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州煙雨記(2)
- 郁達夫作品(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庫)
- 郁達夫
- 4971字
- 2018-06-03 10:11:00
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里城外,一例的很豐富的灑在那里。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里攤開花生米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著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罷,覺得也反映著一味秋氣。茶館里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里,面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里又有點不舒服起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的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淺水,依舊映著晴空,返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面。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蘢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像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里。與夏天一樣的,只有一排西山連瓦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罷,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彌漫在空際的,只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飽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制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我看這里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近來不曉怎么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xiàn)在我的腦里。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家伙來。”他說著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幾時我想畫畫教堂里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來了。落后了幾步,他又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四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后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朧了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走入南下洼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只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xiàn)的在兩邊一帶的疏林里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里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里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里餞你的行,那么再比這兩句詩適當?shù)木渥优率菦]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潮紅的G君也笑著對我說:“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著,洋車已經(jīng)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蘆花叢里,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像在那里笑著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里畫吧!現(xiàn)在總不過兩點多鐘,我睡醒了再來找你。”
五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jīng)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臺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jīng)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見前后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面的高處,滿掛了夕陽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農(nóng)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冢鸚鵡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后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邊的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縹緲。監(jiān)獄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diào)的樹林的枝干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像積絨,也不像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斗。同是在這返光里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鐘,又回頭向東南北三面環(huán)眺了幾分鐘,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你來,你來,來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沉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冷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面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簇緊了眉峰,對這畫面靜看了幾分鐘,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jīng)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后,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掛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這一張小畫,的確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噤,忽而覺得毛發(fā)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郁,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里閉了一只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郁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我說:“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xiàn),豈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jié)季來命題,畫面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里是什么殘秋呢?”
“那么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經(jīng)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jīng)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電桿的黑影。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fā)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面蒼茫四顧,也忽而好像是遇見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更深起來了。
●燈蛾埋葬之夜
神經(jīng)衰弱癥,大約是因無聊的閑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于“生”的厭倦,確是促生這時髦病的一個病根;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發(fā)燒過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種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種空談之感,就是神經(jīng)衰弱的一種癥候,也是一樣。
總之,入夏以來,這癥狀似乎一天比一天加重;遷居之后,這病癥當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雖然是說不上什么轉地療養(yǎng),但新搬的這一間小屋,真也有一點田園的野趣。節(jié)季是交秋了,往后的這小屋的附近,這文明和蠻荒接界的區(qū)間,該是最有聲色的時候了。聲是秋聲,色當然也是秋色。
先讓我來說所以要搬到這里來的原委。
不曉在什么時候,被印上了“該隱的印號”之后,平時進出的社會里絕跡不敢去了。當然社會是有許多層的,但那“印號”的解釋,似乎也有許多樣。
最重要的解釋,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國里,這“印號”的政治解釋,本盡可以包括了其他種種。但是也不盡然,最喜歡含糊的人類,有必要的時候,也最喜歡分清。
于是第二個解釋來了,似乎是關于“時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兩極,只叫用得著,也不妨同時并用,這便是現(xiàn)代人的智慧。
來往于兩極之間,新舊人同樣的可以舉用的,是第三個解釋,就是所謂“悖德”。
但是向額上摩摸一下,這“該隱的印號”,原也摩摸不出來,更不必說這種種的解釋。或者行竊的人自己在心虛,自以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這一種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說不定。天下泰平,本來是無事的,神經(jīng)衰弱病者可總免不了自擾。所以斷絕交游,拋撇親串,和地獄底里的精靈一樣,不敢現(xiàn)身露跡,只在一陣陰風里獨來獨往的這種行徑,依小德謨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許是憂郁病的最正確的癥候。
因為背上負著的是這么一個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內(nèi),只學著行云,只學著流水,搬來搬去的盡在搬動。暮春三月底,偶爾在火車窗里,看見了些淺水平橋,垂楊古樹,和幾群飛不盡的烏鴉,忽而想起的,是這一個也不是城市,也不是鄉(xiāng)村的界線地方。租定這間小屋,將幾本叢殘的舊籍遷移過來時,怕是在五月的初頭。而現(xiàn)在卻早又是初秋了。時間的飛逝,實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條斜穿東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駁的空地。一壟一壟的褐色土壟上,種著些秋茄豇豆之類,現(xiàn)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時節(jié)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緊,顏色是白里帶青,外面有一層毛茸似的白霧,菜莖柄上,也時時呈著紫色的一種外國人叫作Lettuce的大葉卷心菜;大約是因為地近上海的緣故罷,純粹的中國田園也被外國人的嗜好所侵入了。這一種菜,我來的時候,原是很多的,現(xiàn)在卻逐漸逐漸的少了下去。在這些空地中間,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著,散點在那里的,是一間兩間的農(nóng)夫的小屋,形狀奇古的幾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許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溝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舊板作成的橋梁也有;忽然一塊小方地的中間,種著些顏色鮮艷的草花之類的賣花者的園地也有;簡說一句,這里附近的地面,大約可以以江浙平地區(qū)中的田園百科大辭典來命名;而在這百科大辭典中,異乎尋常,以一張厚紙,來用淡墨銅版畫印成的,要算在我們屋后矗立著的那塊本來是由外國人經(jīng)營的龐大的墓地。
這墓地的歷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從門口起一直排著,直到中心的禮拜堂屋后為止的那兩排齊云的洋梧桐樹看來,少算算大約也總已有了六十幾歲的年紀。
聽土著的農(nóng)人說來,這仿佛是上海開港以來,外國最先經(jīng)營的墓地,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無人來過問了,而在三四十年前頭,卻也是洋冬至外國清明及禮拜日的滬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為此地離上海,火車不過三四十分鐘,來往是極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這地段說起來,似乎略嫌貴些,但因這樣的閑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幾弓,可以由租戶去蒔花種菜,所以比較起來,也覺得是在理的價格。尤其是包圍在屋的四周的寂靜,同在墳墓里似的寂靜,是在洋場近處,無論出多少錢也難買到的。
初搬過來的時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樣,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書也懶得讀,報也不愿看,除腹中饑餓的時候,稍微吸取一點簡單的食物而外,破這平平的一日間的單調(diào)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試的一回漫步。在這將落未落的殘陽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葉的野菜畦邊,一個人背手走著,枯寂的腦里,有時卻會洶涌起許多前后不接的斷想來。頭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邊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這些前后沒有脈絡的斷想的中間,有時候也忽然大小腦會完全停止工作。呆呆地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樹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會什么思想,什么感覺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動了,血液也仿佛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馬”城里的鹽柱;不消說腦子是完全變作了無波紋無血管的一張扁平的白紙。
漫步回來,有時候也進一點晚餐,有時候簡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進床去躺著。室內(nèi)的設備簡陋到了萬分,電燈電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沒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來的時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曬進了月亮的青練的光兒,那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不單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極容易驚醒。眼睛微微的開著,鼾聲是沒有的,雖則睡在那里,但感覺卻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聲一響,蟲鼠等的腳步聲,以及屋外樹上的夜鳥鳴聲,都一一會闖進耳朵里來。若在日里陷入于這一種假睡的時候,則一邊睡著,一邊周圍的行動事物,都會很明細的觸進入意識的中間。若周圍保住了絕對的安靜,什么聲響,什么行動都沒有的時候,那在假寐的一刻中,十幾年間的事情,就會很明細的,很快的,在一瞬間展開來。至于亂夢,那是更多了,多得連敘也敘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