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埃斯庫羅斯(約公元前525—前455)
- 劇作家與戲劇
- (美)哈羅德·布魯姆
- 1977字
- 2017-03-15 11:12:34
《俄瑞斯忒亞》三部曲
奧德修斯在陰間遇到阿伽門農的冤魂(荷馬,《奧德賽》第11卷),后者生動地向他講述了慘遭妻子殺害的經過:
(我彌留之際,)但那不要臉的女人
轉過身去,不愿哪怕稍動一下,合攏我的
眼睛,我的嘴巴,雖然我正前往哀地斯的府居。[6]
我們都知道,福克納最具獨創性的一部小說,就是以這最前面的五個字命名的。然而,埃斯庫羅斯塑造的阿伽門農并不像在荷馬史詩里那么威風。荷馬對本事是有所剪裁的,他故意隱去了阿伽門農獻祭女兒伊菲革涅亞這一段,也未提及復仇女神圍攻弒母者俄瑞斯忒斯的片段。《奧德賽》一書雖然暗示了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兇殘暴虐,但并未著墨太多。埃斯庫羅斯給我留下了奇妙的印象:我總覺得他比荷馬更古樸,當然也更原始;他塑造的克呂泰墨斯特拉形象生動,遠非《俄瑞斯忒亞》三部曲中的其他角色可以相比。
克呂泰墨斯特拉對丈夫的痛恨似乎超越了后者獻祭女兒的舉動;實際上,它代表了意圖僭取王位的欲望。埃斯庫羅斯不可能沒有自覺,他的描寫實際上賦予了克呂泰墨斯特拉一定的負面光彩。兒子俄瑞斯忒斯明明是頭猛獅,克呂泰墨斯特拉卻稱其為毒蛇。于是,順理成章,她自己便成了所謂的“母獅蛇”。雖然她還當不起“女梟雄”的稱號,但這復合的譬喻用在她身上的確是再貼切不過了。
在戲劇性和想象度上,克呂泰墨斯特拉這個人物的強度超過了阿伽門農、他的虜妾卡珊德拉以及復仇姐弟俄瑞斯忒斯與厄勒克特拉。因此,她當然也就成為三部曲乃至埃斯庫羅斯現存所有作品中最令人難忘的人物。她親手殺害了阿伽門農,又將完全無辜的卡珊德拉大卸八塊,并且為此欣喜若狂。所以,她艷光四射,特別讓人著迷。在此,我想引用里士曼·拉蒂莫爾[7](1947)的譯文,看一看克呂泰墨斯特拉腳跨阿伽門農和卡珊德拉的尸體時發表的一段狂言:
克呂泰墨斯特拉 我已說過許多,為了當時的需要,
眼下,我不以為恥,把真情說告。
不這樣,你說我怎么做才好?——責懲一個惡漢,
裝出慈愛的面貌,將毀滅的窩巢筑得老高,
讓人無法跳起抓到。此乃世代
相傳的仇惡,拼搏的極點,我已
謀劃很久,并非一時新鮮,心血來潮。
我站臨此地,我在此把他擊倒,事情已經做好。
我的作為,我做了,不會賴掉。
為了不讓他擋開厄運,不使逃脫,
像一個漁人,拋撒巨大的線網,我投出
豐廣的財富,致命的衣袍,把他箍牢。
我給他兩記重搗,他膝腿酥軟,喊出
兩聲痛苦的慘叫。見他去了,
我給出第三記擊搗,恩謝底下的
宙斯,掌管死人,是他們的王導。
就這樣,他被我殺掉,命息撇離軀骨,
張嘴噴吐,對我暴涌黑紅的血膏,
密射的漿點,粗蠻、過癮,
讓我縱情歡笑,像缺水的林園,喜迎新雨,
神明的賜犒,在育蕾的時節,催發鮮嫩的花苞。
這就是事實,你們集聚此地,阿耳戈斯的長老,
歡呼吧,倘若此乃你們的喜笑,至于我,我為此深感榮耀。
倘若理應奠灑死者,用合宜的方式祭禱,
那么此人最有權接受,配稱得已經過好,
他用該受詛咒的罪惡潽倒缸碗,當作醇酒,
如今回家痛飲,連一滴殘汁也不放過![8]
莎士比亞以前,戲劇舞臺上很少聽到如此振聾發聵的臺詞。第三次擊搗本已觸目驚心,可是,當丈夫的鮮血在花園里流淌成河,那一刻,女魔頭的形象肯定更加駭人。莎士比亞塑造過那么多狠毒的女性形象,麥克白夫人、戈納瑞、里甘,可哪個也不及克呂泰墨斯特拉這么兇殘。你以為這樣的暴力已經無以復加,但埃斯庫羅斯還是將它推向了極端。克呂泰墨斯特拉殺紅了眼,她把卡珊德拉也置于刀下,并從中獲得了施虐的快感:
克呂泰墨斯特拉 你也聽聽我的詛咒,權益是它的憑靠,
以公正的名義,它替我的孩子仇報,
以毀滅和復仇的名義——我用此人對之祭禱:
希望穿走我的房宮,不會被恐懼踩蹈,
只要埃吉索斯撥閃火光,在我的爐灶,
我的朋友,一如既往,忠誠可靠,
是我信心的盾牌,堅實,偌大不小。
而這家伙,在此躺倒,對我作惡,
淫娛伊利昂的姑娘、所有克魯塞絲的心竅。
帶來他的俘獲,亦已長眠,頗能
卜占,一個詭用巫術的情嬌,
和他睡覺,忠誠,但也熟知海員
滾動的板條。他倆已得獲應有的償報。
他已伸腿,而這個女人,喊過天鵝
凄厲的絕唱,亦在這里躺倒,
此情此景給我的睡床
新添喜悅,使我興致更高。
很顯然,克呂泰墨斯特拉對阿伽門農的仇恨與性有關。這是一個女人對弱勢男性表現的憎惡,因為后者凌駕于自身之上僅僅是由于性別的優勢。克呂泰墨斯特拉對一舉殺害兩人的自豪膨脹到了極點;她的恨意不僅針對卡珊德拉,同樣地指向宙斯。她一方面將宙斯奉為“地下的冥王”,一方面又對這至高無上的男性懷著恨意。可我們還是要問,對卡珊德拉這個擄來的小妾,她為什么也非要除之而后快呢?這里面同樣摻雜了性的因素:因為消滅阿伽門農的男性氣概,也就等于加強了自身的男性特質。
她最后的吶喊是沖著俄瑞斯忒斯去的。俄瑞斯忒斯要把她拖進屋里殺害,就在這時,克呂泰墨斯特拉發出了最后的怒吼:
克呂泰墨斯特拉 你是我誕下的蛇,是我哺育你長大。
可見,她的桀驁不馴,她的死不悔改,真是貫徹始終、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