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州煙雨記(3)
- 郁達夫作品(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郁達夫
- 4818字
- 2018-06-03 10:11:02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經衰弱癥了。這原是七八年來到了夏季必發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靜養,更想懶散過去。
今年的夏季,實在并沒有什么大熱的天氣,尤其是在我這一個離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悶,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終覺得睡不著,就又起來,打開了窗戶,和她兩人坐在天井里候涼。
兩人本來是沒有什么話好談,所以只是昂著頭在看天上的飛云,和云堆里時時露現出來的一顆兩顆的星宿。
一邊慢搖著蒲扇,一邊這樣的默坐在那里,不曉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枝洋燭,忽而滅了它的芯光。
而人既不愿意動彈,也不愿意看見什么,所以燈光的有無,也毫沒有關系,仍舊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搖動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涼風,窗簾也動了,天上的云層,飛舞得特別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問了一聲:“現在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了?”
她立了起來,慢慢走進了室內,走入里邊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會,我在黑暗里看見了一絲火光和映在這火光周圍的一團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蒼白的臉。
第一枝火柴滅了,第二枝也滅了,直到了第三枝才點旺了洋燭。
洋燭點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來,手里卻拿著了那個大表,輕輕地說:“不曉是什么時候了,表上還只有六點多鐘呢?”
接過表來,拿近耳邊去一聽,什么聲響也沒有。我連這表是在幾日前頭開過的記憶也想不起來了。
“表停了!”
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涼風里坐它一刻。但她又繼續著說:“燈盤上有一只很美的燈蛾死在那里。”
跑進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紅,翅翼綠色,比蝴蝶小一點,但全身卻肥碩得很的燈蛾橫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處焦影,觸須是燒斷了。默看了一分鐘,用手指輕輕撥了它幾撥,我雙目仍舊盯視住這撲燈蛾的美麗的尸身,嘴里卻不能自禁地說:“可憐得很!我們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罷!”
點了燈籠,用銀針向黑泥松處掘了一個圓穴,把這美麗的尸身埋葬完時,天風加緊了起來,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
拴上門戶,上床躺下之后,一陣風來,接著如亂石似的雨點,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聽著雨聲,一面我自語似的對她說:“霞!明天是該涼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暗夜
什么什么?那些東西都不是我寫的。我會寫什么東西呢?近來怕得很,怕人提起我來。今天晚上風真大,怕江里又要翻掉幾只船哩!啊,啊呀,怎么,電燈滅了?啊,來了,啊呀,又滅了。等一忽吧,怕就會來的。像這樣黑暗里坐著,倒也有點味兒。噢,你有洋火么?等一等,讓我摸一枝洋蠟出來。……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緊,不要緊,好,有了。……
這樣燭光,倒也好玩得很。嗚呼呼,你還記得么?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學教科書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開,我與友人,游戲庭前,燕子飛來,覓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我現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讀甚勤,西北風起,吹滅電燈,洋燭之光。”嗚呼呼……近來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像這種小文章,倒也還做得出來,很不壞吧?我的女人么?暖,她大約不至于生病罷!暑假里,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來,麻煩不過。你那里還有酒么?啊唷,不要把洋燭也吹滅了,風聲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么,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電燈也滅了么?小心扶梯!喔,滅了!混蛋,不點了罷,橫豎出去總要吹滅的。……噢噢,好大的風!冷!真冷!……噯!
●蘇州煙雨記
一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遠起來。清涼的早晚,覺得天寒袖薄,要縫件夾衣,更換單衫。樓頭思婦,見了鵝黃的柳色,牽情望遠,在綢衾的夢里,每欲奔赴玉門關外去。當這時候,我們若走出戶外天空下去,老覺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們忘了似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熱,被我們忘掉了喲!
在都市的沉濁的空氣中棲息的裸蟲!在利欲的爭場上吸血的戰士!年年歲歲,不知四季的變遷,同鼴鼠似的埋伏在軟紅塵里的男男女女!你們想發見你們的靈性不想?你們有沒有向上更新的念頭?你們若欲上空曠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氣,一則可以醒醒你們醉生夢死的頭腦,二則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謝的青枝綠葉,預藏一個來春再見之機,那么請你們跟了我來,Undich,ich Schnuere Den Sack andwandere,我要去尋訪伍子胥吹簫吃食之鄉,展拜秦始皇求劍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蘇臺苑哩!
“象以齒斃,膏用明煎”,為人切不可有所專好,因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為所累。我閑居滬上,半年來既無職業,也無忙事,本來只須有幾個買路錢,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獨往的,然而實際上卻是不然。因為自去年同幾個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幾種我們所愛的文藝刊物出來之后,愚蠢的我們,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兒克兒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決定和友人沈君,乘車上蘇州去的時候,我還因有一篇文字沒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動。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氣。天上雖沒有太陽,然而幾塊淡青的空處,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蕩的中間,常在向我們地上的可憐蟲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這一天的天氣分出類來,我不管氣象臺的先生們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風云飛舞,陰晴交讓的初秋的一日吧。
這一天的早晨,同鄉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來說:“今天我要上蘇州去。”
我從我的屋頂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聽聽市上的雜噪,忽而也起了一種懷慕遠處之情(Sehusucht mach der Ferne)。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我和沈君就搖來搖去的站在三等車中,被機關車搬向蘇州去了。
“仙侶同舟!”古人每當行旅的時候,老在心中竊望著這一種艷福。我想人既是動物,無論男女,欲念總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當然是愛的。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車,初不料的車上的人是那樣擁擠的,后來從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叢中聽出了一種清脆的笑聲來。“明眸皓齒的你們這幾位女青年,你們可是上蘇州去的么?”我見了她們的那一種活潑的樣子,真想開口問她們一聲,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觀,和見人就生恐懼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紅了臉,默默的站在她們身邊,不過暗暗的聞吸聞吸從她們發上身上口中蒸發出來的香氣罷了。我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里又長嘆了一聲:“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
二
我們同車的幾個“仙侶”,好像是什么女學校的學生。她們的活潑的樣子——使惡魔講起來就是輕佻——豐肥的肉體——使惡魔講起來就是多淫——和爛熟的青春,都是神仙應有的條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當作神仙的眷屬看。非但如此,為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簡直不能把她們當作我的同胞看。這是什么呢,這便是她們故意想出風頭而用的英文的談話。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從她們的緋紅的嘴唇里滾出來的嘰哩咕嚕,正可以當作天女的靈言聽了,倒能夠對她們更加一層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聽了她們的話,也可以感得幾分親熱。但是我偏偏是一個程度與她們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輕視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對她們的熱意,被她們的談話一吹幾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類,抱著功利主義,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沒有過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們的這幾位女同胞,不用《西廂》、《牡丹亭》上的說白來表現她們的思想,不把《紅樓夢》上言文一致的文字來代替她們的說話,偏偏要選了商人用的這一種有金錢臭味的英語來賣弄風情,是多么殺風景的事情啊!你們即使要用外國文,也應選擇那神韻悠揚的法國語,或者更適當一點的就該用半清半俗,薄愛民語(La languedes Bohemiens),何以要用這卑俗英語呢?啊啊,當現在崇拜黃金的世界,也無怪某某女學等卒業出來的學生,不愿為正當的中國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薦枕席于那些猶太種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說,“我們中國亡了,倒沒有什么可惜,我們中國的女性亡了,卻是很可惜的。現在在洋場上作寓公的有錢有勢的中國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們的妻女,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失身于外國的下流流氓的,你看這事傷心不傷心哩!”我是兩性問題上的一個國粹保存主義者,最不忍見我國的嬌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國流氓去足踐。我的在外國留學時代的游蕩,也是本于這主義的一種復仇的心思。我現在若有黃金千萬,還想去買些白奴來,供我們中國的黃包車夫苦力小工享樂啦!
唉唉!風吹水皺,干儂底事,她們在那里賤賣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頭出去看車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叢林曠地吧!
“啊啊,那一道隱隱的飛帆,這大約是蘇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條深碧的長河,長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樹,和河內的帆船,就叫著問我的同行者沈君,他還沒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卻回答說:“是的,那是蘇州河,你看隱約的中間,不是有一條長堤看得見么!沒有這一條堤,風勢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條隱約的長堤來。這時候,在東面車窗下坐著的旅客,都紛紛站起來望向窗外去。我把頭朝轉來一望,也看見了一個汪洋的湖面,起了無數的清波,在那里洶涌。天上黑云遮滿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樣子。湖的東岸,也有一排矮樹,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陰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悶之狀。我不曉是什么理由,硬想把這一排沿湖的列樹,斷定是白楊之林。
三
車過了陽澄湖,同車的旅客,大家不向車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車的前面去,我知道蘇州就不遠了。等蘇州城內的一枝尖塔看得出來的時候,幾位女學生,也停住了她們的黃金色的英語,說了幾句中國話:“蘇州到了!”
“可惜我們不能下去!”
“But we will come in the winter.”
她們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蘇州音,大約是南京的學生吧?也許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們不能同我一道下車,心里卻起了一種微微的失望。
“女學生諸君,愿你們自重,愿你們能得著幾位金龜佳婿,我要下車去了。”
心里這樣的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后,就順著了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的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夫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里混戰。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墻,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云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云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夫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已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了。并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作的一種變態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夫問我“上哪里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就不慌不忙的問馬車夫說:“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夫倒也很公平,第一聲只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里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里,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的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墻,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面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熱的面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里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困窮的我,心里只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覺的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
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
你若要尋秋,你只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
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
一番雨過,野路牛跡里貯著些兒淺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里容與,
月光下,樹林里,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只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來,怕馬夫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的喝了一聲:“喂!你把我們拖上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