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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刀鋒
  • (英)毛姆
  • 4908字
  • 2017-03-13 11:30:35

1

第二年六月底,艾略特來到倫敦,我倆才又見了面。我問他拉里究竟有沒有去巴黎。他說去了,語氣頗為慍怒,我不禁覺得好笑。

“我本來挺同情這孩子的,他想在巴黎待兩年,算是情有可原,我也準備拉他一把。我跟他說,一到巴黎就通知我。可是,一直到露易莎寫信來說他在巴黎了,我才曉得他早到了。我通過美國運通轉了封信給他——地址還是露易莎給我的——請他到我家來吃頓晚餐,好見見一些他應該認識的人。我本想先介紹幾位法裔美國人,比如埃米莉·蒙塔杜爾和格拉西·夏托加拉爾。結果你知道他回了什么嗎?他說抱歉沒法赴約,因為沒帶半件禮服來巴黎。”艾略特直盯著我,料想這番話會讓我大感詫異,卻發現我異常冷靜,便揚起眉毛,模樣頗為不屑。

“他的回復寫在一張破破爛爛的信紙上,上頭印著拉丁區某家咖啡館的名字。我回信問他住在哪里。我覺得看在伊莎貝爾的分兒上,總得讓他有個照應。也許他不好意思吧。我的意思是,我實在不敢相信,他腦袋明明很靈光,來巴黎竟然沒帶晚禮服。而且再怎么說,找巴黎幾個裁縫師定做也還過得去。所以我又邀他一起吃午餐,還強調這回客人不多。你猜結果怎么著?他不把確切住址告訴我就罷了,還說他從來不吃午餐。這么一來,我也拿他沒轍了。”

“真好奇他在忙些什么。”

“誰曉得啊,而且老實說,這也不關我的事。他這年輕人恐怕不太討人喜歡,伊莎貝爾真的不該嫁給他。而且說到底,如果他的生活還算正常,我早就在里茲酒吧或福奎飯店之類的地方碰到他了。”

我偶爾會自己去這些高檔場所溜達,不過別的地方也去。那年初秋,我碰巧在巴黎待了幾天,之后得前往南部馬賽港,準備搭郵輪去新加坡。某日傍晚,我和三五好友在蒙帕納斯吃了晚餐,一同去圓頂咖啡館喝杯啤酒。我隨處張望,不一會兒就瞧見拉里在擁擠的露臺上,獨自坐在大理石桌前,悠然望著熙攘行人。想來是白天悶熱,眾人這時都跑出來納涼。我暫時丟下那群朋友,向他走去。拉里一見到我,眼神就亮了起來,露出俊美的笑容,要我坐下聊聊,但我表示自己和朋友同行,因此不能久留。

“我只是來打聲招呼。”我說。

“你住在巴黎嗎?”他問道。

“只待幾天而已。”

“要不要明天一起吃午餐?”

“我還以為你不吃午餐呢。”

他笑了笑。

“看來你見過艾略特了。我平時的確不吃,因為沒有時間,我只喝杯牛奶,吃塊面包,不過我倒想跟你共進午餐。”

“好啊。”

我們約好第二天在圓頂咖啡館碰面,先喝杯開胃酒,再上街找家館子。我回去找朋友,坐著聊了一會兒。再回頭時,拉里已沒了蹤影。

2

第二天早上,我悠閑地在盧森堡博物館待了一個小時,看了幾幅我欣賞的畫作,之后到花園閑晃,追憶年少時光。一切情景如昔。學生同樣三兩結伴,沿著沙礫小徑散步,熱烈討論著喜愛的作家;孩子仍然在保姆的看顧下,滾著鐵環玩;老人依舊曬著太陽,看著早報;守喪的中年婦女照樣坐在公共長椅上,七嘴八舌聊著物價又漲了多少,挑剔著家中用人的大小毛病。后來我信步至奧德翁劇院,逛了逛藝廊陳列的新書。許多小伙子跟三十年前的我一樣,不畏一旁店員的兇狠目光,既然自己買不起書,那就讀幾頁算幾頁。我漫步穿越熟悉的暗巷,抵達蒙帕納斯大道,再走到圓頂咖啡館。拉里已在那里等候。我們喝了杯酒,然后沿著馬路走,找了家有露天座位的餐廳。

拉里感覺比先前要蒼白,眼眸因而顯得格外深邃。不過,他依舊沉穩自持,這在年輕人中十分少見,而笑容的真摯也未損分毫。我察覺到他的法語十分流利,字正腔圓,便稱贊了他一番。

“其實,我之前就懂一點法語。露易莎阿姨之前幫伊莎貝爾找了法文家教。每回在瑪文的時候,她都要求我們對話要用法語。”

我問他喜不喜歡巴黎。

“很喜歡啊。”

“你住在蒙帕納斯嗎?”

“是啊。”他遲疑半晌才回答,我想他不愿透露自己的確切住址。

“艾略特老大不快活的,因為你只給了他美國運通的地址。”

拉里面帶微笑,但什么也沒說。

“你都在做什么呢?”

“到處閑晃。”

“還看書嗎?”

“嗯,還看書。”

“有沒有伊莎貝爾的消息?”

“有時候會有。我們都不愛寫信。她在芝加哥玩得很開心,而且她們明年會來巴黎,在艾略特家住一陣子。”

“這樣對你也好啊。”

“我想伊莎貝爾應該沒來過巴黎。帶她四處逛逛,一定會很好玩。”

他對于我的中國之行極為好奇,聚精會神地聽我道來。可是,我每回想把話題拉回他身上,都徒勞無功。他無意聊自己的事,我唯一的結論是:他之所以約我吃午餐,只是希望我能陪陪他。我高興歸高興,但也一頭霧水。我們的咖啡才剛喝完,他就請侍者來結賬,一付完錢就站起身子。

“呃,我得走了。”他說道。

我們就此道別。我仍跟以前一樣,不曉得他在想什么,之后就再沒見過他了。

3

第二年春天,我人不在巴黎。布雷德利太太和伊莎貝爾的行程提前了,已在艾略特那里住了下來,一待就是好幾周,因此我又得發揮想象力,設法拼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她們在瑟堡上岸,艾略特行事向來周到,親自去迎接她們。過了海關后,三人上了火車。艾略特得意地說,他請了一位名媛的女傭來照顧她們。布雷德利太太卻說沒這個必要,因為她們不需要女傭。艾略特回得毫不客氣。

“露易莎,你別一來就嫌東嫌西的。沒有女傭打點,絕對上不了場面。我請安朵娜特過來,不只是為了你和伊莎貝爾,也是為了我自己。你們穿得不講究,可是丟我的臉啊。”

他瞄了眼她們的行頭,滿臉嫌惡。

“你們當然得買些新衣服。我想來想去,覺得只有香奈兒的女裝妥當。”

“我以前都是去沃斯買的。”布雷德利太太說。

她這話等于白說,艾略特連理都不理。

“我跟香奈兒說了,幫你們約好明天下午三點。另外還有帽子,應該就是瑞邦設計的鐘形帽了。”

“我不想花這么多錢,艾略特。”

“我知道,全部費用都由我包辦。你可不能讓我跌份啊。對了,伊莎貝爾,我幫你安排了幾場宴會,還跟我的法國朋友說,你爸麥倫生前是大使,畢竟真要說起來,如果他活得久一點,絕對會升任大使的。而且這個頭銜比較響亮。我猜這事應該不會有人問起,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跟你說一聲。”

“你實在太荒謬了,艾略特。”

“這一點也不荒謬。人情世故我看多了,大使遺孀的社會地位,可是比部長遺孀來得高。”

火車駛入巴黎北站,伊莎貝爾站在窗邊,忽然喊了出來。

“拉里來了。”

火車一停穩,伊莎貝爾就跳下車,朝著拉里跑去。他張開雙臂迎接她。

“他怎么知道你們要來?”艾略特酸溜溜地問道。

“伊莎貝爾在船上發了電報給他。”

布雷德利太太親切地吻了拉里的臉頰,艾略特向他伸出手,隨便握了兩下。當時已是晚上十點。

“艾略特舅舅,明天可以叫拉里一起來吃午餐嗎?”伊莎貝爾問道,胳膊挽著拉里,神情懇切,雙眼熠熠。

“我當然好啦。不過據我所知,拉里沒有吃午餐的習慣。”

“他明天會來吃的,對吧,拉里?”

“當然。”他微笑道。

“那就請你明天一點鐘光臨。”

艾略特又伸出手來,想要打發他走,豈料拉里不領情,咧嘴對他笑著。

“我來幫忙搬行李吧,順便幫你們叫輛出租車。”

“我的車子在等著,行李交給我的用人就好。”艾略特黯然地說。

“沒關系,那我們現在就走吧。車子坐得下的話,我就送你們到家門口。”

“對啊,拉里,陪陪我們嘛。”伊莎貝爾說道。

他倆沿著月臺并肩走著,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跟在后頭。艾略特一臉冷漠,相當不以為然。

“真沒教養。”他用法語自言自語。特定情況下,他覺得唯有法語可以使勁發泄情緒。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艾略特如平時般晚起,才盥洗完畢,就寫了張便條給他姐姐,要用人喬瑟夫轉交給安朵娜特,約她到書房來談談。露易莎到書房后,他小心把門關上,把一支香煙放在頎長的瑪瑙煙嘴上,點燃后就坐了下來。

“伊莎貝爾和拉里該不會還算訂婚吧?”他問。

“就我所知是這樣。”

“我對這個年輕人哪,恐怕沒什么好話可說。”接著,他就提到自己本已準備要把拉里帶入上流社會,并打算用體面且妥當的方式,鞏固他的社會地位,“我甚至還物色到一處住房,非常適合他。那房子本來在雷特爾侯爵名下,但他獲派駐馬德里大使館,所以想租出去。”

但是,拉里謝絕了艾略特的提議,明擺著不要艾略特協助。

“我真搞不懂,如果不善用在巴黎的際遇,那么來巴黎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曉得他平時都做些什么,好像誰都不認識。你知道他住哪兒嗎?”

“我們只有他給的美國運通地址。”

“又不是業務員出差,也不是老師來度假。依我看,說不定他在蒙馬特租了間套房,跟個野女人同居。”

“拜托,艾略特。”

“他這么神秘兮兮,既不告訴別人住址,又不跟同等地位的人來往,還能有什么解釋?”

“這不像拉里的為人。況且昨天晚上,你難道不覺得他還是愛著伊莎貝爾的嗎?他不可能虛假到這種地步。”

艾略特聳了聳肩。露易莎覺得,他是指男人最會這種兩面手法。

“那格雷·馬圖林最近如何?還有機會嗎?”

“只要伊莎貝爾點頭,他立刻就會娶她。”

布雷德利太太接著告訴艾略特,為什么她們提早了歐洲之行。她先前發覺健康出了狀況,經醫生診斷是糖尿病。病情并不嚴重,只要飲食小心,適量使用胰島素,絕對可以再活很多年。但是,她得知自己的病無法治愈后,便急著想看伊莎貝爾嫁給好人家。母女倆談了這件事,伊莎貝爾也很懂事,答應如果拉里在巴黎住了兩年,不依約回芝加哥找工作,兩人只有分手一途。然而,布雷德利太太老覺得,若真等兩年后才去巴黎把拉里給追回來,豈不像抓逃犯似的,實在有損個人尊嚴,伊莎貝爾這樣也會很沒面子。而她們來歐洲避暑是再自然不過了,畢竟伊莎貝爾上回來時年紀尚小。待她們逛完巴黎后,就可去適合布雷德利太太休養的海邊,之后前往奧地利提洛爾山區待一陣子,再從容地游歷意大利。布雷德利太太的意思是要拉里全程陪同,和伊莎貝爾好好相處后,兩人才曉得時隔這么久,彼此感情是否生變。拉里既已享受了歡樂時光,是否準備好承擔人生重任,屆時自然會明朗。

“拉里拒絕了亨利·馬圖林給的工作,讓他很生氣,但是格雷終究說服他回心轉意,所以拉里一回到芝加哥,立刻就可以進入業界。”

“格雷人真好。”

“可不是嘛,”布雷德利太太嘆了口氣,“我曉得他肯定會給伊莎貝爾幸福。”

艾略特隨后告訴布雷德利太太他安排的行程:第二天會先邀許多人參加午宴,周末再辦一場盛大的晚宴。他也會帶她們去加亞爾家族的宴會,并要到兩張羅斯柴爾德[16]家族的舞會邀請函。

“你會邀請拉里吧?”

“他說沒帶禮服來。”艾略特語帶輕蔑。

“好啦,你照樣邀他吧。再怎么說,這孩子本性善良,冷落他也沒用,只會讓伊莎貝爾更倔罷了。”

“當然,你說了算。”

拉里依約前來吃午餐。艾略特的禮節本就周到,眼下對他更是客氣。其實這出戲也很好演,拉里生性開朗,活力充沛,除非艾略特真是一副牛脾氣,否則想不喜歡他也難。眾人的話題不外乎芝加哥和共同的友人,艾略特也只好晾在那里,擺出一副親切的姿態,佯裝聽得津津有味,卻打心底里認為這些人無足輕重。他并不介意靜靜聽他們聊天,老實說,聽著他們說哪一對情侶訂婚了,哪一對結婚了,哪一對離婚了,他實在深感同情。誰曉得這些人是誰啊?像他知道的,可都是一些叫得出名號的人物,比如克蘭尚侯爵夫人,她曾企圖服毒自殺,只因情人克隆貝親王棄她而去,改娶一位南美洲百萬富翁的女兒,這種事情才值得端上臺面。他瞧了瞧拉里,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有股奇特的魅力:雙眼深邃且黑得出奇,顴骨特高,皮膚白皙且嘴巴靈活,艾略特想起波提且利[17]的一幅肖像畫,如果給拉里穿上那個時代的服飾,勢必渾身散發著浪漫風情。艾略特想到自己打算把拉里和一位法國貴婦湊成一對兒,而周六晚宴就邀請了佛羅里蒙家族的瑪麗·露意絲,不禁狡詐地揚起嘴角——她素來人脈廣闊,不過私德敗壞也盡人皆知。縱然年已四十,外表卻好似年輕十歲,姣好的面容恍若祖先再世。宮廷畫家納提葉曾替她的這位祖先畫過肖畫像,而多虧了艾略特的引介,此畫已由美國博物館收藏。而露意絲對于男人的胃口極大,似乎時刻都顯饑渴。艾略特刻意把拉里的座位安排在她旁邊,心想瑪麗很快便會向拉里出手。他還邀請了英國大使館的一位年輕武官,認為伊莎貝爾應當會有好感。伊莎貝爾長得美麗動人,而該武官家財萬貫,即使伊莎貝爾沒有家產也無妨。午宴一開始,便是上等蒙哈榭葡萄酒,隨之而來的是波爾多葡萄酒,喝得艾略特放松了起來。他悠然猜想著接下來的各種可能。若事態發展一如所料,露易莎就沒什么好著急的。她老是對他不以為然,誰叫她的眼界太窄,不過他仍喜歡這個姐姐。他憑著自己對人情世故的了解,幫忙把事情都安排妥當,最后也得到不小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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