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道茨編過的兩版《酒神的伴侶》（1944年、1960年）都非常精彩。他不僅為我們闡明了酒神崇拜的性質(zhì)，同時還指出了該劇在歐里庇得斯全部作品中的地位。公元前408年，年逾七旬的老詩人告別了雅典，投奔馬其頓，從此便一去不歸，并最終于公元前406年初的那個冬天客死他鄉(xiāng)。歐里庇得斯的出走，很可能是因為他自覺再也無法接受雅典大眾的品位和評家的譏諷。至少，他不必忍受公元前408年，也就是他去世后的第二年，在雅典公演的阿里斯托芬的喜劇《蛙》。在《蛙》劇當(dāng)中，狄奧尼索斯只身下到陰間，只為從那里請回一名悲劇詩人兼劇作家。因為在三位巨匠（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相繼謝世后，雅典已經(jīng)嚴(yán)重缺乏相關(guān)的人才?？蓱z的歐里庇得斯受到了阿里斯托芬的奚落，就像蘇格拉底在《云》當(dāng)中遭到了詆毀，只不過，他所受的傷害遠(yuǎn)沒有后者那么嚴(yán)重。

道茨至今仍是古希臘和非理性研究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他認(rèn)為，《酒神的伴侶》表達(dá)了歐里庇得斯對酒神崇拜較為復(fù)雜的看法。他塑造的狄奧尼索斯亦正亦邪，集中體現(xiàn)了神的陰陽兩性。而彭透斯，神所指定的犧牲者，同樣也是個模棱兩可的人物。所以，不管是神明還是僭主都無法引起觀眾或讀者的共鳴。

《酒神的伴侶》在雅典公演是在歐里庇得斯去世以后。我們目前還沒有完整的劇本，不過，散失的部分倒也未必那么重要。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酒神的伴侶》曾經(jīng)廣受歡迎，而今天看來，它在現(xiàn)存的19部歐里庇得斯悲劇中，似乎也仍是一部扛鼎之作。威廉·阿羅史密斯[18]曾英譯過這部作品，譯文風(fēng)格濃烈、精彩絕倫，我在下文會引用到。阿羅史密斯認(rèn)為，該劇的成就之高堪比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泛桶Ｋ箮炝_斯的《阿伽門農(nóng)》。與后兩者相同，《酒神的伴侶》也把我們變成了莎士比亞所謂的“驚疑止步”的聆聽者。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狄奧尼索斯個性怪異：他讓人不安卻又癡迷，讓人感到終極的恐懼。這個人物塑造得極為成功，完全可與俄狄浦斯、克呂泰墨斯特拉相媲美。

酒神崇拜很晚才進(jìn)入希臘，而且并沒有想要取代奧林匹亞山上的諸神。在希臘化時代的亞歷山大和羅馬，狄奧尼索斯演變?yōu)榫粕癜涂怂?，但在早期的希臘，他其實是個更廣義的神祇，象征豐饒的物產(chǎn)、開花的生命和樹木的力量。在《酒神的伴侶》中，女祭司們并沒有喝酒（彭透斯誤會了）。她們之所以癲狂得不能自已，是因為不停地跳著山舞。山舞是一種薩滿教的巫?；顒?，在古希臘時期只限女性參加，今天在美國的某些婦女團(tuán)體中仍有傳承。關(guān)于酒神狂舞，道茨有過很精辟的論述：

……他既是導(dǎo)致癲狂的原因，也是解除癲狂的救星……抵抗狄奧尼索斯就等于壓制人類的本性；而當(dāng)本性爆發(fā)的時候，自我便會瞬間徹底崩潰……

當(dāng)狂舞到名為Sparagmos的高潮時，女祭司們便撕裂動物的尸體直接生吃。她們不斷重復(fù)這一過程，等于是撕裂和吞噬了幼小的酒神，從而完成這一泰坦人的儀式。女信徒們把彭透斯看作獅子，所以才將其弒殺。但她們更常吞食的其實是公牛，公牛內(nèi)在的蠻勁更能體現(xiàn)狄奧尼索斯賜予的勇猛之力。此外，另有證據(jù)表明，古典時期的酒神祭典中往往還伴有活人生祭、宰殺犧牲等活動。通過這些儀式，信眾既可獲得動物身上的活力，又能在群體中暫時泯滅個人意識，進(jìn)入狂喜出神的狀態(tài)。

這種薩滿教的巫?；顒涌赡芷鹪从谏姿梗谙ＥD本土卻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壓制。直到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天下大亂之際，它才以阿提斯[19]、阿多尼斯、薩巴最俄斯[20]和各種神靈的名義卷土重來，并因此受到柏拉圖等人的譴責(zé)與抨擊。

道茨將《酒神的伴侶》歸類為歐里庇得斯最形式化的作品。他告誡我們，既不可將該劇當(dāng)作對狄奧尼索斯的贊頌，也不能把它看成是對酒神崇拜的抗議，因為彭透斯本來就不可愛，而狄奧尼索斯又完全超出了人類道德的范疇。在《酒神的伴侶》中，自我放逐的老歐里庇得斯重新煥發(fā)了活力，但這既不是狄奧尼索斯式的，也不是反狄奧尼索斯式的。晚年的歐里庇得斯，寫詩作劇都已到達(dá)爐火純青的境界。他似乎在預(yù)先向文壇的宿敵阿里斯托芬證明，自己完全可以憑借實力躋身于索福克勒斯與埃斯庫羅斯的最高殿堂。

威廉·阿羅史密斯是了不起的人文主義者，他畢生都在和“憎恨學(xué)派”[21]英勇作戰(zhàn)。只可惜，1992年他辭世以后，這股“憎恨”的浪潮終究還是湮沒了英語國家的各大高校。我至今仍在為他哀悼。我們曾是十分親密的好友，每次見面，他都讓我重燃起激情。歐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都是他摯愛的作家。他一直不敢去碰《蛙》，但卻為我們奉上了《鳥》和《云》的上佳譯文，還有《酒神的伴侶》以及歐里庇得斯的其他四部悲劇。和《希波呂托斯》《赫拉克勒斯》一樣，阿羅史密斯在《酒神的伴侶》中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歐里庇得斯式的悲憫，即“由同體之悲而生的憐愛”。在他看來，這就是歐里庇得斯的人文主義：“那種信仰、那種命運，在歐里庇得斯眼里，使人成為人，而不僅僅成為神?！辈贿^，阿羅史密斯是否因此便將自己的道德觀強(qiáng)加給了歐里庇得斯，我覺得倒是值得商榷。以下是本劇的結(jié)尾，所用譯文正是出自阿羅史密斯之手：

阿高厄

父親呀，我為你悲傷！

卡德摩斯

孩兒呀，我也為你悲傷，還為你的姐妹們痛哭！

阿高厄

狄奧尼索斯王多么兇狠地侮辱了你的家！

卡德摩斯

只因為他在你們手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的名字在忒拜城不光彩。

阿高厄

告別了，父親！

卡德摩斯

祝你快樂，我的不幸的女兒；但是你不能享受那樣的生活?。òЦ柰?。）

阿高厄

（唱）啊，朋友們，歡送我到我姐妹們那里去，約她們做伴，一同悲慘地出外流浪。我愿去到什么地方，血污的喀泰戎看不見我，我看不見喀泰戎，那里沒有立神杖紀(jì)念我的痛苦，盡管別的女信徒很喜歡神杖和喀泰戎。（阿高厄自觀眾左方下。眾忒拜人抬著尸體進(jìn)宮，卡德摩斯隨入。）

歌隊

神明的行為是多樣的，他們做出許多料想不到的事。凡是我們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實現(xiàn)，而我們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卻有辦法。這件事就是這樣結(jié)局。（歌隊自觀眾右方退場。）[22]

在這段對白中，卡德摩斯和女兒阿高厄表達(dá)了各自的哀慟之情；想當(dāng)初，是阿高厄誘使酒神的信徒殺害了自己的兒子。不過，我在哀憐之外還聽到了遠(yuǎn)比這更為強(qiáng)烈的嘲諷。假使讓我來做導(dǎo)演，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讓扮演狄奧尼索斯的演員念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臺詞：也許可以不動聲色，或者至少平淡一些？“我要離別的信徒而去”，女演員盡可以用這種荒唐的反諷語氣來說話。而且，因為參加合唱的都是亞細(xì)亞的女祭司，所以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她們的語調(diào)即使不再欣狂，至少還是很高亢的。實際上，歐里庇得斯作品中所表露的悲劇性反諷，比任何人文主義都要更為強(qiáng)烈。假如阿里斯托芬觀看了《酒神的伴侶》的演出，那他就能證實歐里庇得斯的確信奉虛無主義。而我發(fā)現(xiàn)，這也正是歐里庇得斯和莎士比亞最為相似的地方：他那種怪異的特質(zhì)似乎影響了莎劇《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dá)》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