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下卷):中國革命內部的革命(1966-1982年)
- (美)R.麥克法夸爾 費正清編 李殿昌校訂
- 3926字
- 2019-01-04 18:56:56
中國外交政策的低谷,1967—1968年
1967年夏季內亂之后一年半的時間里,中國實際上在國際舞臺上沒有任何作為。但是,中國外交政策的真正悲劇是,1969年初中國人自己挑起的中蘇沖突本來是不必要的和可以避免的。1969年3月初的中蘇邊界沖突引起了俄國人軍事上的過激反應,使此后十年中國的外交政策喪失了主動權。這次沖突幾乎完全是由“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內部政治問題和毛自己不明智的決定造成的。在此,我們先簡要論述一下1968年中國的外交政策和幾件與對外關系有關的而在時間順序上并不相聯系的事情。
1968年是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最疏遠的一年。盡管官方發布了禁令,暴力活動全年不斷發生,甚至黨和政府的重建工作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才正式開始的。中國實際上已把政策工具減到了零。北京只能旁觀國外的事態,不時地發表一些評論,并開始恢復與前三年內和中國失和的那些國家間的關系。對于美國,中國只講它干的壞事,主要是與美國在越南的軍事作用有關的一些事情。
所以,它沒有采取任何改善中美關系的舉措,甚至一點暗示都沒有。直到1968年夏蘇聯人推翻捷克政府之后,情況才發生了變化。
對于越南,北京擔心的仍是河內可能會與美國認真談判,而不利用美國停止轟炸和提出各種和談建議并進行會談的時機部署下一次戰役。盡管有這些擔憂,盡管不同意武元甲的軍事戰略(春節攻勢即是證明),中國仍不斷向北越提供軍用物資和經濟援助。然而,中越兩國不和的證據也在不斷涌現出來。1968年6月,越南駐廣州、昆明和南寧的領事館前,均發生了群眾示威,抗議河內(在蘇聯調停下)接受美國提出的巴黎和談建議。駐昆明領事館還遭到了嚴重破壞。
中國人對俄國人仍是一句好話也沒有,新聞媒介在所有問題上對克里姆林宮的指責越來越多。至少在此前的兩年內,中國沒有對莫斯科采取過多的不適當的暴力活動。1968年8月,東歐發生了將對中蘇關系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與邊界有關的問題將在下文述及):蘇聯紅軍入侵了捷克斯洛伐克。此前,北京與亞歷山大·杜布切克領導的捷克共產黨一直保持著距離,因為捷共奉行的顯然是修正主義的改革政策。然而,當俄國坦克出現在布拉格街頭時,中國馬上轉變立場,口頭上支持起這位(已被剝奪權力的)捷克領導人來了(雖然不支持他的改革計劃)。
蘇聯的軍事入侵使中國人大為震驚。勃列日涅夫提出為克里姆林宮行動辯護的理論(一個國家一旦成為共產黨國家,就永遠是共產黨國家,蘇聯負責單方面義務確保它們性質不變)以后,中國人就更是緊張不安。勃的理論推而廣之,顯然中國也會被包括在內。當時,俄國人在文章中指出,中國已不再是一個馬列主義的國家。他們對中國的譴責變得十分激烈。
中國擔心它自己可能會成為蘇聯的下一個軍事進攻的目標。盡管這種擔心缺乏依據,但它卻在1969年初俄國人血灑烏蘇里江冰面的事件中起了相當大作用。按照毛的思維邏輯,殘酷的謀殺會使俄國人措手不及,還可能使他們在進攻中國之前有所醒悟。
中英關于香港問題和英國駐華外交官受虐待一事的爭執仍在繼續。1968年仍然發生了一些事件,盡管都不像1967年那般嚴重。北京與印度尼西亞和緬甸(尤其是前者)的關系(或從外交意義上說,沒有關系)亦是如此。1967年末,為報復早些時候印度尼西亞駐北京使館遭搶劫,印尼群眾洗劫了中國駐雅加達使館,使館內的20名中國人受了傷,數名印尼人失去了性命,其中的幾個是被中國人開槍打死的。
最后,雙方各自召回了駐對方首都的外交人員。西哈努克盡管幾存疑慮,公開說中國擁有雙重動機,但中柬關系還是有了一些好轉。美國轟炸越共陣地和北越在柬埔寨的供應線的決定,直接導致了中柬兩國的初步和解。中國答應“全力支持”西哈努克,以幫助柬埔寨趕走美國人。1968年初,中國的軍事援助開始源源不斷地運往柬埔寨。
(然而,北京同時也加緊了對反西哈努克的紅色高棉的武器供應和軍事訓練。西哈努克無力說服北京停止給這些叛亂者提供物質援助。這是他數年后被趕下臺的因素之一。)
1968年,中國對日本、印度和北朝鮮等對中國來說很重要的三個亞洲國家的政策引起了人們的注目。北京對東京的態度日趨強硬。“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中國經常拘捕和驅逐日本記者,理由是他們對中國國內的事態打聽得過分詳細。在1967年和1968年下半年,一些日本商人也遭到了驅逐。其結果是,前來中國的商人和記者大幅度減少,甚至在廣州交易會上亦是如此。這對中日貿易產生了不利影響。1968年4月,中國指責東京在致力于用核武器重新武裝自己(后來甚至指責日本和南朝鮮在進行秘密軍事合作以反對中國)。
這是中國外交政策犯的基本錯誤的最好的一個例子。這些錯誤是外交部保存的中國對重要國家的外交政策的檔案材料被毀壞造成的。
北京還對印度發起了宣傳攻勢,號召印度人民通過暴力推翻印度政府。北京給那加游擊隊秘密提供武器和軍事訓練,稱贊納薩爾巴里的農民暴動,贊揚比哈爾的騷亂,口頭上鼓勵印度共產黨(當時已分裂為三派)中的親北京派放棄走議會道路,改走暴力之路。《人民日報》在2月份的一篇社論中宣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讓印度的農民革命風暴更猛烈些吧!”自然,印度政府對內對外作出的反應都很強硬。新德里更加接近莫斯科,決意把軍隊建得更強大,以便抗擊中國,還進一步限制了喜馬拉雅山邊境各邦的外交自治權。1962年中國入侵印度以后,中印間的軍事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在1967年9月得到了驗證。當時,中印兩國的正規軍曾在錫金和西藏邊界作戰一周,雙方互有傷亡。這次戰斗勝負難分(這是印度軍隊的訓練和裝備都比以前好的結果),所以北京和新德里達成默契,都沒有聲張此事。
1968年,中國發現北朝鮮的獨立性太大,對北京不利,而且平壤有可能在違背中國意愿的情況下,再次把中國拖入與美國的戰爭。1月,北朝鮮在其領海以外的水域捕獲美國的電子間諜船“普布洛”號,在朝鮮半島引起了一場危機。更重要的是,1965—1969年間,北朝鮮一直在變本加厲地向南朝鮮滲透,不斷在非軍事區和南朝鮮境內采取軍事行動,大幅度增加軍事預算,使之達到了一直在增長的國民生產總值的30%以上。對北京來說更糟的是,平壤向蘇聯靠攏過去了,不但在意識形態方面是這樣,而且還接受了蘇聯大量的軍事援助。而且,中國的紅衛兵猛烈抨擊北朝鮮的“修正主義”,指名遣責金日成是“百萬富翁和貴族”。1968年,中朝兩國正規軍之間還發生過武裝沖突。這可能是由于中國人(像在克什米爾的拉達克山區那樣)在雙方一直承認是朝鮮人領土的地方修筑公路而引起的。所以,中國領導人在1968年和1969年決定改變這種違背中國利益的傾向。唯一的辦法是竭力與金日成拉關系交朋友:申明同志友誼;支持他對南朝鮮的政策;提供軍事和經濟援助;在意識形態方面更寬容一些。這一切當然需要時間。此后幾年中,中國一直在修復與北朝鮮的關系。但在“文化大革命”的這個階段,兩國關系的修復工作至少已開了頭。
每年投票贊成接納中國為聯合國成員國的國家數目的減少和這些年來社會政治的崩潰對中國外貿的影響,是中國對外關系跌入低谷的最后兩個標志。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北京會在1971年前好幾年就能獲得中國在聯合國的席位。1965年前的幾年中,由于中國對前殖民地國家和它們加入主要國際組織之事采取溫和的政策,投票贊成中國進聯合國的國家逐漸增多。但是,“文化大革命”改變了增多的趨勢。
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時期,北京因為進不了聯合國,所以常指責聯合國(雖然它已不再支持1965年印度尼西亞首倡的計劃——建立一個針對西方的“革命性”國際組織)。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必然會影響中國的對外貿易。但是,中國的國際貿易總額下降不多,1965年是38億美元,1968年是37億美元,以后迅速上升,1971年達到45億美元。當然,絕對數字并不高,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前和“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中國與70年代后期以來的中國不同,還未成為貿易大國。由于某些原因,“文化大革命”對外貿的影響確實不太大。首先,對外貿易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的比例非常小。其次,許多出口工業基本未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或者說受損頗輕。再次,北京的主要出口來源——農業也幾乎未受影響。凡貿易受到影響的,原因主要在于交通和某些特殊的行業遭到了破壞,而不在于普遍的動亂。這說明,“文化大革命”在某些特殊的地方和行業表現得很突出。此外,貿易總額的下降是由于中國人傾向于保持每年進出口總額的平衡。所以,當出口下降時,進口亦受到限制。由于糧食進口大幅度減少,按說中國人的日常食物和攝入體內的熱量會受到很大影響。但事實并非如此,因為中國動亂主要發生在城市,農業基本上未受干擾。
有一項變化值得注意: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中國的對外貿易從60年代初開始一直在擺脫蘇聯和東歐,轉向西方資本主義工業國家(當然美國除外)。1970年,與發達國家的貿易額占中國外貿總額的53%,而1965年只占39%,與共產黨國家的貿易額則從1965年的30%降至1970年的20%。這時,中國進口的工業品和技術的大部分、農產品的絕大部分均來自日本和西歐。結果出現了較大的貿易逆差,差額部分由與香港和不發達的非共產黨國家間的貿易順差來彌補。此外,中國與共產黨國家的貿易在1970年末也開始有了明顯的增加。1970年,中蘇貿易額減至4700萬美元,但次年又回升到14500萬美元。中國與東歐的貿易沒有像中蘇貿易那樣大幅度下降。
鑒于蘇聯軍隊的集結(將在下文述及)和1969年中蘇邊界沖突的政治后果,中蘇貿易在1971年就能恢復正常確實是出人意料的。原因似乎是,中國對莫斯科及其東歐仆從國愿意提供的東西——主要是民用飛機和機器零件——非常需要,而對俄國人的政治和軍事侵略進行懲罰的能力卻嚴重不足。這個時期中國的對外貿易與北京外交政策的總方向——實際上是變化無常——是一致的。但其絕對貿易額是如此之小,可以說這個階段中國的外貿主要是象征性的而非實質性的。只是到后來,中國才把外貿當成了一種主要的政策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