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飄泊者(5)
- 蔣光慈作品(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蔣光慈
- 4701字
- 2017-03-30 11:39:55
有一次,一個鄉下人到我們店里來買布,大約是替姑娘辦嫁妝。他向我們說,他要買最好的花洋標;我們的劉掌柜的拿這匹給他看,他說不合式;拿那匹給他看,他說也不好;結果,給他看完了,總沒有一匹合他的意。我們的劉掌柜的急得沒法,于是向他說,教他等一等;劉掌柜到后邊將給他看過的一匹花洋標,好好用貴重的紙包將起來,鄭重其事地拿出來給鄉下人看,并對鄉下人道:
“比這一匹再好的,無論你到什么地方去,你也找不出來。這種花洋標是美國貨,我們親自從上海運來的。不過價錢要貴得多,恐怕你不愿出這種高價錢……”
鄉下人將這匹用好紙包著的花洋標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覺很喜歡的樣子,連忙說道:
“這匹東西好,東西不錯!為什么你早不拿出來呢?我既然來買貨,難道我還怕價錢高么?現在就是這一匹罷,請先生替我好好地包起來,使我在路上不致弄縐了才好!”
我在旁邊看看,幾幾乎要笑起來了。但是,我終把笑忍在肚子里,不敢笑將出來;倘若把這套把戲笑穿了,我可負不起責任。
維嘉先生!像這種事情多得很呢!我們把這種事情當做笑話看,未始不可;但是,從此我們可以看出商業是什么東西,商人的道德是如何了。
普通學徒都是三年畢業,或者說出師,為什么我上面說我只過兩年學徒的生活呢?維嘉先生!你必定要發生這種疑問,現在請你聽我道來。
一一
維嘉先生!我此生只有一次的戀愛史,然就此一次戀愛史,已經將我的心靈深處,深深地刻下了一塊傷痕。這一塊傷痕到現在還未愈,就是到將來也不能愈。它恐怕將與吾生并沒了!我不愛聽人家談論戀愛的事情,更不愿想到戀愛兩個字上去。但是每遇明月深宵,我不禁要向嫦娥悲欷,對花影流淚;她——我的可愛的她,我的可憐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永遠地,永遠地輾轉在我的心頭,往來在我的腦里。她的貌,她的才,當然不能使我忘卻她;但是,我所以永遠地不能忘卻她,還不是因為她貌的美麗和才的秀絕,而是因為她是我唯一的知己,唯一的了解我的人。自然,我此生能得著一個真正的女性的知己,固然可以自豪了,固然可以自慰了;但是我也就因此抱著無涯際的悲哀,海一般深的沉痛!維嘉先生!說至此,我的悲哀的熱淚不禁涔涔地流,我的刻上傷痕的心靈不禁搖搖地顫動……
劉靜齋——我的主人——有一子一女。當我離開H城那一年,子九歲,還在國民小學讀書;女已十八歲了,在縣立女校快要畢業。這個十八歲的女郎就是我的可愛的她,我的可憐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或者我辜負她了,或者我連累她了,或者她的死是我的罪過;但是,我想,她或者不至于怨我,她或者到最后的一刻還是愛我,還是懸念著這個飄泊的我。哎喲!我的妹妹!我的親愛的妹妹!你雖然為我而死,但是,我記得,我永遠地為你流淚,永遠地為你悲哀……一直到我最后的一刻!
她是一個極莊重而又溫和的女郎。當我初到她家的時候,她知道我是一個飄泊的孤子,心里就很憐憫我,間接地照顧我的地方很多——這件事情到后來我才知道。她雖在學校讀書,但是在家中住宿的,因此她早晚都要經過店門。當時,我只暗地佩服她態度的從容和容貌的秀美,但絕沒有過妄想——窮小子怎敢生什么妄想呢?我連戀愛的夢也沒做過——窮小子當然不會做戀愛的夢。
漸漸地我與她當然是很熟悉了。我稱呼她過幾次“小姐”。
有一次我坐在柜臺里邊,沒有事情做,忽然覺著有動于中,提筆寫了一首舊詩:
此身飄泊竟何之?人世艱辛我盡知。閑對菊花流熱淚,秋風吹向海天睡。
詩寫好了,我自己念了幾遍。恰好她這時從內庭出來,向柜上拿寫字紙和墨水;我見她來了,連忙將詩掩住,問她要什么,我好替她拿。她看我把詩掩了,就追問我:
“汪中!你寫的是什么?為什么這樣怕人看?”
“小姐,沒有什么;我隨便順口謅幾句,小姐,沒有什么……”我臉紅著向她說。
“你順口謅的什么?請拿給我看看,不要緊!”
“小姐!你真要看,我就給你看,不過請小姐莫要見笑!”
我于是就把我的詩給她看了。她重復地看了幾遍,最后臉紅了一下,說道:
“詩做的好,詩做的好!悲哀深矣!我不料你居然能——”
她說到此很注意地看我一下,又低下了頭,似覺想什么也似的。最后,她教我此后別要再稱呼她為小姐了;她說她的名字叫玉梅,此后我應稱呼她的名字;她說她很愛做詩,希望我往后要多做些;她說我的詩格不俗;她又說一些別的話。維嘉先生!從這一次起,我對于她忽然起了很深的感覺——我感覺她是一個能了解我的人,是一個向我表示同情的人,是我將來的……
我與她雖然天天見面,但是談話的機會少,談深情話的機會更少。她父親的家規極嚴,我到內庭的時候少;又更加之口目繁多,她固然不方便與我多說話,我又怎敢與她多親近呢?最可恨是劉掌柜的,他似覺步步地監視我,似覺恐怕我與她發生什么關系。其實,這些事情與他什么相關呢?他偏偏要問,偏偏要干涉,這真是怪事了!
但是,倘若如此下去,我倆不說話,怎么能發生戀愛的關系呢?我倆雖然都感覺不能直接說話的痛苦,但是,我倆可以利用間接說話的方法——寫信。她的一個九歲的小弟弟就是我倆的傳書人,無異做我倆的紅娘了。小孩子將信傳來傳去;并不自知是什么一回事,但是,我倆藉此可以交通自己的情懷,互告中心的衷曲——她居然成了我唯一的知己,窮途的安慰者。我倆私下寫的信非常之多,做的詩也不少;我現在恨沒有將這些東西留下——當時不敢留下,不然,我時常拿出看看,或者可以得到很多的安慰。我現在所有的,僅僅是她臨死前的一封信——一封悲哀的信。維嘉先生!現在我將這一封信抄給你看看,但是,拿筆來抄時,我的淚,我的悲哀的淚,不禁如潮一般地流了。
親愛的中哥!
我現在病了。病的原因你知道么?或者你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醫生說我重傷風,我的父母以為我對于自己的身體太不謹慎,一般與我親近的人們都替我焦急。但是,誰個知道我的病源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么病,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就是說出也要惹一般人的譏笑恥罵——因此,我絕對不說了,我絕對不愿意說了。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愛做勉強的事情。我的父母并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與王姓子訂婚,但是,他倆居然與我代訂了。現在聽說王姓今天一封信,明天也是一封信,屢次催早日成結婚禮,這不是催早日成結婚禮,這是催我的命!我是一個弱者,我不敢逃跑,除了死,恐怕沒有解救我的方法了!
中哥!我對于你的態度,你當然是曉得的:我久已經定你是我的伴侶,你是唯一可以愛我的人。你當然沒有那王姓子的尊貴,但是,你的人格比他高出萬倍,你的風度為他十個王姓子的所不及……中哥!我親愛的中哥!我愛你!我愛你!……
但是,我是一個弱者,我不能將我對于你的愛成全起來;你又是一個不幸者,你也沒有成全我倆愛情的能力。同時,王姓總是催,催,催……我只得病,我只有走入死之一途。我床前的藥——可惜你不能來看——一樣一樣地擺滿了。但是它們能治好我的病么?我絕對不吃,吃徒以苦人耳!
中哥!這一封信恐怕是最后的一封信了!你本來是一個不幸者,請你切莫要為我多傷心,切莫要為我多流淚!倘若我真死了,倘若我能埋在你可以到的地方,請你到我的墓前把我倆生前所唱和的詩多詠誦兩首,請你將山花多采幾朵插在我的墳頂上,請你撫著我的墳多接幾個吻;但是,你本來是一個不幸者,請你切莫要為我多傷心,切莫要為我多流淚!
中哥!我親愛的中哥!我本來想同你多說幾句話,但是我的腕力已經不允許我多寫了!中哥!我親愛的中哥!……
妹玉梅臨死前的話
一二
維嘉先生!這一封信的每一個字是一滴淚,一點血,含蓄著人生無涯際的悲哀!我不忍重讀這一封信,但是,我又怎么能夠不重讀呢?重讀時,我的心靈的傷處只是萬次干番地破裂著……
我接了玉梅訣別的信之后,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難道我能看著我的愛人死么?難道只報之以哭么?
玉梅是為著我而病的,我一定要設法救她;我一定要使我的愛人能做如愿以償的事情;我一定使她脫離王姓魔鬼的羈絆;啊,倘若我不能這樣做,則枉為一個人了,則我成為一個負情的人了!我一定……
王氏子是一個什么東西?他配來占領我的愛人?他配享受這種樣子的女子——我的玉梅?我哪一件事情不如他?我的人格,我的性情,我的知識,我的思想……比他差了一點么?為什么我沒有權利來要求玉梅的父親,使他們允許我同玉梅訂婚?倘若我同玉梅訂了婚,則玉梅的病豈不即刻就好了么?為父母的難道不愿意子女活著,而硬迫之走入死路么?倘若我去要求,或者,這件事——
喂!不成!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財產在什么地方?我現在所處的是什么地位?我是一個飄泊的孤子,一個寄人籬下的學徒,我哪有權利向玉梅的父母要求呢?聽說王氏子的父親做的是大官,有的是田地金錢,所以玉梅的父親才將自己的女兒許他;而我是一個受人白眼的窮小子,怎能生這種妄想呢?況且婚約已經訂了,解約是不容易的事,就是玉梅的父親愿意將玉梅允許我,可是王姓如何會答應呢?不成!不成!
但是,玉梅是愛我的,玉梅是我的愛人!我能看著她死么?我能讓她就活活地被犧牲了么?……
我想來想去,一夜沒曾睡眠;只是翻來覆去,伏著枕哭。第二天清早起來,我大著膽子走向玉梅的父母的寢室門外,恰好劉靜齋已經起床了。他向我驚異地看了一下,問我為什么這末樣兒大清早起來找他;于是我也顧不得一切了,將我與玉梅的經過及她現在生病的原因,詳詳細細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聽了我的話后,顏色一變,又將我仔細渾身上下看了一下,只哼了一聲,其外什么話也沒說。我看著這種情形,知道十分有九分九不大妥當,于是不敢多說,回頭出來,仍照常執行下門掃地的事情。
這一天晚上,劉靜齋——玉梅的父親——把我叫到面前,向我說了幾句話:
“汪中,你在我這里已經兩年了,生意的門道已經學得個大概;我以為你可以再往別處去,好發展發展。我這里現下用人太多,而生意又不大好,不能維持下去,因此我寫了一封介紹信,將你介紹到W埠去,那里有我的一個朋友開洋貨店,他可以收容你。你明天就可以動身;這里有大洋八元,你可以拿去做盤費。”
劉靜齋向我說了這幾句后,將八元大洋交給我,轉身就走了。我此時的心情,維嘉先生,你說是如何的難受啊!我本知道這是什么一回事——劉靜齋辭退我,并不是因為什么生意不好,并不是因為要我什么發展,乃是因為我與他的女兒有這末一層的關系。這也難怪他——他的地位,名譽,信用……比他女兒的性命更要緊些;他怎么能允許我的要求。成全女兒的愿望呢?
這區區的八元錢就能打發我離開此地么?玉梅的命,我對于玉梅的愛情,我與玉梅的一切,你這八元錢就能驅散而殲滅了么?喂!你這魔鬼,你這殘忍的東西,你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你的罪惡比海還深,比山岳還高,比熱火還烈!玉梅若不是你,她的父母為什么將她許與王姓子?我若不是你,我怎么會無權利要求劉靜齋將自己的女兒允許我?玉梅何得至于病?我何得至于飄流?我又何得活活看著自己的愛人走入死路,而不能救呢?喂!你這魔鬼,你這殘忍的東西,你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
我將八元錢拿在手里,仔細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么地方藏著。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勢不得不走;走而無路費,又要不知將受若何的蹂躪和痛苦;沒法,只得含著淚將它放在袋里,為到W埠的路費。
我走了倒無甚要緊,但是玉梅的病將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曉得了么?倘若她曉得,又是如何地傷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勢?我倆的關系就如此了結了么?
玉梅妹啊!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狀,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吻一吻你那病而顫動的唇,并且向你大哭一場,然后才離開你,才離開此地,則我的憾恨也許可以減少萬分之一!但是,我現在離開你,連你的面都不能一見,何況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啊!你為著我病,我的心也為你碎了,我的腸也為你斷了!倘若所謂陰間世界是有的,我大約也是不能長久于人世,到九泉下我倆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