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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租車開上山,駛過亮燈的廣場,又一頭鉆進黑暗里,繼續往上爬,來到平地,拐進圣艾蒂安教堂[28]背后的黝黑街道,順著柏油路穩穩下坡,經過小樹林和護墻廣場上停著的公共汽車,開上穆浮塔路的鵝卵石路面。街道兩邊有些亮燈的酒吧和開到很晚的店鋪。車沿著古老的街道開下去,有些顛簸,我們分開坐著,不是靠攏。布蕾特的帽子摘了下來,頭仰在椅背上。店里透出的光照亮了她的臉,接著又黑下來,直到上了高柏蘭大街,我才能看清她的模樣。這條街路面挖開了,乙炔燈高掛著,人們正在修電車軌道。布蕾特面孔雪白,明晃晃的燈光映出她脖頸的修長線條。再次沒入黑暗街道時,我吻了她。我們的嘴唇緊緊貼住。下一刻,她就閃開了,縮在座椅角落里,盡力縮得遠遠的,垂著頭。

“別碰我,”她說,“拜托,不要碰我。”

“怎么啦?”

“我受不了這個。”

“噢,布蕾特。”

“千萬別。你知道的。我受不了,所有這些。噢,親愛的,為我想想!”

“你不愛我嗎?”

“不愛你?你一碰,我就軟成了一攤果凍。”

“難道我們就什么都不能做嗎?”

現在她已經坐了回來。我伸出胳膊摟著她,她偎著我,兩人都靜了下來。她看著我的眼睛,又是那種神氣,讓人禁不住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看。這雙眼睛會一直看著,看著,直看到其他人的眼睛都避開去,無論是誰。她看著,仿佛這地球上任何東西都值得她這樣的專注。但其實,她害怕的東西有那么多。

“所以說,我們該死的什么都做不了。”我說。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想再受折磨了。”

“咱倆最好離得遠遠的。”

“可是,親愛的,我需要見到你。你不明白。”

“是的。但總是弄成這樣。”

“是我的錯。可咱們不是已經在付出代價了嗎,為做過的那些事?”

她一直注視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眸有時深,有時淺,有時看起來還平得很。而這一刻,深深淺淺全在其中。

“只要一想起我的地獄,想起我把那么多人都拖了進去。現在就是在為這些償債了。”

“別說傻話,”我說,“再說了,我那事兒本來就該是個笑話。我從來不去多想它。”

“噢,是的。我敢打賭,你不會在意。”

“好了,別說這個了。”

“有一次,我,我自己也嘲笑過這個,”她沒有看我,“我兄弟的一個朋友從蒙斯[29]回來,也是這個樣子。那真是可怕的笑話。男人們從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嗎?”

“是的。”我說,“人人都一無所知。”

我漂亮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在這樣或那樣的時刻,我曾從各種角度琢磨過這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某些傷病或殘疾會成為取樂的話題,但同時,對于受傷的人來說,這仍然是十分嚴重的問題。

“有趣,”我說,“這很有趣。陷入愛情也非常有趣。”

“你這么覺得嗎?”她的眼睛看起來又是平的了。

“我不是說那種樂子。大概就是,一種很享受的感覺。”

“不。”她說,“我覺得是人間地獄。”

“能見面就很好。”

“不。我不覺得。”

“你不想和我見面?”

“我做不到。”

現在,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并排坐著。右邊就是蒙蘇里公園。那兒有家帶活鱒魚池子的餐廳,你可以坐在里面往外看公園。餐廳已經關門了,黑乎乎的。司機轉過頭來。

“想去哪里?”我問。布蕾特偏過頭去。

“嗯,去雅士吧。”

“雅士咖啡館[30],”我告訴司機,“蒙帕納斯大道。”汽車徑直向前,繞過貝爾福雄獅[31],這獅子守護著來來去去的蒙魯日電車。布蕾特直直盯著前方。車開上了拉斯帕爾大道,已經能看到蒙帕納斯的燈光,布蕾特說:“如果我提個要求,你不會太介意吧?”

“別說傻話了。”

“到那里之前,再吻我一次,就一次。”

這時,車停了,我繞到車門外付錢。布蕾特一邊往外挪一邊戴上帽子。下車時,她伸出一只手,遞給我。她的手在發抖。“我說,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她拽下她那戴著幾分男人氣的帽子,邁步走進酒吧。店里,吧臺邊、桌邊,那幫跳舞的家伙幾乎全都在。

“嗨,伙計們。”布蕾特說,“我可得喝上一杯。”

“噢,布蕾特!布蕾特!”一個小個子希臘肖像畫家朝她擠過來,他自稱公爵,人人都管他叫齊齊,“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嗨,齊齊。”布蕾特說。

“介紹你認識個朋友。”齊齊說。一個胖男人上前來。

“米比波普勒斯伯爵,來見見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

“你好啊?”布蕾特說。

“啊,夫人,您在巴黎玩得還盡興嗎?”米比波普勒斯伯爵問,他的表鏈上掛著一枚鹿牙。

“非常好。”布蕾特說。

“巴黎終究是個不錯的城市,”伯爵說,“不過,我猜您在倫敦一定也有很多精彩的活動。”

“噢,是的,”布蕾特說,“非常多。”

布拉多克斯坐在桌邊招呼我。“巴恩斯,”他說,“過來喝一杯。你那姑娘可是跟人大吵了一架。”

“怎么回事?”

“老板娘的女兒說了什么。吵得夠兇的。知道嗎,她還真是厲害。連黃票[32]都亮出來了,還叫老板娘的女兒也拿出來。要我說,吵得真夠兇的。”

“最后怎么樣了?”

“哦,有人把她帶回家了。女孩兒長得不賴。滿嘴行話。過來坐坐,喝一杯。”

“不了,”我說,“我得走了。看見科恩了嗎?”

“他和弗朗西斯一起回家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進來道。

“可憐的家伙,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布拉多克斯說。

“可不是。”布拉多克斯太太說。

“我得走了。”我說,“晚安。”

我到吧臺邊跟布蕾特道了晚安。那伯爵正在買香檳。“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嗎,先生?”他問。

“不了。非常感謝。我要走了。”

“真走了?”布蕾特問。

“是啊。”我說,“頭疼得要死。”

“明天見?”

“到我辦公室來吧。”

“難說。”

“好吧,那我們在哪兒碰頭?”

“五點左右,隨便哪兒。”

“那就去城那頭吧。”

“好。我五點到克里翁酒店。”

“說定了,要到啊。”

“別擔心,”布蕾特說,“我從沒騙過你,對吧?”

“有邁克的消息嗎?”

“今天來了封信。”

“晚安,先生。”伯爵說。

我出了門,順著人行道往圣米歇爾大道走,圓亭咖啡館還是擠滿了人,街對面是圓頂咖啡館,桌子一直排到馬路牙子邊。有人在桌邊沖我招手,我沒看清是誰,就沒搭理。我想回家。蒙帕納斯大道上空蕩蕩的。拉維涅餐廳門窗緊閉,有人在丁香園咖啡館門外忙活,把桌子疊起來。半路上,弧光燈照著奈伊[33]像,旁邊栗樹環繞,枝頭抽出了新葉。一個紫色花環靠放在雕像基座上,已經褪了色。我停下來讀碑文:波拿巴主義者團體敬建,某年月日。具體記不清了。奈伊元帥腳蹬長筒靴,手里舉著劍,站在馬栗樹的枝葉間,看起來真不錯。我的公寓就在街對面,順著圣米歇爾大道走一小段就是。

門房還亮著燈,我敲敲門,她拿出信來給我。我道過晚安,上了樓。有兩封信和幾份報紙。我就著餐廳的煤氣燈看信。是美國寄來的。一封是銀行賬單,說賬上還有2432.60美元。我拿出支票本,減掉月初以來的四筆開支,發現還剩1832.60美元。我把這個數字記在賬單背面。另一封是喜帖。阿洛伊修斯·科爾比夫婦宣布他們的女兒凱瑟琳結婚了——我既沒見過這女孩,也不認識她的新郎。他們一定是給全城都發了帖子。這名字真滑稽。要真認識個叫阿洛伊修斯這樣名字的人,我肯定能記得。這是個不錯的天主教名字。帖子上還印著個紋章。就像希臘公爵齊齊,還有那個伯爵,那伯爵真好笑。布蕾特也有個頭銜,阿什利夫人。見鬼吧布蕾特。見鬼去吧,你,阿什利夫人。

我打開床頭燈,關掉煤氣燈,敞開窗。床離窗戶很遠。窗戶敞開著,我坐到床邊開始脫衣服。外面,一趟夜車沿著電車軌道開過,是往市場運蔬菜的車。夜里睡不著時,它們就會顯得很吵。脫掉衣服,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嵌在床邊的大衣櫥上。法國人就愛這么布置他們的房間。大概還挺實用,我猜。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受傷,偏偏……我猜這說不定也挺好笑。我套上睡衣,上了床。有兩份斗牛報紙可看,我拆開封皮。一份是橘色的,一份黃色。其實內容都一樣,不管先看哪份,另一份都會變得索然無味。Le Toril(牛欄報)辦得好一些,就從這份開始。我把它從頭到尾地讀了個遍,連小通信欄和謎語笑話也沒放過。吹滅燈。也許這就能睡得著了。

我的腦子開始轉。無非是老一套的怨言。唉,上了那條笑話一樣的意大利前線,受了傷,還潰退了,真是糟糕透頂。在意大利的醫院里,我們這些人幾乎成了一個團體,還有個可笑的意大利名字。我很好奇,其他人現在怎么樣了,那些意大利人。那是在米蘭,馬焦雷醫院的龐蒂樓。旁邊一棟就是戎達樓[34]。有尊龐蒂的塑像,也可能是戎達的。那個上校聯絡官就是到那里看望我的。真滑稽。那大概是最最滑稽的事了。我渾身裹著繃帶。他們說了我的事。于是他就發表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演說:“你,一位外國人,一位英國人(所有外國人都是英國人),獻出了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說得多漂亮啊!我真該把它裱起來掛在辦公室里。他從頭到尾都沒笑。我估計,他是把他自己當成我了。“Che mala fortuna! Che mala fortuna!”(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我可能從沒意識到這一點。我盡力適應,不給別人找麻煩。要不是在他們送我回英國的船上遇到了布蕾特,說不定一輩子都不會有問題。我總覺得,她只不過是對自己沒有的東西感興趣罷了。人就是這樣。見鬼的人們。天主教會很會應付這個。不管怎么說,話是不錯。別去想它。噢,多好的勸告。試著花點兒時間接受它。試著接受。

我清醒地躺著,東想西想,思緒跳來跳去。然后,躲不開了。我開始想布蕾特,其他念頭全都不見了。我想著布蕾特,思緒停止跳躍,化為了溫柔的波浪。突然間,我哭了。過了會兒,感覺好點兒了,我躺在床上,聽笨重的電車開過,沿街駛去,漸漸睡著。

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很吵。我聽了聽,感覺認出了一個聲音,便起身披上便袍,走出房間。門房在樓下說話。她很生氣。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就沖著樓下問了一聲。

“是你嗎,巴恩斯先生?”門房叫道。

“是的,是我。”

“這兒來了個不明來路的女人,把整條街都吵醒了。大半夜的,這叫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她說一定要見你。我跟她說,你睡了。”

緊接著,我聽到了布蕾特的聲音。迷迷糊糊中,我還以為是喬吉特。真不知道為什么會弄錯。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地址。

“能讓她上來嗎?謝謝。”

布蕾特上來了。她醉得厲害。“我干了傻事,”她說,“大吵了一場。喂,你還沒睡,對吧?”

“你覺得我剛才在干嗎?”

“不知道。幾點了?”

我看看鐘。四點半。“我完全不知道時間。”布蕾特說,“我說,伙計,我能坐下嗎?別生氣,親愛的。剛離開伯爵。他送我來的。”

“他怎么樣?”我一邊拿白蘭地蘇打水和杯子,一邊問。“一點兒就行,”布蕾特說,“別想把我灌醉了。那伯爵?噢,他好極了。和我們是一路的。”

“他真是伯爵嗎?”

“就是這樣。我真覺得是,你知道嗎?反正就,像那么回事兒。真是太通人情世故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學來的。在美國還有一家甜品連鎖店。”

她小口喝著杯子里的酒。

“我想他說的是連鎖店。就這類東西。全都串在一起。跟我說了一點點。真他媽有意思。不過,他是我們一路的人。噢,閉嘴。沒有疑問。人們永遠有權說話。”

她又倒了一杯。

“我干嗎說這些?你不會介意的,是吧?知道嗎,他在資助齊齊。”

“齊齊也真的是公爵嗎?”

“我不該懷疑的。希臘,你知道的。三流畫家。我更喜歡伯爵。”

“你和他去哪兒了?”

“噢,到處去。現在他就把我送到這里來了。說要給我一萬美元,跟他去比亞里茲。那是多少英鎊?”

“差不多兩千。”

“一大筆錢啊。我說我不能這么干。他和氣極了。我說,我在比亞里茲認識很多人。”

布蕾特大笑。

“喂,你喝得真慢。”她說。我剛才只抿了幾口。聽她這么說,便喝了一大口。

“這還差不多。真好玩。”布蕾特說,“然后他又想要我跟他去戛納。我說,我在戛納認識很多人。蒙特卡羅。我說我在蒙特卡羅認識很多人。我告訴他,到哪兒我的熟人都很多。本來就是。后來,我就讓他送我到這里來了。”

她看著我,手放在桌上,端著杯子。“別那樣看著我,”她說,“我跟他說,我愛上你了。這也是真的。別那么看著我。他真是個好人。還想明晚開車帶我們出去吃晚飯。去不去?”

“為什么不呢?”

“我該走了。”

“為什么?”

“只是想來見見你。就是個該死的傻念頭。你要換衣服下樓嗎?他的車就停在街那頭。”

“伯爵?”

“他自己。還有個穿制服的司機。要帶我兜風,去森林[35]吃早餐。帶籃子去。都是從柴利飯店弄的。整打的瑪姆香檳。想去嗎?”

“我早上還得上班。”我說,“如今我已經跟不上你們了,差太多,玩不到一起去。”

“別冒傻氣。”

“沒辦法。”

“好吧。給他帶個好?”

“你做主。完全沒問題。”

“晚安,親愛的。”

“別難過。”

“你害我難受了。”

我們接吻告別,布蕾特在發抖。“我最好還是走吧,”她說,“晚安,親愛的。”

“你不必走的。”

“是啊。”

我們在樓梯上又吻了一次。叫門時,門房女人在她的門板后嘟噥著什么。我回到樓上,站在敞開的窗戶邊,看著布蕾特走在大街上,走向那輛停在路燈下的豪華大轎車。她上了車,車開走了。我回過身。桌上,一個杯子空了,一個還剩半杯白蘭地蘇打。我拿起兩個杯子走進廚房,把殘酒倒進洗碗池。關上餐廳的煤氣燈,踢掉拖鞋,坐上床,鉆進被窩。這是布蕾特,一個我會為之哭泣的女人。我想著她,走在街上,鉆進車里,想著剛剛看到的情形。當然,有那么一會兒,我又覺得糟透了。白天里,要對任何事保持鐵石心腸都容易得很,可夜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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