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年)(下卷)
- (美)費正清 費維愷編 謝亮生校訂
- 772字
- 2019-01-04 18:55:34
革命過程中的國家與社會
社會與政府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也許可以比作細胞與細胞核。中國從政治上有創造性的時代——如秦和西漢以及隋和初唐——繼承了一個以經過時間檢驗的結構、常規和思想為基礎的非常強大的政府。它實行聯合政治和分散管理的能力,對這個國家力量之所在,并非無足輕重,而外部世界對此才開始研究。
晚清和民國的政治史,常常以下述三種方式之一加以概括:一、按照循環說,注意王朝晚期的衰亡,這是社會動亂和軍事角逐、重建中央集權國家的時期;二、按照政府權力向社會緩慢而不平衡地擴張的說法,政府謀求把行政機構擴展到村級;三、按照革命過程的說法,通過革命過程,舊的政治神話和社會結構被摧毀,新的階級被引入政治,新政權在一個根本不同的觀念形態和社會基礎上建立起來。所有這些觀點都提供了深入的見識。有政權衰亡、政權空白期和重新統一。歷屆政府確曾試圖擴大其權力,集中控制,改組金融和行政。但是,總的說來,我們認為,這150年的歷史可以更適當地詳細解釋為:脫出從舊政權控制的社會革命運動、新社會階級的出現、政治關系的重新確定,以及新的國家結構與觀念形態的創立。這是一個不平衡的、陣發性的和常常流血的過程。
同更年輕、更小的國家相比,中國的現代變革過程是緩慢而曲折的。隨著政府開始在社會中顯得更加重要,滲透和參與的相互關聯的現象,以及國家建設和動員民眾的相互關聯的現象,形成了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但兩者都發展緩慢。在中國,如同19世紀在別處一樣,現代火器,蒸汽機車和輪船、電報通信開始使用,但是清政府應用這些東西以滲透到社會,直至鄉村和家庭,卻遲緩不前。推廣識字、辦報紙和郵政同樣緩慢,抑制了民眾對政治的參與。關于無所作為和只能逐漸地、勉強地實現的潛在可能性的資料,無疑反映了晚清政體所固有的力量。盡管在1800—1948年間出現了變化,杰出人物統治論和權力主義的基本特點依然頑強地存在。
清代權力機構的失去平衡
滿族統治的清政府和中國社會之間的基本關系,是在17世紀和18世紀初葉規劃的。一旦完成了征服,就為異族統治很好地樹立了種種范例,以致反滿情緒主要表現在對明朝的儒家式的忠誠上,而不是表現在漢民族的民族主義上?;旧涎匾u明朝的科舉考試制度,把上層階級的利益與君主國家聯結在一起,構成了地方和京城之間的橋梁,有助于維系正統的意識形態。其他幾種基本安排進一步規定了國家和社會的種種關系。
第一,在征服之時,上層名流在很大程度上把接受滿族的統治作為恢復秩序和穩定的合理代價。作為回報,他們可以保留大部分地方上的社會地位和利益。第二,政府接著采用的田賦及其他政策,促使華北大莊園解體和抑制了南方地主的勢力。這兩種政策意外的結果是,由于名流不控制大量集中的經濟(和潛在的軍事)力量,政府愿意讓他們有相當大的自由;他們也愿意支持一個一般能照顧他們利益的政府,而晚明時期逐漸形成的貧富之間的緊張關系得以緩和。
第三,初期的滿族統治者保持低稅,供養的官僚比較少,所需經費不多,并且未深入到縣以下。這項從明朝繼承下來的政策,為具有儒家思想的大臣們所支持,既由于意識形態的原因,也因為這項政策符合他們擁有土地的家庭的利益。在清初,官僚機構規模小,部分地得到有效的驛站系統的彌補,官僚的報告由集中到皇帝的個人情報收集網加以補充。
但是這些措施只是繞過了、而不是直接面對越來越發展的行政不深入的問題。18世紀初,雍正皇帝作了一次認真的嘗試,為地方政府和官吏薪俸提供適當的經費,但遇到相當大的阻力,不得不緩慢推行。到18世紀末,人口現狀使官府和社會之間的平衡陷入大混亂。人口的增長、商業和城市的擴張,超過了官府監督民眾或提供必需服務的能力。倉廩制度的崩潰是一個征兆。在這些情況下,官府不能總是不變,正式文官的數量相當穩定,大約為2萬名,其中一半在京城供職,但是為人數多得多的低級的胥吏、聽差和有公務的私人仆役與較高級的私人秘書所補充。胥吏的數量因縣的大小而異。
政府為控制這類次官府人員和秘書的數量和活動所作的努力是不成功的,因為人口增加需要更多的低級職能人員去執行必要的公務。在整個19世紀,捐納增加了虛擁功名者的隊伍。在19世紀后期,由于增加了專辦外交、商務、工業或軍事的官吏,由于經常雇用辦理官方事務的委員,由于增加了新的專務公署,文職官僚進一步增加。增加的速度因20世紀第一個10年實行新政而急遽提高。
特別在19世紀的后半期,政府努力用征收田賦附加稅來調整財政,并且顯著提高了包括對外貿易關稅在內的商業稅在稅收中所占的百分比。一種估計表明,政府的歲入按流通的銀兩計算,在1753年和1908年之間約增加了三倍(如按物價變動調整,實際增加一倍)。然而,這是不夠的。清朝政府無法從由于經濟增長而增加的國民生產額中,提取足夠的份額。只是在19世紀中期鎮壓叛亂的軍費使財政非常緊張以后,國家才認真嘗試改革。此后,中央政府似乎從未能控制它的財政狀況。地方政府同樣一直經費不足。在清朝末年,大宗賠款嚴重地損傷了財政已經困難的政府,政府正試圖急劇地擴大其職能。1900年以后,為籌措地方改革的費用而增加附加費和新稅種,與其說有利于財政的穩定,還不如說更促使政治和社會動蕩不安。
除去困擾清朝財政政策的各種結構問題之外,還有大批文獻表明,在19世紀,官僚政治受到官吏腐敗的損害,君主政體由于皇帝的腐化而削弱。盡管考慮到有一些夸張,但看來官吏賴以為生的包稅制固有的腐敗,已經牢牢地扎根于地方政府稅收及其他許多方面,以致不采取最激烈的改組手段,就不能肅清腐敗。然而,在較高的級別上,除乾隆朝晚期以外,腐敗并沒有嚴重地威脅到要吞沒整個官僚政治。行政的控制和規章遏制了官吏的主動精神,但使政府機關保持運行。在18世紀期間,軍機處已逐漸從皇帝能借以避開正規官僚機構的非正式的工具,變成一個主要的、本身有權制定政策的機構;甚至在清末皇帝很軟弱時,它也能使政府保持運轉。在19世紀初,由于官員們決心防止大規模貪污腐敗在朝廷重現,改組了內閣,確實改進了公文流通,使高級官員對朝廷有了更大的影響。此外,在19世紀大部分期間,皇帝得到了一些非常能干的官吏(從阮元到張之洞)在政府供職。能做到這一點,與其說是由于他們為之供職的皇帝的能力,不如說是由于19世紀的嚴重危機。即使如此,19世紀的幾個滿族統治者也并不都是十惡不赦的;而朝廷上的其他成員,也只是在滿族統治的最后二三十年,才似乎對政策施加了真正災難性的影響。
清政府的結構充滿著缺點,但崩潰主要不是由官僚制度內部的不當,或朝廷的墮落引起的,而是未能與社會發展相協調。19世紀中期大規模的叛亂表明了問題的存在,但未能瓦解政治和社會的結構。要了解帝國制度的覆滅,人們必須著眼于來自名流階層的政治挑戰。
名流積極精神的興起
上面已經談到,這個運動很自然地起源于傳統名流階層的融合和分裂。到19世紀初,日益擴大的社會積極性,在經濟、社會和管理的非官方活動的增長中明顯地表現出來,而專制政府卻阻撓政治表現或政治權力再分配的任何相應發展。這一形勢在整個19世紀期間加劇起來,因為社會的團體在進一步擴展,而下層的官府職能人員也在增加。對權力再分配的要求并沒有仿效歐洲模式。在這個一體化的、中央集權的國家,沒有可與歐洲封建貴族相比的軍事上強大的群體,也沒有如歐洲市民那樣的處于邊緣、但在經濟上卻是最重要的階級,能夠要求政府作出讓步。滿族朝廷一直對國內軍事挑戰的危險非常敏感。盡管舊軍事勢力衰落,但它尚能維持對新的區域/地方軍隊的指揮將帥的控制,這些軍隊是為鎮壓19世紀中期的叛亂而建立的。最初挑戰的出現并不是由于直接政治對抗,相反,是由于身處邊緣位置的人發揮主動精神和表達意見,這些人接受現制度,但擔負了更主動的對付時常發生的危機的職責。在政局內外的人們之間,在當時國家結構的三個領域——官府以外的士紳界、都會的低級官吏層和條約口岸——之內,緊張關系發展了。他們迫切要求權力再分配,即向外從政府到社會領袖人物,向下在行政結構內部的權力再分配。在19世紀90年代和20世紀第一個10年中,這種逐漸成熟的反對力量結合起來,并向當時的當局發動了正面攻擊。
士紳管理公用事業的興起,是因為官僚統治機構沒有能力在水利、公共秩序與公共福利等方面,為地方提供必要的服務。例如,堤防管理在明代是行政部門的責任,但里甲制度崩潰之后,必須制定一種新制度。由衙役管理,充滿了因腐敗和經費不足這兩方面而產生的問題。士紳的管理和捐助提供了一種替代的解決辦法?,F存一些17世紀上海和寧波等地區士紳參與公共工程管理的相互無聯系的資料。在18世紀下半期,地方士紳看來更頻繁地參與了公共事業管理;而到19世紀初,人們開始發現有關紳董、董事的專門資料。
“紳董管理”在不同地方以不同的速度發展,視地方的需要和當地名流的活動能力和財富而定。但是,到19世紀中期,看來這已是普遍的現象。商人和士紳一樣,也管理公共機構。像漢口等城市的行會把向會員提供的服務擴大到整個社區。
自治管理在19世紀下半期,分三個階段迅速發展起來。最初的推動出現于19世紀中期的叛亂期間,當時地方名流組織了民團,并承擔稅收和其他通常由官吏行使的地方權力。第二個推動出自叛亂后重建的需要。承擔救濟與重建的主要責任的地方人士,把他們在教育和福利方面的活動擴大到官府外的管理中屬于地方民政結構主要部分的領域。這些活動的經費,主要來自捐贈,即名流和企業的捐助,以及官吏不能完全控制的商業稅款。擴展的最后階段開始于90年代中期,當時有功名者和紳董開始在教育和工業方面從事自強活動。1902年以后,紳董管理的職能已以協會、商會和事業局的形式而正式化了,這些會、局作為清政府新政的一部分而由詔令設立。
19世紀管理工作的激增,打亂了地方名流和官僚制國家之間的平衡。士紳往往被描繪為官吏(特別是知縣)和地方社會之間的中間人,與雙方分享某些利益,有時聯合一方,有時聯合另一方,有時在兩方之間斡旋。新的從事管理的名流沒有放棄19世紀的這一作用,但是,在知縣變得不太得力的時候,他們會日益取代地方政府之中的官僚。
雖然名流只是在1909年選舉出的諮議局成立時,才被給予地方政府中的正式規定的任務,但是,由名流社會合意挑選出的紳董,實際上在前50年已成為一些地方行政機關的一個重要部分。
這個現象已被看作既與地方軍事化有關,也與權力的分散和權力的地方化有關。然而,只要清朝存在,就不可能表現為簡單的趨勢。有些地區在叛亂之后繼續實行軍事化,槍支分散在民團和土匪相對抗的鄉村。但有些官吏在努力解散民團和控制鄉紳取得警察或軍事權力方面是堅決而成功的。與此同時,地方名流的權力又在與學術、商業和社區的利益有關的非軍事事務方面,有了新的可觀的增長。
這個趨勢最有力地出現在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地區,而以長江下游最為突出。在那個區域,農村的動蕩不安不只是引起名流向城市遷移,也激起了管理活動,目的不僅在于地方治安管理,也在于緩解某些釀成麻煩的根由。這既不完全是鄉村的活動,也不完全是城市的活動,因為富裕的、受過教育的“鄉村”名流在城市有商業利益,并與高級官僚有聯系。他們設想,民間倡辦的事為上層采納,或許能改變國家政策,并把他們帶到家鄉之外的公共服務中去。這種演變有若干特點。
第一,與官吏階層抗衡。名流階層深信自己的自治管理優于官辦活動。他們的主要怨恨指向低層官吏。大多數較高層的官吏贊成有利于公共組織和公共秩序的管理活動,但是,當有魄力、有維新思想的官吏與同樣有魄力、積極從事公共活動的紳董——他們確信自己是地方各種需要的最佳裁判者——接觸時,爭論就有可能爆發。像丁日昌這樣的巡撫,他力圖限制地方名流階層,并加強知縣實力作為行政維新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對官府之外倡辦的事存有戒心。例如,當商人反對厘金稅,或地主士紳力圖取代衙門胥吏和差役管理田賦征收時,同官吏的緊張關系就可能加劇。
第二,愛國主義。許多紳董把他們的活動力看作管理國家事務的才能,是對時代需要的反應,涉及到更廣闊的問題。那些經歷叛亂而感到震驚的、所受教育(常常還有他們的前途)是以公共職責為目標的人士,完全能夠按照民族的框架考慮他們的活動。這一普遍化的傾向,在19世紀末期又因對外國威脅的愛國的反應而得以加強。
第三,社會凝聚力。紳董屬于非正式的、貫穿市場結構和區域界限的士—商和官—紳社會網絡。在長江下游,分崩離析的舊學術界的殘存學者,如丁丙,重新致力于管理事務;官員們致仕后致力于家鄉的各種問題;富商管理地方的事業機構,并為它們設置基金。名流管理的事業機構,在城市等級的各個層次——下至集鎮——建立起來,但常與高級官吏有聯系??傊胤焦芾聿皇枪铝l展起來的。
第四,擴散。管理活動勢將擴展開來,不為所在地域或城市等級的層次所限制。有些個人在他們事業或學術生涯的不同階段,在不同的地方管理自治的事業機構。縣城里的其他紳董,遍歷縣境監督村、鎮的附屬機構。在一地學得的管理技能可用于他地,地方的機構可用來作為在其他地區活動的基礎。
這些特點,在動員長江下游的福利機構向70年代末華北嚴重水災和大饑荒的災民提供救濟中得到感人的說明。在上海和其他三個浙江、江蘇的主要城市,士紳和商人們為外國的例子所激勵,建立了救濟委員會。福利事業機構和公開積極活動的個人,在小城鎮募捐,并把捐款轉送到這些中心。捐款然后送交救濟委員會的代表,由他們在災區分發救濟款。概略的收支清算賬目和救濟活動的報告公布在上?!渡陥蟆飞?。通過這一募捐運動,地方事業機構為國內不同地區進行的自主活動籌集資金,從而對長江下游紳董認為具有全國影響的危機作出了回答。組織工作完全在官府結構之外(雖然有密切合作),由名流管理的這些團體,在籌集資金方面比官吏更為有效。最后,報紙在促使公眾注意災情、在通過登載捐款人姓名、為救濟委員會提供專欄等方法以鼓勵捐款方面,都起到關鍵的作用。參加者十分清楚他們活動的自主性質,《申報》把這些活動說成是“民眾捐獻,民眾管理”——這一說法也用于地方管理的活動。
這種非政治性的參與公共事務,由于名流們承擔了更多的責任,并認為應當考慮他們的意見,終于助長了他們的政治要求。然而,直到1900年,除了個人接觸和庇護網絡以外,仍然沒有任何機制能把公眾要求傳達給政府。
在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異化和要求更廣泛地參與決策,也在官僚內部蔓延開來,但起源應追溯到18世紀末。嘉慶皇帝雖然設法重新得到乾隆末期因朝政腐敗而感到幻滅的官吏的效忠,但是,19世紀連續不斷的危機一直使人懷疑這個制度的生命力,并導致要求更廣泛的咨詢以謀求問題的解決。這類要求是京城較低級官吏提出的許多建議和批評中原來就有的,未得到重用的官吏苦于無發表政見以影響政策的有效途徑。甚至在19世紀初期仍不可能就政府應如何運轉達成意見一致,而到30年代,愛國主義助長了引起分裂的積極精神,如許多官吏要求終止鴉片貿易,并批評那些不能打敗英國人的領袖人物。
效忠皇帝的省的漢族首腦,把清王朝從19世紀中期的叛亂中拯救出來之后,中央統治各省的權力不得不在較少專制的基礎上重建。新的地方軍隊使八旗兵黯然失色,清政府像在17世紀中葉那樣,再次面臨在利害關系的結合中謀求省的高級官員合作的必要性。對外政策的討論在與俄國的伊犁危機、中法戰爭和中日戰爭期間達到高潮,朝廷的虛弱使得對外政策的討論較易突破先前限制官吏表示意見的束縛。在這些危機中發表的“清議”,標志著政府內部開始有反對的輿論。不管某些批評多么不公正,某些攻擊多么判斷失當,它們所留下的是正在形成的確信:某些主要官吏不可信賴,清朝政府不能保衛國家,而解決的辦法在于擴大政治參與,以便上層階級的輿論能夠上達。京城里斗志昂揚的愛國精神就這樣與名流領導的社會動員和制度上的維新觀念結合起來。
促進對立的輿論和更廣泛的政治參與的第三種主要力量,來自居住在條約口岸城市的人們,以及為數較少的曾在海外旅行的人士。他們是最早把西方的方法、觀念和價值觀介紹到中國人士當中的一些人。條約口岸不僅吸引了社會邊際的買辦,也吸引了那些在這些城市中心頗有建樹而與家族和故鄉未切斷聯系的學者和商人。這些人為自主的地方管理提供金錢和組織上的推動力,有時還直接領導。他們帶頭對政府專橫的措施提出質問,而外國租界則使他們得以免遭其害。在19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條約港口的報紙加速了他們的異化傾向以及國家和名流社會之間的對抗,并且部分地使之明朗化。王韜受到外國報紙的深刻影響,當時在香港開始主編《循環日報》。同樣有重大意義的,是在上海很成功地創辦了第一家日報《申報》。從此以后,報紙提供自主的管理活動的消息,并為這種活動提供理論基礎。報紙是介紹外國各種可取辦法的知識源泉,是批評官吏的論壇,也是愛國情緒的有力的催化劑,助長了對清朝官吏的不信任,并通過表達共同的看法,把各地出現的反對力量結合起來。
清末的新政與革命
戊戌變法是這種輿論和政治要求增長的第一次高潮。甲午戰爭之后紛紛建立以政治為目的的學會和其他社團,這是一個全新的轉折,宣告清代關于公開的公共政策活動的禁令的結束。維新運動的某些方面曾受到格外的注意,特別是戊戌百日維新;當時維新黨控制了京城的政策、湖南的維新運動和聚集在康有為、梁啟超周圍的一群人的思想和活動。事實上,維新運動傳布更廣,并得到更眾多的名流人士的支持。以浙江為例,地方志和報紙的報道說明,有相當大的壓力來自士紳和商界,盡管浙江通常不包括在重要維新活動中心之列。同浙江一樣,在維新派領袖從地方上流社會頂層出現的一些省份,對于維新并沒有多少思想阻力。起初,問題不在于維新本身,而在于追求什么樣的維新,以及這個官僚政治的君主國能否接受來自其結構以外的政治上的創新活動。在最極端的維新分子取得突出地位的地方——主要在京城和湖南——他們因奮力爭取急速的變革,攻擊基本的儒家家庭原則而與溫和派不和。處于中樞地位的政府,等待溫和派漸漸疑懼,然后拒絕擴大通往政治權力的途徑。盤踞在官府與朝中的重臣過于強大,不動用軍事力量是不能把他們除去的。1898年策劃北京反維新政變的人,不僅保守,而且主要考慮滿族或王朝的統治,關心保持他們自己的地位和對社會的專制統治。結果是,他們拒絕了最后的機會,未能在當時的政治結構內協調社會的首創活動。反維新政變的沖擊波沖擊了名流社會中公開積極活動的那一部分人,加重了他們對朝廷的不信任,與朝廷益發疏遠。起初,不清楚逮捕牽連多廣——名流廣泛從事維新活動的地方,如長江下游,許多人有理由感到不安。進一步的對立,是由任用滿人取代各省漢族高級官吏的政策引起的。此后不久,朝廷支持義和團,支持處決反對義和團的官吏,1900年非理性的種族主義引起的災難性的國際后果,疏遠了范圍更廣泛的名流人士,他們對助長社會動亂的危險非常敏感,并厭惡再次挑起外國入侵的政府。
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京城官吏懷著幻滅的心情紛紛辭職還鄉,京外的學者堅信他們不能為清政府服務。排滿在整個19世紀原是潛伏的、躲躲閃閃的態度,如今與反對專制壓迫結合起來成了公開的政治態度。也許第一次公開發表的對滿族統治的攻擊是1900年夏在《申報》上出現的。有些人認為,政府一旦在1901年后開始了新政的進程,只要它能維持控制更久一些,它就能成功。這樣的論點低估了這樣大的國家的變革問題,但卻正確地表明了清政府官辦維新運動的活力與在短短幾年中取得的迅速進展。這種論點的缺點,在于它低估了在官僚政治的國家和名流社會之間出現的政治隔閡。
參與和控制,而不是維新,繼續處于清朝最后10年沖突的核心地位。北京政府把維新與集權和延續官僚控制的目的結合起來,這一做法激起了反對。一位最堅定地主張維新的總督張之洞,在由誰控制鐵路發展的問題上和名流人士意見相左,盡管兩者共有強國和實現工業現代化的信念。只要領導的名流被賦予他們認為有意義的任務,他們就可能參加政府,或與政府合作;但當官吏再三設法限制外界的積極活動時,他們就拒絕給予支持。
發動辛亥革命的反對派是由與官僚政府的基本沖突形成的。反對派是從一些具有不同利益,對政府和社會具有不同觀念的名流社會群體中發展起來的。然而,就自由民主的意義而言,這些群體并不是作為利益集團而發揮作用。中國社會的總體性過強,名流階級內部的差別太不顯著,社會—政治觀念對于急劇地采取西歐的特別是美國的模式的政策來說,是過于強調整體性了。不同的名流階層——不論是老的還是新的——成員繼續由家族、地域或其他紐帶互相聯系在一起。反對派的成員也共同具有一些基本觀點,他們是民族主義的,相信某種程度的民眾動員,希望重新分配政治權力以提供范圍更大的社會參政,并且易于感到被清政府官吏所出賣,易于不信任他們。19世紀最后10年的主要政治運動,如1905年的抵制美國貨、省辦鐵路風潮和立憲運動,都廣泛地表現并動員了反對集團的聯合,還牢固地把民族主義的感情同他們爭取代議制政府的要求聯系在一起。
同盟會和康有為領導的立憲?;逝芍g的激烈競爭,在海外的流亡者中發展,但是,他們在東京、東南亞和美國的斗爭,并沒有在國內重演。
在國內,反對派不同成分之間的分歧,沒有反對派全體和中央集權的官僚政府之間的分歧那樣大。他們的作用是互為補充,而不是競爭的。革命黨人提出的共和抉擇終于被接受,認為比有害的、欽定的立憲政體更可取,后者旨在謀求控制,而不是擴大官府外的參政范圍。激進的知識分子提出的前景,是在更自由更公平的社會基礎上建立強國;他們在必要時的英雄行為,贏得了公眾的同情。他們的暴力策略有助于使一個頑抗的政府陷于不合法的境地。革命黨人打入的一些新軍部隊所提供的軍事力量,是不可靠的秘密會社同盟者所無法提供的。商人與士紳、企業與專業的名流人士提供了部分社會支持;沒有它,辛亥革命就不可能成功。
在19世紀中葉,名流人士支持清政府鎮壓叛亂以保全他們的地位。在1911年,他們通過支持革命反對他們已經疏遠的政治制度,以保衛他們的利益。商會、教育會和省諮議局都充當了上層社會的動員工具,推動了反對派前進。經濟狀況緊張,自然增加了清末最后10年的動亂。通貨膨脹、銅錢貶值、田賦附加費、長江和淮河流域再次泛濫,尤其是為地方新政籌集經費的各種新征雜稅,促成了反政府的社會動蕩。在有些地方,這些緊張狀況使下層階級和占支配地位的名流人士發生沖突。例如,在有使用暴力傾向的河南農村社會,同盟會竟在土匪的隊伍中找到了同盟者,后者與民團或者與政府支持的士紳領導的鄉村自衛武裝對抗。1911年,以村為基礎的農民軍,從受市場絲價暴跌和受廣九鐵路通車后洋米進口競爭打擊的地區,會集于廣州,并在這座城市住了幾周。
城市民眾也在廣州、上海和其他大城市參加了革命。
然而總的說來,在1911年,革命是因中心地區的經濟增長,因中國卷入世界貿易,從上層而不是下層社會的社會組織中出現的。它不是嚴格的資產階級革命,也不完全是城市的革命,但它確實主要集中在經濟增長的地區,并由這種增長產生和加強的集團領導。它成功地阻止了一個過時的官僚君主國家,將自身轉變成現代專制國家這種早就注定要失敗的努力。它并沒有解決缺少強大軍事力量的、扎根于地方的民眾運動,怎樣得以創建一個新的全國性政府的問題。
民國政治的動向
因為中華帝國晚期政體的主要特點,與經濟和社會的主要特點同樣根深蒂固,20世紀前半期經歷了新與舊、創新與反動之間的常常令人困惑的搖擺。有現代意識的愛國者希望中國復興,常以早熟的見識探索和討論大量來自國外的當代政治思想。然而,盡管他們的思想豐富,范圍寬廣,但是中國政治的主要傾向是起源于清末已漸漸形成的形勢。
首先,自唐代以來,崇尚儒家思想的君主帝國借以統治中國的大量學說上的信條與制度上的慣例,繼續解體。要把這一切重新予以調整并非易事,因為所有的組成部分都在不斷變動,迅速變化。最后,一致的信仰體系和世界觀,遴選自學成才的官僚的官方考試,專橫而戀棧不去的中央領導地位,對司法、教育、監察和軍事權力的壟斷——所有這些舊中國政權的因素,直到1949年以前都不能充分地再起作用。而1949年以后,不論它們的內容,還是它們的總的結構都完全不同了。
在辛亥革命的四年內,顯然,無論是遵循清末原始自由民主動員的道路,還是中央統制經濟的現代化道路,都不會取得真正的進展。在1912—1913年,當新組成的國民黨在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國會選舉中獲勝時,城市名流參政的趨向仍在繼續。但是,無論國民黨還是它的競爭對手進步黨都不過是“名流聯盟”,即使在受到限制的大約4000萬全部選民中,兩黨的支持者也是少而分散。雖然宋教仁希望他在紳商名流中的追隨者能控制新的中華民國政府,但是,多黨政府也受到孫逸仙這樣的政黨領袖懷疑,以為它會造成分裂。
1913年,袁世凱鎮壓革命黨人,解散國會和省議會,結束民國初年興旺一時的數千個地方議會,從而結束了中國的議會民主實驗。
袁世凱建立他的獨裁統治,包括恢復考試和加強文官以控制軍人,以及對被擊敗的革命黨人采取檢查、監視和恐怖活動。他成功地鏟除了廣泛參與地方政府的尚未成熟的制度萌芽,但未能贏得那些新進的名流的效忠。袁世凱的事業因恢復君主政體而招致毀滅,他于1916年死亡;由于把中央權威等同于恢復帝制,這進一步損害了中央權威的信譽。
接著出現軍閥割據,值得注意的是,主要不是由于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合理化的中央行政機構的解體(如往昔的皇朝空位期),而是由于這種“政治權威總崩潰”。這種趨勢由共和政治的三個方面顯露出來:黷武主義、尋求合法性的思想、政黨獨裁的興起。
軍事勢力在19世紀已開始增長,并改變其性質。19世紀中期,總督個人組織的軍隊開始了這一轉變。但這些軍隊仍然是儒家道德領導原則和部隊對軍官相互忠誠的例子。然而,在19世紀后半期,軍事勢力的發展漸漸與工業的變化聯結在一起。兵器制造——上海的江南制造局和福州馬尾船政局的造艦業就是例子——成為自強運動的中心內容。
袁世凱在清朝的事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足以說明,到19世紀末,現代軍隊的創建者怎樣能夠成為官僚政治中的一股勢力。
隨著清朝的滅亡,不再有吸收軍事領袖人物的長期穩定的合法政府。袁世凱及其下屬北洋軍的將領——在袁氏死后,他們成了軍閥——面對一支具有新的地位和傾向性的軍隊,處于軍事力量對現代政府不可或缺的環境中。首先,引進的現代工業化的戰爭技術,產生了炮兵、工程兵和通訊兵等專門兵種。必要的訓練需要辦軍事學校,軍校學生成為有軍事學識的人,是國家新學生群中的一部分。其次,同別的學生一樣,這些新軍人可能受愛國精神,而不是師生間忠誠的感召。軍人愛國者像黃興、蔣介石出現于他們各自的時代??傊?,民族主義使這樣的軍人變得崇高,作為其必需的第一線領導人。它也要求他遵循一種新的奉獻方式,而不只是命令和順從。新的軍事技術使得軍官團像法規、政黨或銀行家一樣為政府所必不可缺少。在一定層次上,從儒家思想灰燼中產生的尚武精神,既改變了國家的結構,也改變了國家的觀念形態。孫逸仙作為大元帥,再度加入廣州的軍閥沖突,而他最終的繼承者實際上就是一個軍閥。
從另一意義上說,黷武主義使政府保持統治更加困難。擁有自己軍隊的部屬背叛自己的司令官,實力大致相當的軍閥部隊進行私人戰爭;破壞和分裂使城市名流不僅反對軍閥,而且反對不能控制軍閥的政府。這支新軍從此以后成為國家的結構的一部分,但是,它若不是也吸引非軍方的支持的政府的一個部分,它也不能單獨打敗對手和重建中央政府。清朝直到它統治的最后幾年,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名流一直認為是合法的。它的繼承者也必須在新的基礎上贏得類似的承認。
主要對日本的侵犯(1915年的二十一條;1919年的凡爾賽和約;1928年的濟南慘案;1931年的東三省“九·一八”事變)作出回答,愛國精神繼續在城市民眾中擴展,思想騷動由于民族主義的感情而加劇了。與此同時,政府權力的分裂也暫時為思想自由與學術自主打開了窗口。于是,在英、美、法三國影響下,中國自由教育經歷的新時期開始了?!翱茖W”是現代化關鍵的新信仰,加上出洋留學、職業專門化、大學自主等,使國家在現代世界上取得成功必不可少的學術團體之興起成為可能。
同時,知識分子為無數自由主義的、浪漫主義的、新傳統主義的等等學說所吸引;他們組織學會,出版刊物來發表他們的意見。
與這種開明的多元論脆弱的發展平行的——特別是在高等學?!墙邮荞R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思想體系,一種普遍的“關于社會的科學”的傾向。從一開始,中國革命者就傾向于把俄國看作“全世界革命進步的范例”。人們在中國可以觀察到的許多社會問題所引起的憂慮,因帝國時期的儒家思想遺產連同其對“人治”的信仰而加強了。
簡單的民族主義的確是不夠的。人們已經不是僅僅抽象地研究理論,因為國際危機和國內危機把名流和城市居民的注意力引向政治。政府若不能滿足人們復雜的,有時是矛盾的對經濟進步、國家強盛公平原則和代議制的渴望,那么,容易激動的、獨立的諸多城市集團就不會給予政府以真正的合法性。
在這種形勢的背后,國家權力合法化的神話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威嚴的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帝王的統治受到支持,是靠他維持社會秩序的適當行為,能在包括自然和人類的有機整體宇宙的中心點發揮作用。禮天生地深深植根于這一有機的宇宙之中,所以帝王的統治是物性中所固有的,而不是像在西方那樣,是由一個超驗的神或法從人類舞臺之外強加的。中國統治者憑借在國內維持統一,更容易在與國外交往中維護其對其他統治者的絕對優勢。但是在19世紀,帝國主義者在中國邊緣的擴張,破壞了中國與毗鄰國家的宗主—納貢關系,隨之也毀滅了天子所要求的絕對優勢。
清朝在國際上的軟弱,連同西學的流入,破壞了至尊的儒家思想的權威性。
在20世紀,它為最高國家權力歸于漢族的民族主義神話所取代?!睹献印贰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的名言,可以重新解釋為一種中國形式的民眾主權。這一西方的觀念早有擁護者。梁啟超是它最早的推廣者之一。這一觀念又為孫逸仙所采納,并早在1905年就鄭重地載于三民主義之中。民眾主權的神話表示了政治覺悟的提高、參與和動員,但它很少講到如何把民眾政治聯結到國家的權力結構上去。
政黨是在新的共和制下真正實行民眾主權的工具。政治制度上的大革新是在1912年以后的10年內開始出現的,作為君主制政府的后繼者的政黨專政。—個單一的政黨作為動員、灌輸和控制的工具的出現,意味著作為多元的、代議制度的結黨活動在中國的失敗,也是議會政治的失敗——一種在20世紀發展較遲的工業國家廣泛遇到的現象。
同盟會在1912年擴大,組成一個議會的政黨——國民黨之后,它在多黨政府中發揮的作用因袁世凱的獨裁而夭折。然而,名流政黨是一個社會組織,比小派別更有原則性,比陰謀活動更為公開,這種看法已經產生相當大的影響。尚未建立起來的是立法和行政兩權分立的理論,而這正是正直的西方式反對派有實效的政治斗爭的先決條件??墒?,舊式的對個人的忠誠,繼續產生宗派主義,并且在沒有合法政府的情況下產生分裂。孫逸仙不愿采取西方民主國家的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而是加上了考試權和監察權,創立了五權憲法,為國民黨的國民政府所采用。中國的這種五權分立,工作起來并不比西方的三權分立為優。當蔣介石成為國民黨領袖時,他把權力建立在黨、軍隊和政府的三元基礎上,每一系統都由他親任首腦。同樣,法律為滿足商業的需要雖然有所發展,實則仍只是行政的工具,憲法幾乎像美國政黨的黨綱一樣易于更改。
在如此不利于多黨制的情況下,中華民國的政黨沿著兩條交叉的路線發展——一是作為灌輸和控制的手段,一是作為革命動員的工具。孫逸仙早年發展了訓政概念,認為政黨的使命在于動員民眾參與政治,同時指導民眾的政治行為。在這個觀念的背后,存在歷史悠久的孔孟信條,即倫理教導和楷模的力量導致美德和善行。隨著民族主義的興起,維新派與革命派已經一致認為,中國的領導人物必須訓練迄今在政治上缺乏活力的民眾作為公民積極地參與新形式的國家政治。到了1914年,在孫逸仙的觀念中,訓政任務必須由擁有專政權力的政黨來承擔。這樣,甚至在列寧主義政黨的專政尚未在俄國實現并移植到中國之前,就已為它的專政準備了條件。
由政黨壟斷灌輸和動員民眾的主張,如果同政府權力結合起來,就具有空前的控制潛力。如果官吏除去通常考慮的利害和忠誠之外,不受任何檢查,那么,現代運輸、通訊和火力的技術與現代灌輸、操縱和控制的技術結合在一起,就開辟了20世紀干涉主義的政府幾乎不受約束地滲透進社會的可能性。在王朝統治下,儒家仁政的神話和實際的技術限制,保持了帝王的威望和國家高壓統制之間的平衡。維持公共秩序和適當的行政,不僅依靠監視與高壓,也依靠廣泛地、持續不斷地灌輸儒家的等級制原則和相互依賴的原則??婆e制意味著思想合適的人向上流動。儒家關于不同等級的義務與責任的說教在鄉村得到了執行,并且滲透到家族體系中。政府靠道德權威的程度,幾乎和靠高壓手段相同。
皇帝的消失也結束了他的道德權威,其后袁世凱與軍閥政府由于缺乏合法性,不得不更多地依靠軍事實力。在20年代,當國民黨和共產黨按列寧主義的模式組織起來時,兩黨以各不相同的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混合為基礎,都對合法性提出新要求。然而,兩黨不久都不承認對方的道德合法性,并力圖消滅對方。
列寧主義政黨的第二種作用——也是它出現在20世紀中國的原因——是作為革命的一股力量。革命政黨的吸引力是多方面的:急切地關心普通老百姓的平等;要求承認科學的威力并為行動提出戰略戰術的世界觀;愛國的和人道主義的社會理想;在規定排他性同志關系的同時,能夠滿足最堅持是非之心的大膽反叛等等。對正在成為中國救星的化身的黨的忠誠,是一條前進之路。
然而在民國時期,這些吸引力,是以黨繼續起政治和社會變革工具的作用為基礎的。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是作為革命政黨而建立的。這些共同的起點,再加上他們的民族主義和共同反對軍閥統治的態度,使得他們早期有可能合作。但是,毫無疑問,在兩黨獲得支持的那些名流當中,支持革命的意見并不一致。此外,1923年至1924年期間,國民黨的列寧主義的改組,對原已成堆的地方派系和個人派系——它們的根源可以追溯到1905年同盟會的合并之前——又是一種新的增加。在1927年至1928年間,贊成社會暴力革命的國民黨左派和要么贊成非暴力變革,要么贊成維持社會現狀的國民黨右派之間,在意識形態上的嚴重分歧又增加了舊有的派系活動。這時,集中了大權的國民黨中央執委會和政治會議,很快為軍事領袖蔣介石所支配。對左派黨員的清洗削弱了信念,而且,由于國民黨變得更像一個維持現狀的黨,孫逸仙的思想只是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口號上,已不能吸引多少知識分子。國民黨雖然有每周小組例會以及上級組織對下級組織的集中制控制,但它一直充滿了嚴重的派系斗爭。
中國共產黨將蘇聯的經驗同中國的實踐結合起來,在維護黨的團結方面做得更有成效。當他們被迫在城市轉入地下,被擠到國民黨和軍閥統治薄弱的邊遠農村地區時,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靈活地適應環境。但是,他們更加旗幟鮮明地獻身于原先的革命事業。
本卷的后面幾章,將從不同角度對不同時期中國政府的問題進行評價??偟膩碇v,民國時期的幾屆政府在清政府曾行使權力的不太需要雄心的領域內,不如清政府有效。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政府官員進行干涉的雄心超出了他們的能力。這樣,當他們不愿和那些本可支持和參與他們政權的城市名流分享權力時,政府官僚們的負擔就增大了,當他們的合法性有賴于統一的中國時,尤其如此。對下述論題,可以大加議論,即國民黨政府聲稱要包攬——至少是潛在的——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和所有地區,這就產生了如此巨大的控制問題,以致政府的大部分精力消耗于自我維系之中。這像經濟上“高級平衡閥”的一個對應物,在政體上可以稱為“安全維系綜合征”。國家稅收不得不流向與競爭者作戰。官吏們不可信賴,特別是在下層。官僚間彼此監視,注視著永遠可疑的群眾,其程度之嚴重使得變通和革新變得困難重重,特別是在1927年國、共分裂加劇了政治上的緊張關系以后。
在重新鞏固國家權力方面,另一部分困難在于19世紀即已開始的名流階層的積極精神和從事政治活動。面對已經組織起來增進其自身利益,或對國家政策已有自己議程的名流,民國時期自封的法定政府不得不擴大自己的權力。基礎牢固的農村名流、城市商人和專業人員以及知識分子,都給國民政府提供某種支持,但是許多人從來就沒有完全效忠過。對不同政見的壓制,由于疏遠了越來越多的觀望者,恰恰導致了令人擔憂的不信任和反抗。國民黨政府專心致志地擴大和保護他們的權力,仍未能有效地掌管地方事務,也不可能制定一些能擴大群眾參與政府工作的制度。許多暴力和反暴力的循環相互助長;而那些既不寬容政府,又不愿冒險去反對它的人,則退而從事個人的追求或地方事務。
在這一時期,至少有三個政治活動領域。首先,是在一個范圍狹小的圈子里,政府內或政黨內的派系爭奪權力,而外界那些可為這種政權接受的人,則同官員建立聯系,以保護或增進自身的利益。第二,是城市里反對派的政治活動,包括群眾游行示威和其他通過組織活動和報刊表達的異議。有時采取暴力方式的名流人士(和工人運動的某些同盟軍)的動員,逐漸與在城市里的共產黨人和其他左翼人士的秘密組織活動融合在一起。第三,是農村中的政治活動,包括這樣一些不同的組成部分,如懷有自治野心的地方軍事首領的爭斗,政府致力于收稅和納稅人盡力逃稅,以及地主對農民非政治性的社會反抗的壓制。
這些政治關系遵循庇護和掮客的模式,當這些運轉機制崩潰時,暴力活動便隨處可見。
共產黨被趕出了由國民黨控制的城市后,在農村推行其革命綱領,并在邊遠的農村根據地同當地的當權者在戰時環境下展開了競爭。共產黨人還沒有國民黨政府所擔負的種種行政問題的負擔,得以采取各種靈活政策,在他們試圖建立根據地的任何地方,發動群眾傾訴最為緊迫的社會苦難,以推動他們的革命事業。例如,在山東和河北,使農民的不滿政治化的“階級斗爭”,指向“土豪劣紳”和稅吏,農民們認為這些人比地主更暴虐。
溫和的再分配政策和給非黨名流以某種政治發言權的范圍很廣的集會,足以促進更廣泛的村民參與共產黨控制下的地方政府。共產黨給予對社會不滿的人以政治引導,開始從社會基層建立政權。
不過直到1949年以后,充分擴大政府權力的可能性才得以實現。
20世紀的這些變化,再次引出了個人對于國家的關系問題。綜觀整個歷史,中國作家一般只強調個人對統治者、對農民或其他人的責任和義務,很少關心關于人權的任何學說。另一方面,正義的概念和對非正義的憂慮,在中國則隨處可見。西方對法治和公民自由權的更加特殊的關注,激勵19世紀的西方人堅持要求治外法權(即駐華使節有權審理在華犯罪的外國人),這是1842年至1943年的不平等條約的中心內容,并且損害了中國的主權。于是人權——現在正是這樣稱呼的——就成了帝國主義的重要部分。關于在中國新政府框架之內的法治和公民自由權的前景,近時仍有不斷的探詢。
在何種程度上將公民個人置于首位,在何種程度上將個人所屬的集體置于首位,一直是以中國和西方價值體系之間的公認的文化差異為基礎的一種選擇。這或許可以看作一個需要強調的關系重大的問題,可是它仍然未超出一個更大的問題,即中國政治生活中人民——名流和各種普通人——的作用問題。就這樣的廣義而言,“民主”問題,不管如何界定,都是中國革命日程中的一個關鍵問題。同類的傾向,即在政治活動中,政府滲透到社會組織和社會動員中去的傾向,是從晚清繼承下來的。中華民國面臨重建強大國家和擴大民眾參政之間的久而未決的關系問題。這種緊張狀態又因年輕的共和國所處的國際環境而加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