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年)(下卷)
- (美)費正清 費維愷編 謝亮生校訂
- 661字
- 2019-01-04 18:55:31
變革與連續性:分期
盡管連續性很多,中國自1800年至1949年還是經歷了種種巨大的變化。政治制度,特別是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決定性地改變了。古老儒家的社會結構削弱了,出現了新的社會階級。經濟的某些部分納入了世界貿易;工業化在城市開始。知識研究擴大了范圍;這種研究通過對外國觀念的選擇和適應,再次得到調整。農村生活盡管以大體相同的模式繼續,卻不時為自然災害、騷動、叛亂和戰爭所打亂,終于導致革命。
面對這個國家的規模和地理差異、地方社會組織的不同以及不同領域內發展的不平衡,要努力找到這整個變革動態的單一進程或關鍵,難免要失敗。不過,把這一個半世紀分為幾個較短的時期,以便揭示某些趨勢或主題,并且揭示一些重要的連續性的中斷,還是可能的。根據鴉片戰爭開始了一個決定性的西方沖擊時期,而把中國近代史的開始定在1840年,這可能過分強調了與變革的國內原因相對立的國外的原因。我們寧愿以1800年作為18世紀繁榮、擴張、自信的中華帝國與19世紀分裂和混亂的中國之間的分界線。我們分辨出四個時期,分別由這套書中的一卷討論:1800—1864年,1865—1911年,1912—1930年,1931—1949年。
1800—1864年
第一個時期,以19世紀中期的主要叛亂在60年代中期被平定為止,顯示出許多可視為王朝沒落的傳統征兆:例如水運系統和河防系統開始毀壞失修,部分地由于無人管理,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也由于過分擴張。18世紀在湖南中部圍湖,修建了過多的堤垸,以便為不斷增長的人口造出更多的農田,這就限制了航道,阻塞了排水通道,導致洪水長期淹沒這個富庶的農業區。沿長江各地,官吏與鄉紳的利益沖突,阻礙了堤壩的修復。其他地方的河防系統,也同樣遭受利害沖突和舊設施損壞之苦。一場最大的災害,是1853年的黃河改道,此后事實上從未恢復控制。

地圖2 中國民國各省
大城市官吏的腐敗在18世紀末已達到頂點。乾隆朝是在普遍的騷動中結束的:暴亂、抗租、抗稅、由信仰太平盛世異端邪說的教派和社會經濟脫節所激發的叛亂。1813年一次其他小教派的暴動攻入皇宮,使朝臣和京城的官吏為之震驚。
到50年代末,叛亂嚴重地顯示出要推翻清朝的預兆。邊疆少數民族發動叛亂。
海盜在沿海出沒;西方國家開始襲擊沿海城市,并強索政治與經濟的特權。
面臨這些問題,政府表現得軟弱無能。政府軍隊鎮壓不了叛亂,稅收不夠支付鎮壓叛亂的費用。大運河漕運的困難,威脅著北京的糧食供應。19世紀的幾位皇帝,與他們才氣煥發而堅強的前輩相比,表現得怯懦和無能。官吏的貪污腐敗和玩忽職守普遍存在。用新組建的地方軍隊鎮壓大規模的叛亂,表明權力分散正在發展,而通貨緊縮促成了政府的財政困難以及更普遍的經濟萎縮。
然而,朝代循環走下坡路的趨勢的慣例,包括不了這個歷史時期的兩個主要方面。首先,人口增長到了真正空前的水平。中國在1750年有2億—2.5億人,而在1850年為4.1億—4.3億人。這種增長的經濟、社會、政治及行政影響,性質上已不可能是簡單的循環。其次,得力于工業技術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擴張的帝國主義的西方,提出了比中國先前游牧民族入侵者更帶有根本性的挑戰。僅僅這兩個因素,就意味著變化會超越循環模式。19世紀中期,接連不斷威脅舊秩序的叛亂失敗了。重新組建起來的擁有優勢火力的政府軍隊,在19世紀余下的歲月里,限制住了民眾動亂的范圍。然而促進變化的推動力并未因此被切斷,而是在其他渠道重新出現。
1865—1911年
在第二個時期,發展和革新比衰敗和沒落變得更為突出。當然,衰敗和沒落并沒有消失。例如19世紀70年代末,在華北平原洪水引起了饑荒;在20世紀的頭10年間,洪水又出現在長江流域和淮河流域。在19世紀中期的幾次叛亂結束之后,農村的騷動減少了,但是1890年以后再度增加;與此同時,反清的秘密會社也發展起來。
然而,王朝衰敗的這類現象,又伴有延續到20世紀的新的發展。使人震驚的帝國主義軍事威脅,激起了中國人想通過西方式的工業化和建立現代軍隊以求自衛的努力。新型的官僚企業家和受過教育的軍官出現了。在條約口岸出現的對外貿易與工業,產生了買辦、商業資本家、專業人員和產業工人。與城市里這些新的社會階級出現的同時,在19世紀80年代,愛國精神所激發的由條約口岸報紙傳播的真正輿論,變成了一個政治因素。在19世紀90年代的改良運動中,學者名流中間創立了行動主義的政治組織。這時,各類上流人士與政治當權者發生沖突,并與之疏遠。有些人轉向外國的榜樣和思想,既謀求增強國力之道,也為了追求政治的或個人的目的。結果是知識研究的范圍和性質大為擴大,從而對儒家世界觀及社會秩序的基本信條提出了質疑。
19世紀中期的主要叛亂,起源于邊緣或貧困地區:客家人聚居的廣西丘陵地帶,洪水肆虐的淮北平原,西南苗族部落的故土以及西南與西北的回民區。然而,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主要的政治活動出現在富庶的經濟中心地區:珠江三角洲,城市化了的長江下游,擁有富庶的農業區與新出現的工業中心的長江中游。主要活動家也包括業已分化的上流人士中的新的社會集團。
清朝的最后10年間,中央政府的官僚首領與有地方根基的社會名流的競爭,在中國的政治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改良與改革風行一時,均為雙方所接受。問題是國家新的更大的政治和經濟潛力,應如往日一樣繼續集中在官僚君主政體中,還是應該讓這種潛力擴散,以便政策能反映政府以外上流人士集團的主動精神。這個問題預示了國家對社會的關系的重大變化。這種變化保證辛亥革命不會只是又一次王朝更迭。
1912—1930年
許多人斷言,辛亥革命幾乎沒有改變農村的社會關系;有些人甚至懷疑它到底是不是一場革命。的確許多社會連續性經過辛亥革命仍然存在。工業繼續在中心城市——例如天津周圍、南滿以及長江中下游和華南沿海——增長。盡管中央權力解體,軍閥之間征戰不已,但有些省份,如浙江仍比較穩定,得以免于戰禍。甚至有的地方,如廣西雖時有戰爭,卻常能不誤農時。政治活動與政治組織仍然集中在城市。
然而,隨著新趨向的延續,程度上的不同逐漸變為性質上的不同。近代經濟部門比農業經濟部門發展得更快。新的社會階級借助于青年和婦女的解放,繼續改造舊的社會結構。同時,鄉土文學與民間報紙,思想爭論與動員群眾的思想,越來越有影響?;实叟c舊政權結構的消失,改變了法統,而且深刻地改變了政治的性質。漢族的民族主義——對中國的明顯的關切——代替了對皇帝的王朝的效忠。
其次,由于沒有王朝制度,軍權變成了更重要的政治因素,甚至超過了太平天國叛亂結束之后所曾起過的政治作用,而且運用起來不受文官的控制。這樣的自由,在清王朝下是不可能的。但是由于軍權太分散,難于贏得對全國的控制,于是出現了這個時期的第三個主要變化,即不當權的城市上流人士努力動員下層階級投身于政治。這種政治參與的擴展,是力圖鼓勵并控制這種動員的新的超黨派組織所企求的。與之相伴隨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新政治思想體系和孫逸仙的三民主義。
革命的目標與激進主義的性質都有改變。辛亥革命主要是一場上流人士反對中央集權的官僚君主制度的叛亂。政治激進主義從支持反對清朝政治結構的民族主義和種族的主題開始。社會激進主義也起而反對儒家權力主義的家庭束縛。這一傾向終于發展到個人主義,要求進一步解放青年和婦女,熱衷于新文化運動的科學和民主。接著,在“五四”運動期間,激進主義被用階級的說法,重新解釋為推動工人和農民反對軍閥、資本家和地主的要求。革命的意思如今既是擺脫“帝國主義”束縛的民族解放,又是反對“封建主義”的階級斗爭——激進分子力圖把這兩個目標結合起來,而保守分子則力圖使之分離。
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通過把軍事和政黨組織與反帝的愛國精神結合起來,又和在城市知識分子領導下被動員起來的工農結合起來,革命擴大了范圍。國共兩黨的聯合與北伐,無疑是這一時期的最高潮。1927年中國共產黨及其同盟者國民黨左派和國民黨右派的決裂,揭示了兩者目標上的矛盾;這個矛盾曾因兩者共有的民族主義和共同反對軍閥而暫時掩蓋起來。僅僅控制大約兩個省份的南京政府當局對下述問題懸而未決,即由新的官僚體制的現代化國家完成變革,還是在更平等和不那么集權的基礎上,繼續動員更廣泛的政治參與去完成變革。
1931—1949年
20世紀30年代初,有三個事件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第一,在1931年,世界經濟蕭條對中國的打擊。英國和日本放棄金本位,迫使中國的銀本位貨幣驚人貶值,而美國政府的收購使中國的白銀大量外流。生絲及其他出口貨物的國外市場價格暴跌,日貨的傾銷使中國搖搖欲墜的棉紡織業受到打擊。農產品價格在商業化的中心地區,比普通商品價格下跌得更快,跌到1929—1931年水平的一半左右,既損害了農民,也損害了地主。資本缺乏,利率上升,城市工人失業,政府稅收遇到各種問題。1931年長江流域的嚴重洪水,1934年同樣引起災難的旱災使國民黨處境更加困難。盡管在1936年有些復蘇的跡象,但經濟的改善又為日本的進犯所阻止。在20世紀40年代,惡性通貨膨脹破壞城市中層階級的生活,而且使國民黨政府的財政陷于大混亂。農業地區趨于經濟自給自足。
第二,日本人在1931年9月占領沈陽,侵占滿洲,建立傀儡政府,控制河北,并于1937年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日本占領的是沿海最發達地區,而不是全中國;這種狀況完全改變了國共兩黨政治斗爭的條件。問題變成了哪個黨能在這個國家的農業比較重要而現代化程度較差的地區,最充分地動員民眾,建立軍事力量。戰爭使這種競爭從官僚政治的現代化轉向社會革命。
第三,中國共產黨1931年初在江西建立蘇維埃政府,而經長征逃到陜西后,在毛澤東領導下于延安建立了新的政權。盡管存在政策搖擺不定和黨內權力斗爭的長期歷史,中共建立了以農業地區為基地的革命運動。在抗日戰爭時期,農民在許多根據地參加了革命過程,重新組織農村社會秩序,改組政府,使政府進一步參與社會。這種革命最后于1949年從農村中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