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卷入者(1)
- 天年(銀河獎獲獎作品)
- 何夕
- 4882字
- 2017-03-22 11:06:13
1.圣誕夜迷霧
走出飯店,一陣冷風吹來,范哲裹緊大衣。聚會已經散場,街上依然明亮而喧囂,節日氣氛濃稠得令人呼吸不暢。另外一些人也從飯店里走出,嘻嘻哈哈地大聲說話,其中一個人頭上還戴著圣誕老人的白邊紅帽子,想來是飯店送給他們的。范哲認出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兒胖子就是剛才唱歌的那人,現在他正紅光滿面地拉扯著一位年輕女人的胳膊。那人似乎發現了范哲,臉上露出酒后的笑容,大聲唱道:“哈……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哈哈……”旁邊的女人嗔怪道:“你干什么呀?”胖子大笑著說:“你們不懂,圣誕節就該這么唱啊。等會兒到歌城我就點這首歌。哈利路亞……哈利……”另外一個瘦子諂媚著打趣,“劉局這可不行,還是唱你和曹秘書的保留曲目吧,哈哈哈……”
范哲面無表情地目送這群人上車離去,心里涌起奇怪的罪惡感。每當他看到這樣的褻瀆行為時,都會自虐般地感到罪惡,雖然這根本不是他的錯。世界變化真的太快,就在不久以前,基督還是這個國家里不能提及的話題,但現在圣誕節越來越受重視,在南京這樣的城市里,其熱鬧程度已經幾乎不亞于春節過年了,至少對于商鋪和飯店來說是這樣。但是范哲卻越來越清楚地發現這種熱鬧其實和基督是完全無關的,甚至與基督的意愿正好相悖。那些人把這個紀念日當作又一個可以醉生夢死的理由,更新鮮更時髦。今天教區舉行圣誕敬拜贊美會,因為有一些教友要求帶親戚朋友來體會,在圣心堂里舉辦實在有些局促,所以范哲特意選擇了這家飯店。這里有一片相對隔離的就餐區,可以用于舉行儀式及之后的餐會。贊美會進行了大半時,范哲已經宣講完,教友們陸續到前臺交流自己的感悟。范哲又一次上臺宣讀福音,帶著大家高唱“阿肋路亞”。因為歷史上到中國傳教的傳教士來自不同的地方,“贊美耶和華”這句話在國內天主教會里的發音就是“阿肋路亞”,而廣為人知的“哈利路亞”是國內基督教會的發音。而就在這時,范哲聽到了那個胖男人的聲音,他大概是中途上洗手間路過,好奇地推開側門朝里張望。不遠處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招呼道:“你怎么去了這么久?都在等你呢。”胖子立刻來了精神般在門外高聲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那人是借著酒精的力量惡作劇,臉上掛著一股搞怪的笑容。范哲走上前說:“我們在舉行敬拜贊美會,麻煩你不要打攪。”胖男子大大咧咧地說:“這兒是公共場所,我們都是消費者。你們唱你們的,我唱我的,兩不相干。”說罷,胖男人得意地轉身,口里依然示威般地大聲唱個不停。周圍傳來一陣哄笑,胖子的臉膛更紅潤,聲音也更大了……
風大了點兒,范哲朝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一輛黑色紅旗車停在他的身邊,一位三十出頭、身著深色西服的青年人下車朝范哲亮出了證件。國家安全局,李欣。范哲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惹了麻煩。
“有一件事情我們需要你協助調查。”李欣語速很快,“現在就走。”
“我可以打電話給家里說一聲嗎?”范哲平靜地問道。
“可以。”李欣回答得很爽快,“我的任務是接你到指定地點,不會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范哲心里輕松了點兒,他摸出手機給范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晚些回去,感覺電話里范小有些失望。本來范小今天也想來參加敬拜會的,但范哲擔心這會耽誤她做作業,就沒同意。李欣專注地開車,沒有干預范哲。
“是不是哪位教友出了事?”范哲輕聲問。的確,這些年教區發展得比較快,一些身份復雜的人也進來了。在范哲看來,這其中不少人其實并不太懂基督,他們更像是把入會當成某種消遣活動,但對這樣的人,教會也總是歡迎的。
“我不知道。”李欣搖搖頭。這完全是實話,李欣也覺得這次任務有些奇怪。他們奉命接觸的全是范哲這種人,和以前李欣打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怎么說呢,這些人看上去都給人一種非常安寧平和的感覺,就像剛才范哲看到自己的證件時,驚詫只是一剎那的事情,之后便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一般人可能一輩子都同國安局或是公安局的國保打不上一次交道,但基本都知道這種部門是干什么的,一般的小偷小摸不可能需要國安局出面。以前李欣每次亮出證件,總會看到對方難以掩飾的緊張,他還從沒遇到過像范哲這樣的人,而且不是一個,這次任務中遇到的人都這樣。
站在東郊國賓館的二號樓門前,范哲心中有些忐忑。他聽教友說過,東郊國賓館的別墅樓每天房費不菲,不少世界政要曾下榻于此。范哲不禁困惑,到究竟是什么人因為什么事情要在此地接見自己,但等他很久以后知道答案時,才發現自己此刻在門前的這番思量是完全多余的。因為這個原因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迄今所擁有的全部人生經驗。
李欣將范哲領進二樓一個房間后便徑自退出,范哲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一個人的臉上。盡管強自鎮定,他仍然驚叫出聲:“大人……”但范哲只喊了這一句便戛然而止,因為他注意到房間里還有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和藹地笑了笑,示意范哲坐下。但是叫范哲如何不驚心,因為眼前這位身著神職人員便裝的是羅馬教廷樞機主教之一的方文善大人,是一位華裔。樞機主教俗稱紅衣主教,在教會內地位僅次于教皇。在圣保祿年的一次教區安排的活動中,范哲曾到羅馬見到過主教大人,當然,只是站在人群之中遠遠眺望。
“我想主教大人就不用介紹了。”另一位五十余歲的男子開口打斷了范哲的驚詫,“我叫靳豫北,我的具體身份你不必過多了解,只需要知道我這次同主教大人會晤是全權代表中共中央統一戰線工作部就可以了。”
范哲下意識地點點頭。統戰部是做什么的他當然知道,這是中國負責調查、研究并制定民族和宗教工作重大方針政策問題的最高機構。
“中國《憲法》明確保護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我們黨向來具有最寬廣的胸襟,只要有利于國家建設和人民福祉,我們總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靳豫北的語氣充滿真誠,“從爭取民族解放的戰爭時期到后來的和平年代,重視愛國統一戰線工作從來都是我們黨和政府的優良傳統。”
“是不是我們教區的教友出了什么事情?”范哲有些困惑地問。如果是驚動到樞機主教的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他不至于毫不知情。
“我這次來是擔任教宗的特使,同中國政府進行一些合作。”主教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他比范哲上次見到時顯得蒼老了一些,“在他們的推薦資料里,我選中了你。”說“他們”時,主教指了指靳豫北。
“推薦?”范哲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看向靳豫北。
“是這樣,”靳豫北的語氣一直很平靜,“我們在中國天主教愛國會內以教區為單位向教廷推薦了一些人選,在本教區你被選中了。”
“因為什么事情推薦我?”范哲問道。
主教插話道:“他們推薦你的原因我不關心,但我是因為這些才選中你的。”
伴著這句話,一旁的靳豫北默默地將桌上的一疊文件推送過來。范哲狐疑地接過,剎那間僵立當場。
“……今天的廣播就到這里。祝親愛的教友晚安。”
這是少年范哲在1984年的夏夜里常常聽到的一句話。自從半年之前一位親戚送給他一臺袖珍收音機之后,他很快習慣了在黑夜里聆聽——盡管為了這個習慣,他必須每個月省下兩頓早飯錢來買電池。同學里有收音機的不止他,不過那些人似乎更熱衷于將頻道旋鈕轉來轉去搜索方興未艾的流行歌曲。范哲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幾個月前自己偶然聽到那個伴著絲絲雜音的電臺時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它。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細心地在自己珍愛的筆記本里記下了那個頻段的數字。當然,這個數字做了特殊處理,范哲在真實的數字上面加了一個自己才知道的偏移量,因為他無法確定這個算不算敵臺。當時中國的政治氣氛雖然已經逐漸開明,但是像“美國之音”以及“臺灣復興基地”之類的電臺是絕對不允許收聽的。雖然范哲在這個奇特電臺里并沒有聽到過什么反對中國和社會主義的內容,但他卻知道這絕對是一個境外電臺。對那個時候的中國來說,境外電臺基本就是敵臺的同義詞。而最關鍵的一點是:范哲就算對此有疑問,也不可能找到準確的答案,因為他不敢也不能向任何人詢問。
正是在這個深夜電臺里,范哲第一次聽到了世人以兄弟姐妹相稱,而不是必須分為“同志”和“敵人”彼此其樂無窮地斗爭。也是在這個電臺里,范哲不斷聽到一個他原先以為代表黃色和淫穢的詞匯:愛。在男女播音員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里,這個詞高頻度地出現:愛我們的父母,愛家人,愛我們的朋友,愛世間生靈萬物,甚至愛我們的仇敵。
在長達幾年的時間里,范哲習慣了黑夜里的聆聽,他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嬗變。以前當他看到那句“有人打你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給他打”時,只覺得滑稽而不可思議,但現在他覺得自己理解了這句話,因為他體會到了這句話并不是宣揚懦弱,而是蘊涵著無可言說的對世人的悲憫。剛開始的時候,范哲以為那些啟人智慧的道理是播音員自己的創造,但他很快知道了這些都出自一本叫作《圣經》的書。于是范哲對這本書產生了癡迷,禁不住想象世間怎么會有這樣一本書,而又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在學校的圖書室里,范哲裝作不經意地到處查閱關于這本書的信息,但他得到的答案基本和詞典上一樣,主要內容不外乎都是“統治階級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之類。
由于擔心那些午夜里傳來的美妙句子隨著時間消失,范哲在一個本子里記下了他喜歡的一些詞句,封面的名字起得有些矯情:《格言精華錄》。這個本子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是范哲的珍藏,雖然已經很少被翻起。扉頁的第一句是:“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范哲很久以后才查到這是《新約·約翰福音》里的句子。如今夾在那個本子中的還有幾封信,信上的內容范哲早已爛熟于胸,可以說是倒背如流。而今晚讓范哲震驚的便是,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他居然看到了這幾封信——當然,只是影印件。
“你們……”范哲幾乎是本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震驚之下竟一時語結。
“這不奇怪。”靳豫北見慣不驚地笑笑,“你想想那是個什么樣的時代。四川一個偏遠縣城的中學生突然給香港的某個商貿公司去信,而且還收到了幾封回信。”
“你們審查了我的信件。”范哲鎮定了些。
靳豫北看了眼旁邊的主教,“承認這個沒什么難為情的,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當時的制度就是這樣規定的。其實當年審查的結果對你沒有產生什么實際影響,那時候的政治氣候已經寬松很多了。”
范哲下意識地點點頭,印象中自己的確沒有因為此事受到過什么特別的影響,“那你們現在找我又是為什么?就因為我收到過幾封境外的來信?”
“不,是因為你寫的那封索要《圣經》的信。”主教突然插話。
范哲騰地臉紅了。他當然記得自己的那封信,因為他只寫過這么一封信。其實在幾年的聆聽生涯里,他不止一次動過寫信的念頭。播音員隔一段時間總是播出一段地址說,只要往這個地址寄信便可免費獲贈一本《圣經》。不過好幾次范哲提起筆都猶豫了,自小所受的教育讓他羞于向任何人索取任何東西。但是內心的渴望最終占據了上風,他還是寄出了那封信,但是在信里他沒有提到要書的事,只是近乎傾訴般地道出了一些內心所想。也許因為平時在這個領域無人可以交流,所以這封信出奇地長。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感悟是非常生澀的,文筆上也充滿了一個中學生的矯揉造作。不過,現在主教點出這封信有索要《圣經》的意思也并不錯,因為范哲在信里注明了自己詳細的通信地址。實際上,信寄出一個多月后,范哲的確收到了郵局寄來的包裹,里面有一本香港圣經公會出版的《圣經》簡裝本及一封回信。
“你只是中國政府在本教區推薦的十個人選之一。很多人比你有更悠久的信仰,而且他們基本都是從小就受到家庭影響。但正是這封信讓我最后確定了你。”主教的目光顯得很溫暖,“因為我從中感受到了你對主的無限虔誠。”
“確定了……我?”范哲不明所以地反問,“是需要我做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不,不。一點兒都不特別,就是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情。”靳豫北開口道,“要說有區別的話,就是今后你們的工作將得到我們的全力幫助。”靳豫北從旁邊的文件袋里拿出幾頁紙,“比如你們圣心堂舊址的一部分因為歷史原因一直被幾戶人家強占不退,過兩天他們就會接到搬遷通知。政府給出的條件非常優惠,他們是不可能拒絕的。還有歷年來你們向南京市民族宗教局打報告申請的事項全部都會在未來一個月內得到處理,我們的文件要求所有相關部門全力配合。”
“文件……”范哲囁嚅道,臉上涌起一絲無奈的表情,他想起自己好多次手拿文件批復找到相關部門卻無人搭理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