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索??死账梗s公元前496—前406)(1)
- 劇作家與戲劇
- (美)哈羅德·布魯姆
- 3013字
- 2017-03-15 11:12:34
《厄勒克特拉》
公元前499年,埃斯庫羅斯的首部悲劇上演,當時索??死账惯€只是個三四歲的小孩。二十八歲那年,索福克勒斯迎戰埃斯庫羅斯,第一次贏得勝利。此后,兩人之間必定還有過多次交手,直到公元前456年埃斯庫羅斯離世。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和埃斯庫羅斯的《奠酒人》有著很復雜的關系。后者系《俄瑞斯忒亞》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而《厄勒克特拉》則是單獨成篇的作品。
在此,我想借用里士曼·拉蒂莫爾英譯的埃斯庫羅斯,還有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9]新譯的索??死账?,來比較上述兩部作品。卡森是個大詩人,也是個研究古典學的專家。她援引弗吉尼亞·伍爾夫《普通讀者》中的一篇文章,題為《不懂希臘文化》。伍爾夫認為,厄勒克特拉的吶喊“給全劇設定了角度與輪廓框架”。而卡森本人則對厄勒克特拉表現出詭秘的親密感,她還為此寫了一篇精彩的序言,強調厄勒克特拉對其生活中惡的恐懼,一種無法衡量的恐懼:“這是個深不可測的女人?!彼€大膽將索??死账顾茉斓亩蚶湛颂乩桶桌颉さ医鹕巴瑯铀轿业耐纯嘧诮獭毕啾容^,認為“兩者都觸及了女性靈魂中心的零點”。
文學上的成就也許是伍爾夫、狄金森和卡森唯一的交集。然而,卡森的譯文卻有助于我們透過小說家和兩位詩人的眼光,認識索??死账构P下厄勒克特拉的真面目。正如約翰·瓊斯[10]在《論亞里士多德與古希臘悲劇》中所言,在索??死账沟墓P下,厄勒克特拉的悲傷是極為私人的。也許“私人”一詞還不夠強烈,因為我們所謂“私人信件”之類的說法其實已經貶低了這個詞的價值。這和卡森所謂的“厄勒克特拉吶喊式的私人用語”很不同,和伍爾夫的《三個基尼》、狄金森寫給“先生”(Master)的那些詩、卡森的探戈風作品《丈夫的美》也都大相徑庭。
在埃斯庫羅斯的《奠酒人》當中,厄勒克特拉表現更多的也許是憤怒而非痛苦。身為公主,她極度憎恨被人貶低,并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弟弟俄瑞斯忒斯身上。相較之下,索福克勒斯塑造的厄勒克特拉則有一種浸透死亡的想象(卡森語),其自身的性別身份遭到了外界的否定。以下是埃斯庫羅斯筆下的厄勒克特拉:一心想著報仇雪恨,不愿輕易放棄生命:
厄勒克特拉
你這位往返于上界與下界的最高的信使啊,冥間的赫耳墨斯啊,求你幫助我,為我傳信,召請那些看守我父親的家的下界神祇聽取我的祈禱;我還要召請地神——她生產萬物,養育萬物,再把他們收到胚胎里。我給死者奠下這祭品,召喚我父親,這樣祈禱:“請憐憫我和你所喜愛的俄瑞斯忒斯,我們怎樣才能成為家里的主人?我們現在無家可依,被生育我們的人出賣了,她換得了埃癸斯托斯——殺害你的從犯作她的丈夫。我是個奴隸,而俄瑞斯忒斯則出外逃亡,失去了財產;他們卻是神氣十足,樂享你辛辛苦苦掙來的果實。請讓俄瑞斯忒斯順利歸來,這就是我向你祈求的,父親啊,你要聽從!至于我自己,請讓我的心比母親的更純潔,我的手也更虔敬。”
這些祈禱是為我們發出的;至于我們的對手,父親啊,我祈求有人為你向他們復仇,叫兇手們遭殺身之禍,受到懲罰。這就是我在善意的祈禱中的插言,對他們吐出的惡意的咒語。請你在神祇、地母和賞賜勝利的正義女神的幫助下,從地下給我們送來祝福。
這就是我的祈禱,再加上這些奠品。(向歌隊)請你們依照禮俗,用志哀的花朵點綴這些祭品,為亡魂唱一曲頌歌。[11]
這和索??死账构P下的厄勒克特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厄勒克特拉
可是我的苦難哪里有止境?對死去的人不關懷,怎么對呢?人間哪有這樣的事?我可不愿受那樣的人尊重;即使我處在順境中,我也不肯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停止放出這尖銳的哭聲,不再敬重我的父親。如果那不幸的死者躺在泥土里化為烏有,而他們卻不償還血債,人們的羞恥之心和對神的虔敬便會消失。
一般認為,《厄勒克特拉》是索??死账雇砥诘淖髌贰T谶@里,《俄狄浦斯王》中慣見的諷喻似已蕩然無存。作品的戲劇反諷主要集中在自由而非知識上。俄瑞斯忒斯將姐姐從眼前的險境中解救出來,可他還是來晚了,厄勒克特拉早已深陷泥淖、無法自拔。知識無法拯救俄狄浦斯:得知真相反而讓他更痛苦,并且因痛苦而變得盲目。甚至有可能,索??死账贡憩F的憐憫不過是另一種反諷罷了。在卡森的譯文中,厄勒克特拉并沒有因為不堪重負而喪心病狂。因為即使把埃癸斯托斯的尸首拿去喂狗,也無法斬斷她內心罪惡的死結。厄勒克特拉所體現的諷刺其實很簡單:過去是無法改變的,尤其對女人來說。
《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王的人格中究竟有沒有所謂的“悲劇性缺陷”,這問題至今尚無定論。我個人對此持懷疑態度,因為俄狄浦斯并不是喜歡亂槍打鳥的人。其實,追求精準、彈無虛發才是他隱藏的個性??梢钥隙ǖ卣f,他和那個對于矛盾心理的經典描述(即弗洛伊德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根本毫不相關。生活在“弗洛伊德時代”的我們,面對一個無罪無咎的俄狄浦斯,實在有點不知所措。然而,這似乎并非索??死账构P下這位英雄的處境。讀《俄狄浦斯王》不同于讀荷馬的《伊利亞特》;在荷馬眼里,諸神的地位舉足輕重。當然,我們也不能把它當雅威作者[12]的作品或者《耶利米書》《約伯記》來讀,更別提《四福音書》。另外,我們還得告誡自己,千萬別把俄狄浦斯和《哈姆萊特》《李爾王》混為一談。恰恰相反,荷馬與《圣經》、莎士比亞與弗洛伊德,告訴我們不該如何去解讀索福克勒斯。
年輕時,我曾十分服膺塞德里克·惠特曼[13]的觀點。他在索??死账箤U撝姓J為,俄狄浦斯是一種“英雄人文主義”的悲劇。可現在,我的看法有些動搖了。這倒不是說我對人文英雄主義的興趣減弱了,而是因為我不敢確定這樣的立場是否真可以解釋悲劇的實質。威廉·布萊克的人文主義除了英雄的成分,還包含末日預言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也并未使其成為悲劇。而在這個后尼采時代,無論你怎么解讀俄狄浦斯,它都是確定無疑的悲??;否則的話,這整個文類勢必會失去其內在的連貫性。E.R.道茨[14]可能把索福克勒斯和伊利亞特視為了同類,所以就此推定俄狄浦斯的悲劇榮耀了諸神,盡管它對神的仁慈甚至公正未置一詞。伯納德·諾克斯[15]則認為,諸神的偉大與俄狄浦斯的偉大是不相容的,而悲劇的發生正是這一對立關系造成的后果。這觀點倒是很符合黑格爾的悲劇觀,即所謂“正與正的較量”。只不過,諾克斯比較偏向俄狄浦斯,因為他覺得諸神永遠是勝利的一方,所以反而不能稱之為英雄。相比于道茨,這一解讀跳脫了荷馬的框架,但在我看來,似乎又摻雜了太多我們對英雄主義的理解——它也許更像馬爾羅[16]的解讀,而非索福克勒斯的本意。
有趣的是,弗洛伊德很推崇索福克勒斯,稱他是精神分析學的先驅,因為是他首先教會觀眾如何進行自我分析。不過,他又說《俄狄浦斯》是一部“不道德的戲”,因為諸神竟然默許亂倫與弒父的發生。俄狄浦斯同樣具有人類普遍無意識的罪惡感,但根據這一解讀,諸神應該也同樣不免于此吧。有時,我倒希望弗洛伊德轉而研究埃斯庫羅斯,為我們揭示一個普羅米修斯情結,而非什么俄狄浦斯情結。柏拉圖對荷馬的解讀是以俄狄浦斯為中心的,而索福克勒斯卻不是。我不認為索??死账箷l責荷馬褻瀆神明,但我感覺,俄狄浦斯的悲劇也并不像柏拉圖說的那樣,體現出更強烈的懷疑精神,除非你從蒙田的角度來解讀柏拉圖。
在《俄狄浦斯王》里,是什么讓細心的讀者最為難忘?答案幾乎是肯定的:俄狄浦斯自插雙目的片段。以下是傳信人乙的敘述,選用的譯文來自大衛·格雷納[17]:
報信人乙
她自殺了。這件事最慘痛的地方你們感覺不到,因為你們沒有親眼看見。我記得多少,告訴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