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白篇(1)
- 聞一多作品(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聞一多
- 3135字
- 2017-03-29 16:44:23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李白
李白之死
世俗流傳太白以捉月騎鯨而終,本屬荒誕。此詩所述亦憑臆造,無非欲借以描畫詩人底人格罷了。讀者不要當作歷史看就對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李白
一對龍燭已燒得只剩光桿兩枝,
卻又借回已流出的濃淚底余脂,
牽延著欲斷不斷的彌留的殘火,
在夜底喘息里無效地抖擻振作。
杯盤狼籍在案上,酒壇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陣投巢的烏鴉;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蓮
(全身底骨架如同脫了榫的一般)
還歪倒倒的在花園底椅上堆著,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說些什么。
聲音聽不見了,嘴唇還喋著不止;
忽地那絡著密密紅絲網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象一個微小的醉漢)
對著那怯懦的燭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餓獅,發見了一個小獸,
一聲不響,兩眼睜睜地望他盡瞅;
然后輕輕地緩緩地舉起前腳,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撲著——
象這樣,桌上兩對角擺著的燭架,
都被這個醉漢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這可惡的作怪,”
他從咬緊的齒縫里泌出聲音來,
“礙著我的月兒不能露面哪!
月兒啊!你如今應該出來了罷!
哈哈!我已經替你除了障礙,
驕傲的月兒,你怎么還不出來?
你是瞧不起我嗎?啊,不錯!
你是天上廣寒宮里的仙娥,
我呢?不過那戲弄黃土的女媧
散到六合里來底一顆塵沙!
啊!不是!誰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親沒有在夢里會過長庚?
月兒,我們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說我們本來是很面熟呢!”
在說話時,他沒留心那黑樹梢頭
漸漸有一層薄光將天幕烘透,
幾朵鉛灰云彩一層層都被烘黃,
忽地有一個琥珀盤輕輕浮上,
(卻又象沒動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縮越下;顏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來,竟變成銀子樣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著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來,
悄悄爬到人腳下偎著,總躲不開——
象個小獅子狗兒睡醒了搖搖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著。
詩人自身的影子,細長得可怕的一條,
竟拖到五步外的欄桿上坐起來了。
從葉縫里篩過來的銀光跳蕩,
嚙著環子的獸面蠢似一朵縮菌,
也鼓著嘴兒笑了,但總笑不出聲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復又反射
那閃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
這段時間中,他通身的知覺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幾乎也要停駐;
兩眼只是對著碧空懸著的玉盤,
對著他盡看,看了又看,總看不倦。
“啊!美呀!”他嘆道,“清寥的美!瑩澈的美!
宇宙為你而存嗎?你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總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兒呀月兒!難道我不應該愛你?
難道我們永遠便是這樣隔著?
月兒,你又總愛涎著臉皮跟著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來,
卻總攀你不到。唉!這樣狠又這樣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樣地殘忍!
我要白日照我這至誠的丹心,
猙獰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幾次朝拜帝座,
額撞裂了,嗓叫破了,閶闔還不開。
吾愛啊!帝旁擎著雉扇的吾愛!
你可能問帝,我究犯了那條天律?
把我謫了下來,還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這罪過將永不能贖?
帝呀!我將無期地囚在這痛苦之窟?”
又圓又大的熱淚滾向膨脹的胸前,
卻有水銀一般地沉重與燦爛;
又象是剛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濺下來點點的殘屑,眩目的殘屑。
“帝啊!既遣我來,就莫生他們!”他又講,
“他們,那般妖媚的狐貍,猜狠的豺狼!
我無心作我的詩,誰想著罵人呢?
他們小人總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說那是譏誚伊的。哈哈!這真是笑話!
他是個什么人?他是個將軍嗎?
將軍不見得就不該替我脫靴子。
唉!但是我為什么要作那樣好的詩?
這豈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談詩?不配,不配;
謝玄暉才是千古的大詩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的
謝將軍,詩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那里象我這樣地坎坷潦倒?”
然后,撐起胸膛,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只自身的影子點點頭,再沒別的同情?
這嘆聲,便似平遠的沙汀上一聲鳥語,
叫不應回音,只悠悠地獨自沉沒,
終于無可奈何,被寬嘴的寂靜吞了。
“啊‘澄江凈如練,’這種妙處誰能解道?
記得那回東巡浮江底一個春天——
兩岸旌旗引著騰龍飛虎回繞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練滿江……
唔?又講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豈怨嫌?
但不記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樓船!
我企望談談笑笑,學著仲連安石們,
替他們解決些紛糾,掃卻了胡塵。
哈哈!誰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賣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這樣他便將那成灰的心漸漸扇著,
到底又得痛飲一頓,澆熄了愁底火,
誰知道這愁竟象田單底火牛一般:
熱油淋著,狂風扇著,越奔火越燃,
畢竟誰燒焦了骨肉,犧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卻煥成五色的龍文:
如同這樣,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燒得他那幻象底輪子急轉,
轉出了滿牙齒上攢著的“麗藻春葩”。
于是他又講,“月兒!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著酒壺,“若不是你們的愛護,
我這生活可不還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愛的酒!自然賜給伊的驕子——
詩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開啟瓊宮底管鑰!瓊宮開了:
那里有鳴泉漱石,玲鱗怪羽,仙花逸條;
又有瓊瑤的軒館同金碧的臺榭;
還有吹不滿旗的靈風推著云車,
滿載霓裳縹緲,彩佩玲瓏的仙娥,
給人們頒送著馳魂宕魄的天樂。
啊!是一個綺麗的蓬萊底世界,
被一層銀色的夢輕輕地鎖著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當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時節,
我只覺得你那不可思議的美艷,
已經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質一團,
然后你那提摯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開遍水鉆花的
碧玉的草場上;這時我肩上忽展開
一雙翅膀,越張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鵬浮游于八極之表。
哦,月兒,我這時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強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陣清香攪著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個寒噤,猛開眼一看,
哎呀!怎地這樣一副美貌的容顏!
丑陋的塵世!你那有過這樣的副本?
啊!布置得這樣調和,又這般端正,
竟同一闋鸞風和鳴底樂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這雙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間竟有這樣的美!
啊,大膽的我喲,還不自慚形穢,
竟敢現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這時我只覺得頭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覺得我是污爛的石頭一塊,
被上界底清道夫拋擲了下來,
擲到一個無垠的黑暗的虛空里,
墜降,墜降,永無著落,永無休止!
月兒初還在池下絲絲柳影后窺看,
象沐罷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發一般;
于今卻已姍姍移步出來,來到了池西;
夜底私語不知說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皺,又惹動了伊嫻靜的微笑。
沉醉的詩人忽又戰巍巍地站起了,
東倒西歪地挨到池邊望著那晶波。
他看見這月兒,他不覺驚訝地想著:
如何這里又有一個伊呢?奇怪!奇怪!
難道天有兩個月,我有兩個愛?
難道剛才伊送我下來時失了腳,
掉在這池里了嗎?這樣他正疑著……
他腳底下正當活潑的小澗注入池中,
被一叢剛勁的菖蒲鯁塞了喉嚨,
便咯咯地咽著,象喘不出氣的嘔吐。
他聽著吃了一驚,不由得放聲大哭:
“哎呀!愛人啊!淹死了,已經叫不出聲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見了,他更驚慌地叫著,
卻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聲了!
他掙扎著向上猛踴,再昂頭一望,
又見圓圓的月兒還平安地貼在天上。
他的力已盡了,氣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劍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I said,'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Trust me in bliss l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that is built for me,So royal-rich and wide'.
——Tenny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