場者接受采訪時的不同回答,同樣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各自的靈魂。
許覺民、涂光群、李希凡、藍翎等眾多在場者的回憶都提到了張光年,當呂熒發言:“胡風不是反革命,他的問題是理論上的,不是政治上的。”話未說完,“張光年很兇的,高呼口號:‘不許為胡風反革命分子辯護!’”對此,張光年盡管不無輕描淡寫(“我突然站起來,向正在發言的呂熒同志提出質疑。”),但也承認“整個兒是個人迷信,執行上面的決策……呂熒同志我不熟,很對不起他……”。舒蕪則是另外一種態度,他稱呂熒站出來“不過是個小插曲。蠻有戲劇性的”。顯然帶有“看戲”的心態。在場的文人無不認為呂熒是個“書呆子”“離現實太遠”。
在那些聰明人看來,隨波逐流、見風使舵乃至落井下石才是識時務者,呂熒只是個“笨拙的”異類,是個不合時宜者,是個遠離現實的“書呆子”,也正因為如此,他成為唯一為胡風辯護的人。“胡風不是反革命,他的問題是理論上的,不是政治上的。”1955年的中國,只有他公開說出了這句話。這不是什么學問,不是什么創作,但這句話的分量遠大于呂熒作為學者、美學家、翻譯家的全部作品,僅這句話就足以載入史冊,激動后人。那是人格的力量,在歷史的天平上,一頭是呂熒一個人,他讓另一頭其他的文人失去了重量。我由此懂得歷史往往不是“聰明人”書寫的,中國不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聰明人”太多了,“書呆子”太少了,一個只有“聰明人”的民族是無望的,一個不會反省的民族是無藥可救的。令人遺憾的是,直到今天,曾親聆呂熒發言一幕的知識分子們,仍鮮有人為自己當年的附和、沉默或助紂為虐感到羞愧、可恥,反而言語之間不無幸災樂禍。呂熒的出現仿佛閃電撕破了無情的夜空,照出了一個可恥的時代、各色文人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