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年)(下卷)
- (美)費正清 費維愷編 謝亮生校訂
- 1820字
- 2019-01-04 18:55:33
社會結構與社會行為的變化
我們首先假定中國社會—文化高度的同一性,作為判斷現代趨向的基線。不同地區和不同社會等級層次的漢民族,都具有同一性和歷史延續性的共有意識。他們擁有廣泛的共同的價值觀,直到近代,上流社會人士仍力圖維持一個接近于自然狀態的農村基礎。在鄉村,小傳統并沒有使價值觀和城市上流社會的大傳統明顯分離。相反,這兩個階層具有共同的民俗和宇宙觀,包括對祖先、學問、財產和合法權威的尊重。
纏足顯示了上流社會領導下的文化同一性。這種習俗開始于唐代。它得到宋代理學家的支持,并在明、清兩代遍及農民。使婦女的足發育不良,蹣跚而行,先是作為上流社會男子變態性滿足的戀物,接著成為城市富足的一種夸示,并普及于鄉村,從而嚴重損害了半數農民的勞動能力。為模仿上流社會而以如此不經濟的方式摧殘女子,這表明農民高度從屬于上流社會的規范。同樣,把灶君、土地爺和城隍老爺結合在一起的鄉村眾多神祇的等級制,使人想起清廷的官僚統治,也表明農民普遍接受上流社會所操縱的權力結構。
這種同質文化的某些特點變化得很慢——如敬重尊長、男女不平等、維護父系宗族和兄弟間平等繼承。地方性的改變不會破壞這些普遍的習俗,即使關于它們的哲學的或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可能改變。盡管儒家思想在20世紀受到猛烈的攻擊,但是,它的行為方式和作為其基礎的假定,仍然繼續存在。
水平社會結構與垂直社會結構
晚清的水平社會等級結構,在理論上按中國經典分成四個職業等級,即士(士紳)、農、工、商。實際上,它更接近于靈活的兩個等級的結構:少數受過教育的富有的上流階層,即統治階級(約占人口的5%),和主要在土地上或城市里從事體力勞動的廣大多數。這種兩個等級的劃分,給上下流動留有余地,也為溝通上流身份和非上流身份的兩可地位留有余地。非上流身份的人包括窮教師和其他未充分任職的低級功名的人、富有的農民或小店主。分界線很靈活,在斷定上流地位的標準上頗有出入。軍事干才或對地方組織——包括非法團體的領導能力,在有些地方,在確定上流地位時,可能比教育程度更為重要。
底層是處于有相當地位的非上流類別之下的兩個階層。一個是生活條件一直很差,被排除在大多數體面活動之外的私家奴仆和賤民階層。另一個則由流浪漢、乞丐、土匪、走私者和其他活動于有組織社會結構之外的人所組成。上述這些人主要(但不是全部)來自很窮的人家,但是和那些處于上流地位分界線上的人一樣,他們的社會地位也并非全然不可改變。因為,他們如果未曾割斷家族或地緣聯系,還有可能回到有相當地位的較低等級中去。對這一多變化的社會階層的規模,并沒有可靠的估量;但是我們相信,19世紀和20世紀逐漸形成的社會動亂和自然災害,使這個階層擴大起來。而且,這個階層男多女少,在動亂和自然災害期間,遺棄女嬰的風氣又加重了這一狀況。
這種財富差別懸殊的水平階級結構,與以家族關系和地緣為基礎的垂直組織原則相交錯。特別在華中和華南,擴大的宗族世系是社會組織的主要形式。宗族世系增強了名門望族的安全性和連續性,并為較窮的宗族成員提供照顧和機會,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有可能同樣取決于他屬于哪一宗族和他的經濟、職業地位。在貧富之間,宗族紐帶往往較階級對抗為強。在宗族世系不發達的地方,比較簡單的親屬關系的組織可以起到類似的作用。
效忠鄉土幾乎具有同樣的影響。宗族紐帶與鄉村紐帶常常互相增強,村民們在自我保護和維持村社資源方面有共同的利益。村際合作或沖突,很可能既遵循市場關系,也遵循親屬關系網。下層階級的家庭,有可能被納入與有錢有勢家庭的庇護人與依附人之間的關系中去。除去這些親屬關系、村社和庇護結構的保護,便產生社會邊緣的流浪者,不只是貧窮而已。
地方性和親屬關系的相互作用,可用20世紀前半期香港新界鄧姓家族的結婚習俗來說明。在這個有凝聚力的家族中,富人和窮人婚姻儀式相同,但富有的成員擇妻,是為了增強有助于維持上層社會地位的商務與政治上的接觸。這樣的聯姻是在相當大的地域范圍內尋求的。新娘有陪嫁,為經濟上的獨立提供某種條件;兩家繼續通好。相反,農民男子娶鄰村女子,付給女方一筆財禮,婚后與妻方家庭很少來往。他們遠離其他村社,這樣就增強了他們作為佃戶對富有的、占有村里大部分土地的本族人的依賴。這樣的例子表明,雖然向上移動并非不可能,但是,大多數窮人不能指望改變他們的階級地位。
不平等的垂直關系證明對雙方都有利,部分地是因為——如在中國其他等級制中一樣——這種關系把相互依存和互利原則結合起來。例如,在19世紀,標準的做法似乎是地主在壞年景豁免地租,有時多次同意部分支付,正像政府豁免田賦一樣。儒家的教導鼓勵“道德經濟”,即上層階級的消費和營利應受到約束,而農民則應接受社會的不平等關系以及對地主和國家的義務,在這個價值體系內,農民會接受似乎體現“正義”的安排。因此,民眾對非正義的理解變得重要起來。
社會不穩定的加劇
1800年至1949年之間,在從內外兩個方面打擊中國的變化中,我們看出了某些一般的特點。其中最顯著的是民眾中的好斗精神、尤其是始于貧困邊遠地區的有組織的暴力行動增加了,政府對那里新去的移民鞭長莫及,無法加以管理和控制。廣東中部和東部連續不斷的村際械斗,華北平原地區的長期匪患都是例子。再如在江西丘陵地帶,居住山上的棚民與平壩里境遇較好而受家族統治的稻農相處不和。
在這些管理不到的邊緣地區,非法會社蓬勃發展,發生叛亂,其中有些地方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成為共產黨的根據地。
為對付19世紀中期叛亂而實行的地方和省級的軍事化提高了軍隊的水平,也產生了如何解散不使用的軍隊的難題。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軍事統治結束,任憑地方保安部隊激增。不久,甚至當它們還未破壞農業之時,軍閥內戰破壞了城市和商路。
另一個不穩定的特點,是人口的流動。清代初期和中期,允許移民遷入明末叛亂造成人口減少的四川等省和邊境地區,包括非法進入滿洲。這些出路(除滿洲外)到18世紀末漸漸堵塞。福建和廣東多數男人移居東南亞,到1850年為止,有些人移往南北美洲充當契約勞工。在太平天國叛亂之后,人口減少的長江下游,暫時是一個人口遷移的匯集區。然而,到20世紀,只剩下滿洲這唯一的一塊地區,仍具有大量吸引移民的未開墾的土地。這些移民到北部、西部和西南部的最后結果,是長江流域之外的人口增加了。
在這些永久的遷徙之外,還有兩種暫時的人口遷移:為了就業和逃避戰禍、饑饉和貧困。城里的店主、商人和工人,即使在他們工作的地方已永久定居下來,仍往往按原籍組織為“會館”,希望最終仍回到他們的故鄉。大規模的人流每年出現。例如,浙江北部青鎮傳統鑄鐵作坊的鐵匠,或杭州的錫箔匠,每年大部分時間在作坊做工,但夏天卻分別回到江蘇無錫和寧波府各地,幫助家庭夏收。貧困的邊緣地區,常有他們自己的遷徙模式。例如蘇北的窮人到上海尋找季節性工作,充當勞工、挑夫和黃包車夫,但常常到頭來因沒有工作而淪為乞丐。在較富裕的城鎮乞討,成為公認的農閑時尋找生計的路子,正如家鄉遭受自然災害時,到處乞討是一條生路一樣。搶劫和走私,作為一種更大膽的、不法的謀生之道,有時被人季節性地采用,常從外地撈錢。若把商路沿途的挑夫、船夫、行商和小販加上,晚清人口的職業性移動量是很可觀的。
此外,自然災害,叛亂與戰爭引起難民的浪潮。難民群在他們經過的城鎮引起恐懼,那里的小家族集團或個人很容易受到搶劫。
如此種種的民眾流動是沒法計算的,但是在19世紀和20世紀,無疑是有增無減。對外貿易的增長、城市職業的增加和交通運輸的改進,都促成新的暫時遷移。例如,1882年有7萬中國旅客從寧波乘輪船到上海,有7.3萬人購買船票從上海到寧波。20年以后,這些數字約增加一倍;而到1910年,有寧波旅客46.7萬人到上海,47萬人從上海回寧波。即使考慮到原乘帆船的旅客改乘輪船,這些上升的數字也能說明,有更多的人在流動。
這種種人口流動,首先,超出了政府的控制能力。其次,影響了全國各地。與世隔絕的村莊越來越少。到城市尋找工作,不一定通過逐步上升的城鎮等級制的市場結構;農村剩余勞動力直接流向城市,形成新的聯系渠道,而城市商人則與農村關系更為密切——為農村手工業供給原料,購買農產品,并像其他富裕的城市居民一樣購買農業土地。第三,這些人口流動影響了社會結構。城市工資勞動者,不論男女,在他們的鄉村家庭里有了新的重要地位,因為他們增加了家庭收入。與此同時,逃避農村貧困而外出,意味著始料所不及的流離失所、家庭破裂、賣妻鬻兒和受人擺布。我們無法描繪他們趨向貧困的簡單過程。但是,在一些租佃率高的地區,租約每每對租佃人不利。例如,19世紀90年代在廣東東部,農民在壞年景要承擔更多的風險,也很少有減租的權利。到了20世紀20年代,一些農民僅按照一年的口頭協議租地耕種,毫無保障可言。在長江下游,租局在辛亥革命后遍布各地,押租逐漸普遍,短期出租增加。政府政策前后不一,有可能增加關系緊張,如在浙江,1927年通過減租條例,然后又宣告無效。同時,暴力活動增加和民眾流動,兩者都削弱了從前由庇護人—依附人關系和村社網絡所提供的保護。
不穩定不宜于數量比較。然而,我們注意到,19世紀中葉的社會動亂是在人口激增、通貨緊縮、政府資助的主要水路運輸和河防以及抗災系統毀壞失修的時期出現的。在清代最后10年和民國初期,經濟膨脹和改革又進一步誘發了社會的不穩定。在民國的后半期,因經濟困難和戰爭而導致的不穩定越來越頻繁。人民的生活都更少保障。
傳統名流的融合和分裂
在商業化導致商人與有功名的士紳之間的正式區別最終消失時,名流群體也開始變化。這兩個群體的融合,以清末出賣功名為標志。富有的廣州行商老板、江蘇與直隸的鹽商和山西的票號主人,在18世紀買得功名而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在19世紀,任何一個城市的許多商人,很可能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和本地士紳截然不同,但是,這兩個群體在家鄉卻融為一體。做生意從來得不到一流學者或高官的聲望,但它至少同樣是一條生財之道。把商人吸收進統治階級的證據不容置疑。
子孫繁衍的大家庭成員,通常走不同的成功之路,兄弟各有所長,或做學問,或經商,或管理產業。如在管理活動中的合作一樣,宗族紐帶模糊了紳商之間的區別。這種結合的意思不只是指商人購買功名或官吏投資商業。到19世紀中葉,一些人開始顯示出兼有商人和士紳的特點,把學術和商務結合起來,擁有較高的功名,而積極從事商務管理,并顯示出愿意離開升遷無望的官宦生涯,以求取實業上更廣闊的發展機會。在像浙江和江蘇絲產區那樣的經濟發達的地方,學者們不能抗拒被引誘進生產或貿易活動中去。這種紳商的融合現象因1905年科舉考試制度的結束而成定局,不可避免,科舉考試的結束使教育對有錢交付學費的人更為開放。這一變化造就了界限更廣、更開放的上流社會——它隨時可以接受社會流動,但是又能很好地作為一個階級來維護自己,因為它能利用不同的收入和地位的資力。
名流的社會范圍放寬,他們指導的社會組織也隨之增加。最明顯的是行會和同鄉會館。雖然這類組織的歷史可追溯到幾個世紀以前,但是,它們在清末大大地發展起來,以適應在外鄉生活的商人、工人和工匠的廣大群體的需要。做生意賺得的錢,常常用來資助其他的社會組織。新致富的家庭繼續為慈善事業提供資財,直到20世紀。士紳們負責管理修堤、義葬和其他社區團體。由商人、士紳和寺廟管理的公益會社,在19世紀后半期顯著增加。當出現叛亂之時,或在長期動蕩不安的邊緣地區,民團和自衛隊超過了士紳管理民事組織的影響。士紳的這些多方面的組織能力,不僅幫助他們保持其在農村社會的地位,而且保持其在官場的地位。
當商人和士紳正結合成更廣泛的單一上流階層時,出現沿著不同方向分裂的跡象,終致產生新的階級結構。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越來越多的學者—士紳已轉入仕途以外的人生道路。在清朝最后幾十年間,教育的普及加速了這一過程。有資格的人實在太多,無法盡數授以政府職位。有些富有的青年人變得懶散或耽于文學消遣。不太富裕的功名不高的人,可能在地方上與衙門小吏中的貪污分子勾結營生。但是,也有不謀仕途,嚴肅而值得尊敬的人。一個早期的例子,是18世紀在長江下游發展起來的學術界——這些人專心致志于嚴謹的學術,從事研究和書院教學,靠民間的贊助人或封疆大吏給予的薪俸為生。新建立的以高學術水平為目標的書院,使他們有了一個穩固的基地。職位由督撫任命。這樣的職位,有抱負的學者極為珍視,刻意求之。藏書家擴大了藏書規模,推動了書籍印刷,從而促進了印刷業。這一學術階層有其自身的生活方式,不以科舉考試為目的,也不追求官職。
在19世紀,特別在后半期,士紳董事會也成為一種可供選擇的主要謀生之道。和知縣的活動一樣,董事的活動常常是多方面的,但有些人專門擔任管理水利之類的職責。管理宗族財產成為又一種相當好的施展行政才能的機會。富商或投資者常常雇用執事來管理私人商號。
在官府范圍內出現了專門化,如有些人受訓練當屬員,其他的人成為高級官員隨從人員中的刑名或錢糧幕友。例如李鴻章的幕府中保持許多額外的專家。這類專門化常有地方基礎。這樣,來自浙江紹興的學有所長的人,以當刑名師爺的本領和在京城獲得書辦職位而成功,尤其著名。也有一些紹興家族管理寧波商人擁有的錢莊而致富。
更帶根本性的職責的改變始于條約口岸,在那里洋務專家、買辦、條約口岸創業者和西方式專門人才形成小規模的城市資產階級;作為民國時期軍事家的先驅,受過教育的軍官出現了;教會學校和中國的新學堂開始培養儒家框架之外的城市知識分子。舊的各種名流階層的分裂和再確定,民國時期仍在繼續。其實晚清的各種名流從來不是同質的,他們如今不僅按地區,而且按職業而更加分裂了。新的差別漸次在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的名流之間出現,一如城市名流和鄉紳之間的差別一樣。武裝力量常常是農村名流地位的更重要的支柱。的確,在某些軍事化的農村地區,地方名流幾乎限于控制民團的人物;而在中心區域,財富多半仍與武裝分離。已不再有可以用功名或財富的單純標準限定的大體上一致的名流階層。
名流分化,伴有組織上的多樣化。隨著中國與現代國際社會更多的接觸,中國的城市生活也經歷了名流管理的不遜于國外的事業的發展——以蒸汽和(或)電力為動力的制造業、運輸和通訊,流通資本、勞動力和意見的更開放的市場,社會管理事業(教育、公共衛生、警察、災害控制、司法行政),乃至政治活動。中國城市名流吸收他們認為有用的西方辦法,以革新和加強中國類似的、可能是歷史悠久的事業。
這些趨勢是在20世紀第一個10年攻擊儒家社會價值觀的背景下出現的。這一攻擊由城市知識分子領導,是對家庭專制全面挑戰的一部分,而以解放婦女和青年發難。
婦女已慢慢獲得較高的地位,并能參加比正統道學家所允許的廣闊得多的活動。16世紀以來,名流家庭里受過教育的婦女數量不斷上升。19世紀和20世紀的浙江地方志記載了婦女的公益捐獻;某些名人傳記表明,她們在家庭事務和地方事務上都起強有力的作用。比較貧窮的人家的婦女比名流婦女起著更有決定性的經濟作用,在家庭以外也更為活躍。19世紀初,婦女在海盜船上戰斗,有時還指揮海盜船。她們在異端教派中占有領導地位,并參加暴亂。珠江三角洲經濟獨立的女織工建立了她們自己的組織,甚至終身不嫁。
到19世紀末葉,對婦女的限制甚至在富裕家庭也慢慢松弛下來,但是,婦女在戶內而不是在戶外從事適當活動的社會習俗,仍然是阻止她們擔任公職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沖破這一種障礙的動力來自國外。傳教士提倡開辦女校,反對纏足。外國的觀念和事例提供了婦女社會地位的新形象,民族主義和自由的理想提供了理論基礎。梁啟超在1896年著文譴責這一窒息中國婦女的罪行,是最早的這類文章中的一篇。反纏足運動聲勢浩大,廣為傳播,盡管對其歷史幾乎沒有研究。在19世紀最后10年和20世紀最初10年間,提倡婦女解放是激進主義的標志,反對纏足則是社會進步的基本組成部分。有些婦女能方便地在家庭以外活動,而另一些則面臨艱難而痛苦地掙扎。
青年男子宣布不受家庭束縛而自主,比較容易,但也決不簡單。學生們一旦出洋留學或就讀于新式學堂,就成為新的政治圖景的一部分。廢除科舉制度使教育費時較少。青年人率先要求政治和社會的改革。主張青年人不依賴長輩而自主,應很快承擔責任,這是很激進的一步。學生們與知識分子在辛亥革命以前形成了革命政黨的骨干,在民國時期將繼續成為激進政黨的領導人物。
農村組織與民眾運動
農民當中的結社群體包括合法的機構,諸如由有聲望名流領導的宗族和村社;合法與否不明確的機構,如聯莊會和民團(它可能經政府許可而建立,但可能有拒絕官方控制的潛在可能性);以至明顯非法的(但有時是被容忍的)群體,如教派、秘密幫會或走私、盜匪和海盜幫伙。即使是非法的教派、秘密幫會和幫伙,也嵌入了地方的社會和商業結構之中。其中許多是具有連續性的組織,幫助其成員合法或非法地謀生,向他們提供保護、伙伴關系和(就教派而言)宗教生活。事實上,它們彌補了官方組織和上層名流組織的不足,但是原來并沒有從社會階級方面來看待它們。人們可以發現,教派和秘密幫會的首領中有各種各樣的低層名流和受過不完全教育的人物,看來其成員具有滲透體面社會的同樣的價值觀。因此,這些組織不能看作具有其自身的獨立價值觀的農民小傳統的體現。那些包括進正統的和官方認可的組織,與那些被排除在外的組織之間的差別更大。因此,只要非法組織是由那些感到遭受不公平的排斥,或感到不能適當地維持生計的人群組成,它們就有了對抗政府和上層社會的競爭能力。因違法的犯罪行為而加重的這種緊張局面,周期性地在叛亂中,或在官府鎮壓直到此時以前仍然安定的團體中顯露出來。
在晚清,非法的或合法與否不明確的組織,它們的擴張是否可以與士紳管理的自主組織的增加相比呢?關于宗教的派別,現在可以斷言它們是很多的;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相當多的起義表明,這是一個活動的浪潮;教派直到民國時期仍很活躍。關于秘密幫會,有稍微好一些的證據。最初建立于清初的三合會,把活動伸展到華南和西南內地,并與19世紀初的鴉片買賣和其他走私活動有關。鴉片戰爭時,三合會在珠江三角洲的居民區進一步擴大。哥老會大概在19世紀50年代或60年代出現,成為長江流域最有勢力的幫會。還有幾個新的會黨在19世紀后半期建立于浙江。
對地方上的研究也表明,到民國晚期自然災害與社會動亂在淮北引起了大量的幫會、教派、幫伙、聯莊會的建立。
因此,人口增長和商業化看來可能促進了下層社會和上層社會內的組織活動。社會動亂起了產生新組織的催化劑作用。這樣的激增很重要,因為雖然暴亂和對抗可能自發地出現,但是,社會動亂當先已存在的組織卷入時,就可能更為頻繁而持久。無論幫會還是教派的卷入,固然會增加動亂的可能性,但也能起到使動亂保持在限度以內的作用,因為兩者既為政府及其追隨者補臺,同時它們之間又存在緊張關系。在形勢不穩定時,這些組織的常規以及它們經常的非法活動的內在邏輯,往往會把它們從邊緣地位推到反叛官府,而不是與官府共處。然而,它們的成員與現存秩序有著太多的聯系,或追求這種聯系,并且與它共有過多的價值觀,以致不能完全拋棄或長期脫離現存秩序。
所以我們認為農村的動蕩是多方面的,直到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它們的目的很少在于政府和社會的革命性重建。提出來闡明民眾運動的理論,已經強調了許多不同的方面。從50年代到70年代末,支配中國史學界的馬克思主義歷史編纂學,強調農民反叛者的階級覺悟,指出貧窮、經濟不公平與社會壓迫是反叛的原因。直截了當的經濟解釋可以說明一連串抗租、抗稅的反叛,諸如與19世紀40年代道光朝緊縮通貨相關的造反,清末通貨膨脹和征收新稅觸發的城鄉風潮,或30年代經濟蕭條時的抗稅活動。然而,集中注意力于階級覺悟和壓迫,忽視了相反的史料和農村動蕩的復雜性。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中國歷史學者提出了更廣泛的解釋。
另一條解釋路線,著眼于純樸農民(但常常是有組織的)對地主、官吏和城市資本家的社會反抗。農民反對特定的不公正行為,目的在于要求改正特定的錯誤,而不是要推翻舊的社會秩序以利于建立新秩序。這種最初被精心發揮為南歐“社會盜匪活動”的觀點,通過研究糧食風潮和早期英國工人運動而拓寬,并被修改,以便于分析自給農村經濟為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所破壞時農民的反應。雖然別國的詳細論述不一定能照搬到中國的環境中來,但是,關于非革命的、由道德觀念鼓動起來的抵抗,其一般概念則適用于一系列中國農村的騷亂。
社會盜匪活動的概念,可見于同情被蹂躪者的綠林好漢的中國傳統,和民眾對真正土匪造反者如20世紀前10年對白狼的感性認識。《香港電訊報》報道的1907年廣東東部一次叛亂的一個首領的自白,頗能說明當農民認定官吏或富人不會幫助他們時,地方上的騷動和叛亂可能如何開始。“這次叛亂的原因,是由于當地米貴和缺米長達一年之久。官府自一開始就知道這點,但不愿采取任何措施降低米價。他們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法律和職責要求他們怎么辦。他們就是不顧老百姓,讓老百姓挨餓?!?img alt="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第186頁分析和引用《香港電訊報》1907年9月14日報道。關于糧食風潮的簡略論述,見王國斌:《清代糧食風潮》,《亞洲研究雜志》第41卷第4期(1982年8月),第767—78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FCF26/73061320043858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28972-qhmnDyd9Ruzviyf9nBArhaVkol7KREpy-0-adba990970e5b662883e72bd7b1f73f3">
農民對容易做到的“公正”的要求的一種可供選擇的形式,是群聚的市民和村民強迫以“公平”的低價售米,包括為寺廟主辦節日而儲存的糧食。一次這樣的事件是失業的采茶工——他們都參加了“道教神人”領導的組織——結伙擁入江西的一個集鎮。當事先得到警告的集鎮頭面人物宣告停止集市時,采茶工強迫一個囤積糧食出名的富商向他們“出售”鎮上義倉里儲存的糧食。他們然后結伙去一所廟宇大吃大喝;他們享用過度,竟留在那里數天之久,直到后來民團開來把他們驅散。
在教派叛亂中,宗教的重要性有助于使到處都有的隨意傳播的民間宗教和其經文和教義一致起來。這些教派源出于大乘教,到清代末期,把佛教、道教和儒家的一些方面結合為供奉無生老母和彌勒佛的太平盛世的信仰。這一教派的信仰以不同的面目出現,并與任何特定的組織無關;它在三次較大的起義(白蓮教、太平天國和義和團)以及眾多的小起義中起了作用。這種宗教的作用是雙重的。它的各個派別在人生的苦難中給人以希望,并長期成為名流和政府支配的信仰和禮儀體系的替代物——通常是和平的。
但是,這種宗教相信新的公正時代的到來,強調自我解救并吸收民間武術,在適當的情況下有可能促進叛亂從當地爆發開來——如1813年八卦教很快從其他社會和市場結構動員徒眾,或如太平軍和義和團迅速從原來基地向外蔓延。
對淮河以北蘇、豫、皖三省水患頻仍的貧困地區加以研究,發現叛亂出自家族及社區網絡制定的掠奪性或保護性的策略,目的在于使它們的成員能在那毫無指望的居住地區繼續生存下去。掠奪性的策略利用搶劫、求乞、走私和械斗;保護性的策略則建立民團和聯莊會,構筑設防的村寨。這兩種策略互相作用,并都要建立武裝力量;地方的平衡一旦遭到破壞,兩者都能擴大成為叛亂。這種觀點強調農村動蕩的連續性及其非革命的特性適用于某些地區常有的動蕩狀況,如廣東的宗族械斗。
正如19世紀太平天國叛亂和義和團叛亂所表明的那樣,非法的社會組織的各個方面和社會動蕩的不同原因,有時可能合在一起成為超越其根源的運動。這樣的主要事件,十分清楚地提出了革命潛力的問題,以及傳統的太平盛世觀念和經濟反抗的局限性。
有些人認為流產的革命太平天國叛亂的原因包括窮困和社會分裂、外國經濟的有害沖擊、對侵略的愛國憤慨、蔑視軍事上虛弱的政府——這些原因聽起來很像提出來說明20世紀革命的那些原因。由基督教變通而來的太平盛世的使命與烏托邦式的憧憬,鼓舞一支熱誠的隊伍快速地進軍,并對儒家的倫理和信仰規范提出了強烈的挑戰。社會平等主義和重新分配土地的綱領,是就農民的不滿提出的,這一反應顯示了對地主的敵視,若是在20世紀,它會把農民吸引到共產主義的綱領上來。太平天國領袖們所擬定的理想主義的社會政治結構,本可以從根本上改變當時的政府制度。既然太平神示的先驗的普濟主義所提出的一些主張似乎有點夸張,同時它不只是一場農民革命,它實在是20世紀中葉以前對農村困苦做出的規模最為巨大的嘗試。
然而,由于領導及組織上的內部弱點和名流領導的反對派的強大力量,太平軍失敗了。他們由于中國社會頑固的地方主義而告失敗。他們一旦放棄原先在廣西的根據地,在長江流域建立政府就不能深入到社區中去。太平軍沒有充分發動農民,沒有贏得名流的支持,秘密幫會也保持自身的獨立。最后,太平軍來到長江下游,已不是革命者,而成了入侵者,同樣殺害窮人和富人。這次叛亂未能變更社會秩序,其主要歷史遺產是有助于發動50年后推翻清朝的其他社會政治力量。
義和團絕非革命團體,但是,它短暫的叛亂把農村動蕩的許多方面結合在一起,并且引發了與義和團起源毫不相干的諸多事件。義和團同白蓮教有直接組織聯系的史料很分散,也不足為憑。然而,義和團確實實行教派禮儀,并吸收了某些教派的信仰,與山東西部的天主教社區抗衡。義和團的地方團體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發展。在山東省相對繁榮的西南部,地主勢力強,租佃率高,義和團開始是名流領導的防御土匪搶劫的地方自衛團體。在比較貧困的西北部,土地產量不高,不足以吸引地主投資,租佃率也相對較低。在這里,由普通村民領導的義和神拳實行平等主義的儀式,通過這樣的儀式,任何神靈附體的人都可被奉為神。山東巡撫支持拳民組織起來保衛村寨,卻沒有認識到西北部的義和拳根本不同。就是這些不受勢弱的名流約束的神拳成員,無所顧忌地擴張到直隸東部,有轉而反對官吏的危險,但是他們最為敵視的是基督教徒和外國人。
一旦運動開始擴大到失去控制,它就災難性地變得與朝政有了牽連。朝廷的保守派試圖利用義和團來加強他們的地位,同時擺脫外國人對國家的干擾,如此高層的支持,使運動得以更加迅速地發展,這種運動政府通常都會設法加以鎮壓。它立即激起了外國干預。運動的不同階段因而涉及各種社會力量不同的配合。最后出現的政治后果,包括南方名流疏遠政府和對庚子賠款附加稅的憤恨,和這一事件開始時可預見的任何結果相去甚遠。
這兩次叛亂均顯示出極端分子的潛在勢力,不過都未能改變當時的社會結構就終止了。它們失敗了,不僅因為反對的力量更強大,而且因為叛亂的領袖們(徒眾就更談不上)沒有新秩序的明確規劃。農村強烈不滿所孕育的政治可能性,尚待在不同類型的領導下變為現實。
工人運動及其農村紐帶
在20世紀,工業化開始產生明顯的城市無產階級。不過城市工人既不是新現象,離開其農民出身也不甚遠。工匠和勞工久已是城市景象的一部分。他們常常是特定農村地區的移居者,暫時住在城市。他們的幫伙組織、秘密幫會、同鄉會、行會,同農村社會組織不是截然分開的。實際上,在高度商業化的珠江三角洲,19世紀的行會可以橫跨城鎮作坊和鄉村家庭生產者的統一體,并與地方宗族和教派組織互相影響。
使用蒸汽動力工廠的引進,開始改變了這種狀況。因為它把數量更多的工人集結在主要由客觀市場力量支配其活動的、性質不同的城市環境中,然而,并沒有同過去截然中斷關系。一方面,介乎老式手工作坊和大工廠之間,有許多由動力驅動機器的小工場。另一方面,工廠勞動力的需求不斷增長,加速了農村人口向城市遷移。民國時期,城市不斷從鄉村吸收農民,他們隨身帶來了舊的行為方式。
這些工人常常來自某些特定的地區,和家庭并沒有斷絕聯系。例如,上海的紡織女工主要來自江蘇南部。特別是無錫和常州,或來自江蘇北部。雇傭反映出私人關系,車間常由同村的姑娘組成。同樣,天津鐵工廠的徒工是從河北某些有鍛鐵傳統的縣招來的,并很可能因原來在鄉間的親戚關系、同鄉關系或其他個人關系而同工廠主有聯系。
這類別國早期工業化共有的典型模式,從一種觀點看,意味著無產階級是高度流動的農村平民在城市的投影。工人不一定長期留在城市,姑娘們回家鄉結婚。老工人常常把家留在鄉下,而且有史料證明,30年代經濟蕭條時期,長江下游城市的失業工人回到了鄉下。工資也補充了農民家庭的收入。童工的部分所得可能直接送交父母。境遇較好的家庭可用城市工人所得的工資購置土地;較貧困的家庭則用來維持生活。城市工人的社會觀點,很可能取決于在農村的家是否要他(她)以工資彌補家庭農業收入之不足,或他(她)是否來自(通常)沒有親戚網扶持的邊際農村階層。
在城市里,新來勞工的農村出身大概會妨礙勞工的團結。處境較好的、有技術的江南擋車工,和蘇北來的更窮、更粗魯的女工——她們做最臟的活,提升的機會最少——之間的敵對狀態,掩蓋了她們對工廠主的怨恨。甚至如1929年北平電車工人罷工的重大事件與傳統風潮的相似之處,和歐洲資本主義工業化晚期階段出現的以階級為基礎的經濟斗爭相比,也要多一些。
此外,許多城市工人的討價還價的地位是非常可憐的。早期的現代工業實際上是由剩余的農業勞動資助的。離家出外做工的工人只能得到很低的工資;年輕的男女童工在有些工業部門中是勞動力的主要部分,甚至比成年工人更不能控制他們的境遇。長期形成的招工和訓練的方法,在這些過渡性的境況中可能變得被歪曲了。例如包身工招工制度反映了以地方為基礎的與勞動有關的遷移模式;但是上海幫會的控制,使紗廠女工面臨被誘拐和被強奸的厄運,并且降低她們的生活條件,因為工頭為她們的工棚付錢,控制著工棚。同樣,天津鐵工廠的徒工制度為廠主提供不熟練但非常便宜、無需付工資的徒工,以供廠主輪換工人;徒工三年學徒期滿常被解雇,需另找工作。注2
注2:陳明:《勞工與帝國》,第140—141、150頁提出的一些論點,與霍尼格關于上海所提的和赫沙特關于天津所提的論點相似。
盡管客觀情況如此不利,在20世紀20年代,工人們還是開始在擁有大量工廠工人的城市里組織起來。在像廣州這樣的地方,老式行會已有高度發展,它們為動員工人提供了組織基礎,但是新建的組織卻仿效西方工會的模式。起開辟作用的是較有技能、有魄力的壯年男工,如機械工人和海員,而組織的推動力則主要來自新知識分子。
在廣州地區,工會在五四運動以后迅速代替了行會和同業公會。在1920—1922年,適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后繁榮期,形成了第一個組織工會的浪潮,它反映了在需要勞工的經濟擴張時期,工人對自身力量增長的正確認識。這些年的罷工提出了提高工資、改善勞動條件的自發要求。1923年初,京漢鐵路工人受到血腥鎮壓,其后工潮中斷兩年,這與經濟衰退期和全國性的勞工運動政治上的退卻同時發生。先前罷工所得再度為通貨膨脹所銷蝕,這是造成1925—1927年第二次罷工浪潮的部分原因。但是,在這些年里工人運動與政治問題和民族主義問題的關系更為密切——如省港大罷工和抵制洋貨便是例證。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聯合助長了激進主義,廣州新的國民黨政府又鼓動建立群眾組織。到1927年,香港有200個工會,廣州有300個工會,在整個珠江三角洲估計有70萬至75萬工會會員。
然而,勞工運動并沒有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知識分子鼓動者,特別是共產黨員,同工會的一般會員關系有限,后者仍主要關心改善自身的經濟狀況。工人們把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的政治斗爭看作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而左翼知識分子則以推動工人的經濟斗爭作為走向革命的一個步驟。隨著工會參與政治,它們變得更加依賴于政府的容忍程度。工會在廣州的政治作用,以參與共產黨1927年末不成功的暴動而告終。保守一些的政府仍允許殘存的工會提出有限的經濟要求,但工會已不再參加較大規模的運動。注3
注3:陳明:《勞工與帝國》,第163—166、208—228頁和各處;林達·謝弗:《毛澤東與工人:湖南工人運動,1920—1923年》,第109—112頁。
勞工運動的細節和時間的選擇因地而異,但是,在另外兩個活動中心上海和湖南,也可以看到類似的發展。注4城市工人仍然太少,太弱,多為自身的困難所困擾,以致不能成為獨立的政治力量。在20世紀20年代,即使包括現代工廠工人以外的作坊和做服務工作的人,無產階級可能也不過幾百萬人。他們集中在擁有相當數量現代工業或礦業的幾個地方:上海、廣州、湖南、湖北、山東東部、天津周圍的河北東北部以及南滿等處。當經濟狀況有利于工業發展時,城市工人的這些集中點就發展,如從20世紀第二個10年末開始到20年代的大部分時期,情況就是這樣。直到1927年止,華中和華南的政治狀況允許工會組織存在,在某些地方還支持工會組織。然而,一旦被引向政治,在工會發展的最初階段,工人就被推向與更強大的敵人對抗。他們幾乎沒有時間來發展和組織自己。某些國民黨官員和資本家認識到工人的生活狀況需要改進,但是30年代和40年代的世界經濟蕭條和戰爭,對城市工人階級無論什么樣的擴展都造成十分不利的條件,更不必說有助于勞工運動了。
注4:關于上海,見讓·謝諾:《中國勞工運動,1919—1927年》。關于湖南勞工動態的稍微對立的看法,見小安格斯·麥克唐納:《農村革命的城市根源》,第142—206、241—250頁;謝弗:《毛澤東與工人》。謝諾著作(第407—412頁)認為勞工運動是20世紀20年代主要的革命力量。關于這方面更多的書目,見陳明:《中國勞工運動的歷史編纂學,1895—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