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慫恿(1)
- 彭家煌小說經典(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彭家煌
- 4990字
- 2017-03-24 16:29:07
一
端陽節前半個月的一晚,裕豐的老板馮郁益跟店倌禧寶在店里對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說:下倉坡東邊政屏家有對肉豬,每只有百三十來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陽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銷得多,十六七只豬怕還不肯。”禧寶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賬臺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奮勇后,兩只小花片接連飛進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買來;把價錢講好,留在那兒多喂幾天更好,這里豬樓太小,雅難尋豬菜。”郁益安閑的說,忽然想起舊事,又懶洋洋的關照著:“你去了第一要過細些,莫手續不清,明日又來唱枷絆,翻門坎。他屋里的牛七是頂無聊的家伙,隨是什么,愛尋縫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離不了一個理,不違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寶滿不在乎。
牛七是溪鎮團轉七八里有數的人物:哥哥四爺會八股,在清朝算得個半邊“舉人”,雖說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墳脈所出,并不關學問的事,只是老沒碰得年頭好,在家教十把個學生子的《幼學》、《三字經》,有空雅愛管點閑事;老弟畢過京師大學的業,親朋戚友家與乎宗祠家廟里,還掛起他的“舉人”匾;侄兒出東洋,兒女們讀洋書的,不瞞人,硬有一大串。這些都是牛七畢生的榮幸,況且籮筐大的字,他認識了好幾擔,光緒年間又花錢到手個“貢士”,府上又有錢,鄉下人誰趕得上他偉大!他不屑靠“貢士”在外賺衣食,只努力在鄉下經營:打官司嘍,跟人抬杠嘍,稱長鼻子嘍,鬧得呵喝西天,名聞四海。他雅喂過蠶,熬過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經驗,憑著一鼓蠻勁去亂瞃幺,每年總是虧大本,沒得“打官司”,“抬杠”那樣的成績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質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種的蠻。他的排行是第七,人們便派他一個“牛七”。他膽量很大,又學會了刀,叉,拳,棍,武藝,黑夜里聽見屋前后有響動,一個人敢拿短棍入山趕強盜。有一年清鄉委員下了鄉,還幾乎挨了他的做。橫沖直撞,那里找得到對手;牛眼睛釘住了誰,誰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闖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樣,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臉又油晃晃的,顧名思義,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與“牛”,厲害很懸殊,因而尊他“牛七”的畢竟占了勢力。
禧寶洋腔海白慣了,生意經他知道點巧妙,是非場里可沒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爺;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頂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掛過“舉人”匾;尤其雪河為人剛直,發起脾氣來,連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罵的。有一年牛七沖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豐放鞭爆賠禮,雪河叫細人子把鞭爆踏滅,跳起腳,拍桌子罵:“枚五爺,你書由屁眼里讀進去的啊?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嗎?好不糞漲!”枚五老倌給侄孫罵了一頓,垂頭喪氣,出門投族人,要開祠堂門整頓家規,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還是由牛七親自送禮賠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過多年洋學堂的書,縣里是跑茅廁一樣,見官從來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說上幾句話,可使縣太爺拍戒方,嚇得對方的紳士先生體面人跪得出汗,他還怕誰!這在溪鎮的婦孺都知道,背地稱他雪豹子。牛七只蠻在鄉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撲燈火!裕豐有這樣的聲勢,禧寶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寶換了件白褂,赤腳上加了一雙襪,扣在褲腰帶上的牛骨頭煙盒子也取下裝一滿盒條絲煙,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著洋傘,出門邀旁大到下倉坡買豬去。
下倉坡是述芳政屏兩兄弟的產業。他俚(他們)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兒。牛七是他俚的從堂兄弟,本有承受的優先權,但他那幾年事事不順手,于是述芳將下倉坡的西邊,連屋帶田賣了一半給裕豐,現在歸原拔經理著。賣祖產,就是賣祖宗,這在溪鎮人認為是奇恥。牛七瞧著述芳兄弟許多人拖拖踏踏擠在下倉坡東邊住著,對東邊的祖產真有喪了老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瞃幺成了這個樣子,以后真不好辦!蠻好的祖產,輕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當年驊四公創業如何的艱難苦楚,到了你們手里,就風吹落葉樣凋零下來,再空兩年,怕連東邊也靠不住。將來我看你遷都遷到哪里去?”牛七這樣說,述芳雅不愿將一口悶氣從屁眼里撒出去,仗著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張,在賣給裕豐的一邱田的那一頭耕種起來,原拔質問所得的回答是:“媽媽的,我耕我的田,礙著誰的祖墳啊?”裕豐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罵牛七。因為原拔自從搬到下倉坡,家里常常鬧鬼,黑夜里有石子飛進窗,裕豐就鬧賊,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聞,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蠻不講理,到許起七日七夜的朝天懺,說裕豐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長貢老爹知道什么葫蘆裝什么藥,牛同豹子會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來和,哼,白忙了幾天,貢老爹縮了頸根,其余沒面子的白菜鬼誰來管這閑事!于是雪河在縣里告了一狀。述芳沒料到要見官,逃了。雪河又一稟帖,加了述芳個“恃勢凌人,畏虧逃審”的大罪,在縣署請動了四差八票下了鄉,尋到盂蘭會上,將述芳抓了去。禍是牛七闖出來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著背,只得聯合劣紳,上堂抗辯。雪河斬釘截鐵的幾句話,縣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隨著“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場官司,牛七掉了“貢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還坐了一個多月的牢,赦出來后,就一病登了鬼籍。這是牛七一世不會忘記的,而禧寶卻忘記了,即令禧寶不忘記,但是裕豐這樣的勝利,恐怕更使他沒有“牛七”在眼里,況且他是跟政屏買豬,這關牛七的鳥事?
二
買豬,禧寶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過他。譬如人家一注牛頭對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間瞆瞆,沒得不服服貼貼成功的。好比一樓豬,他只在樓邊吼幾聲,揮幾鞭,那些貨就從他那豬腰子眼睛里刻定了身價: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頸根的油頭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貨喂過隔夜糧,又磅過斤兩,雅逃不過他的神謀圣算。他人和氣倒還在次,惟一他那嘴啊,隨便放句什么屁,都象麻辣子雞樣塞在人家口里,又厲害,又討人歡喜。平常倒是跟政屏還講得來。他一進政屏的門,就搬出他那生意場中的口白:“嘿,政二哥,發財發財。一向不見啦,兩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這晌如何不到店里來?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里正熬酒呢,你來,我準為四兩堆花的東。”禧寶嬉皮笑臉的說,伸出四個指頭在政屏前打了個照面。
“有酒呷,好的!明后天許來秤肉。”政屏很歡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么寶樓?我看看去。”禧寶說著,政屏領他進去看豬。
“賣吧,這對貨?”禧寶在樓邊吼幾聲,拍幾下,試探著問。
“節邊子來了,賣是要賣的,但是有好多人來看過,都是價錢講不好,吳桂和出了五十塊,中費歸他出,我沒答應,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賣意,順勢吹了幾口牛皮。
“政二哥真厲害,這對貨四十塊賣得掉算氣運,你還想五十五六,做夢嘍!”禧寶用先聲奪人的語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壓。
“五十六末,雅要看什么貨啊!”旁大湊著說,“到火房里來談吧?”于是三人走進火房。
牛七的野貓腳是常在政屏家走動的。他自從跟豹子交過手,掉了“貢士”后,他到政屏家,最愛走后門;那里有茂林修竹,是僻靜的地方。這天,他走進政屏的后門,聽見火房里有禧寶的聲音,他怔了一怔,點點頭,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窺聽。“禧寶之來是什么壞勾當,政屏不經他的同意,擅自跟這壞蹄子干什么!”他急切要探出個實在。他由窗紙破處瞧見政屏在桌上拐著水煙袋,取了插在爐邊的火筷,箝著火炭,又將火筷夾入拿煙袋的手指縫里,騰出右手來擦一擦煙袋嘴,才伸出指頭到煙筒里去掏煙。煙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于是牛七的頭避開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煙。”這是禧寶的聲音,這聲音又將牛七的頭引回來。禧寶雙手接著政屏的煙筒和火筷,取下褲腰帶上的煙盒,上了煙,引火抽著。政屏睜眼凝視空中繚繞的煙,有時還釘住地上的煙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臉,眉毛皺著,似乎有誰欠了他的錢不還的神情,“若是政屏還暗中呼吸禧寶那腐尸噴出來的臭煙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頂。可恨二娘子還泡了茶一杯杯分遞,禧寶配接她的茶嗎?”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里在咒罵。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寶的條絲煙來了。條絲煙,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寶貝。他生怕辜負黃生生的煙,抽出半年難洗一次的煙斗,用小棍子通了幾通,將周圍凝結的黑黃色膠汁往自己的赤腳上一揩,隨即裝煙抽著,一口長氣,連兩頷都吸進去半寸深,煙如進了壇,沒一點糟蹋的,過足了癮才遞給旁大。“禧寶的和氣,堆花,條絲煙”連連的在他的心里打轉,樓里的那對貨,無形中已輕輕的減了價,如果禧寶誠心買的話。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腦里,卻是“政屏那一世沒吸過絲煙的丑態”。“禧寶那鬼臉,那刁滑,那可惡的語調,總而言之,處處討嫌得要死”。“裕豐那么興盛,他媽的禧寶還孝順他,豬賣給他真得十倍的價錢才行。”
“這對貨是真的要賣嗎?如果真的要賣,那我真不敢向你開口。政二哥,我買,你總讓點,再開個實在價吧!”禧寶正式開口了。
“怎么不賣!你不是別人,讓是要讓一點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個算盤,在算盤的橫木上扒了一顆子,又在橫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個“二”,交把旁大,一面將口里含著的“不到這里不成”吐出來,旁大看了,遞給禧寶。
“什么,政二哥雅真是……,還是這個價錢,那有什么講頭,就是過秤,雅跟價錢差得太遠啦。那只大的連毛不過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寶說著,掉轉頭。正伸長脖子在窺聽的牛七的頭,于是猛然的又縮了。
“兩邊都吃點虧吧!”旁大擅自在算盤上扒了一個“四”,一個“二”,給禧寶看,禧寶接連說了幾個“這不行”,可是算盤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瞜唣了半天,才在算盤上扒了個“四”,扒了個“八”,幾個“再少就吹了”連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盤同時又到了禧寶的跟前。這樣的來回三四次,結果是禧寶袖子一勒,坐了個騎馬裝,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氣,用勁的說:
“當面的鑼,對面的鼓,我俚打開窗戶說亮話,政二哥,你是三兩塊錢不在乎,我出價雅實在不算少。一句話,買賣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塊——錢。你愿意,我俚就空幾天來趕豬,不愿意,我俚就對不起,在府上打擾太久——啦——”禧寶本沒講完,眼釘著政屏,站起來,口仍然張著探形勢,等回話。旁大雅起身,裝出要走的神氣。形勢很嚴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為難的苦笑著說:“這樣,我就太吃虧了。你們真厲害!”
“好啦,好啦,話就講到這里止,政二哥,過幾天來趕豬就是。恭喜恭喜,兩邊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兩邊作揖,政屏起身預備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緊牙關,一溜煙的早兩步走了。
五天后,禧寶到政屏家趕豬,政屏不在家,關照了二娘子說過幾天送豬錢來,隨即將豬趕走,又空兩天,那豬肉已裝進了人們的肚皮。
三
為著這事,一天,牛七起了個絕早,跑到政屏家,在豬樓邊張望了一下。
“為什么這樣早,七哥?”政屏有點驚異。
“不為什么。……你喂的豬賣啦?”
“呃,禧寶買去了。”
“啊,禧寶買去啦!多少錢?”
“四十五塊錢。”
“啊,四十五?只賣四十五啊!錢付清了嗎?不賣把張三,不賣把李四,單單賣把禧寶!禧寶的錢好些?……你賣把范泰和何如?他會少給你的錢?”
“禧寶同旁大來,講了半天,不好意思不賣把他,我愿是不大愿意。趕豬的那天我雅沒在家,聽說豬趕去不久就殺了,錢是一個還沒到手。”政屏為積威之所怯,見牛七問得奇怪,敷衍著說。
“既然你不愿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豬趕去殺了呢?錢還一個都沒有到手,有這樣強梁!當初你如何跟他講的?”牛七假意的盤問。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說這樣我就太吃虧了,后來雅沒說不肯。旁大就兩邊拱手道喜,說空幾天來趕豬,隨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戲唱啦!這件事你硬可以講沒答應他俚。人不在家,膽敢把豬趕去殺了就是,把你當什么東西!事情沒得這樣痛快!生米煮成熟飯啦!政屏,禧寶送豬錢來的時候,難為他一下,硬要活豬還原,隨他是多少錢不要答應。政屏,這是個頂好的岔子!我看裕豐有好厲害,娘賣ㄅㄧ的!”
“看著,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陽快了,現在還不到手錢……七哥,裕豐不裕豐,豬是禧寶買去的,如何好奈何裕豐!況且從前吃過裕豐一回虧,現在何必……”
“裕豐怎么樣,禧寶怎么樣,禧寶買就是裕豐買,你當禧寶是好東西,他專會鉆裕豐的狗洞,不管他是誰,我都要請他結結實實上老子一回當。娘賣ㄅㄧ的!從前的事,不必講得,鴨婆子進秧田,來往有數,于今送肉上釘板,還不砍他個稀爛?政屏,你不聽雅隨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來問我啦,”牛七跟政屏賭氣,“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飯谷,少不得拿錢到牛七家去糴,政屏那敢開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