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二點半,亨利·沃頓勛爵從柯曾街一路漫步到奧爾巴尼大街,拜訪舅舅福默勛爵。這是一位友好,但舉止有一點兒粗魯的老單身漢,外界說他自私,只是因為沒從他手里撈到什么特別的好處。上流社會卻認為他慷慨,因為只要讓他高興,他就樂于款待。伊莎貝拉年輕的時候,他父親曾做過我們駐馬德里的大使,而當時普里姆還默默無名。[9]后來因為沒有獲任巴黎大使,父親一氣之下離開外交界,因為認為憑自己的出身,偷懶的本領,一手寫批文的好文筆,對縱情享樂的熱情,這個職位非他莫屬。兒子曾做過他的秘書,也同長官一起辭職了,當時大家都覺得他做得有點蠢。幾個月后,兒子繼承了爵位,開始專注于研究“無所事事”這種偉大的貴族藝術。他在市區有兩幢大房子,但為圖省事,他寧愿住在單間房里,且基本上都在俱樂部里吃飯。他也略費心思,打理打理英格蘭中部諸郡的煤礦,他還為自己插手這類產業找了借口,說是擁有煤礦的一個好處,就是能讓一位紳士體面地在壁爐里燒木柴。政治上他屬于保守黨,只不過在保守黨執政期間,他卻大罵保守黨人是一群激進分子。對仆人而言,他是英雄,但仆人也欺侮他;對大多數親戚而言,他反而是恐怖的象征,因為他總是欺侮他們。只有英國才能孕育出他這樣的人,而他總是說這個國家就要墮落了。他的原則信條已經過時,但他卻總能為自己的偏見找到一大堆辯辭。
當亨利勛爵走進房間時,看見這位舅舅身穿粗獷的獵裝,正抽著雪茄,坐在那里讀著《泰晤士報》,一邊還咕噥著什么。“哦,哈利,”老紳士說,“什么風把你這么早就吹到這里來了?據我所知,你們這些花花公子不到兩點不起床,不到五點是見不到你們人的。”
“純粹因為家族親情,確是如此,舅舅相信我。我想從你這里拿點東西。”
“又是要錢吧,”福默勛爵一臉苦笑,“好吧,坐下說清楚。現在的年輕人啊,認為錢就是一切。”
“是啊是啊,”亨利勛爵一邊低聲回應,一邊解開外套的扣子,“年紀一變大,他們就懂這一點了。但我不要錢。只有需要付賬的人才要錢,而我從來不付賬,喬治舅舅。不是長子的好處就是可以賒賬,過這種日子才叫舒心暢快呢。另外,我只與達特穆爾的生意人來往,因為他們從來不煩我。我想要的是信息,當然,不是有用的信息,而是無用的。”
“好啊,凡是《英國藍皮書》里所寫的,我盡可以告訴你,哈利,雖然那些家伙現如今只會寫一堆廢話。我在外交部任職的時候,情況還好些。我聽說如今需經過考試才能進外交界,那樣的話你還能指望什么呢?考試,先生,純粹就是不折不扣的騙局。如果是一位紳士,他所知自然綽綽有余;而如果不是紳士,無論他知道什么,對其都有害無益。”
“《藍皮書》里沒有道林·格雷,喬治舅舅。”亨利勛爵無精打采地說。
“道林·格雷?此為何人?”福默勛爵問,他濃密的白眉毛擰成了結。
“這正是我過來想了解的,喬治舅舅。不如這么說,我知道他是何人。他是克爾索勛爵的最后一位外孫。他母親屬于德福洛家族,瑪格麗特·德福洛夫人。我想請你給我說說他母親,她長什么樣?和誰結的婚?你對你同時代的人幾乎無所不知,所以你也可能認識她。我現在對格雷先生很有興趣。我剛與他見過面。”
“克爾索的外孫!”老紳士回應著,“克爾索的外孫!當然……我與他母親關系很好。我想我參加了她的施洗禮。瑪格麗特·德福洛,真是一個極漂亮的姑娘。她與一個身無分文的年輕人私奔,把所有男人都整瘋了——先生,一個絕對的無名小卒,步兵團的一個什么中尉,或諸如此類的小人物,絕對如此。這事兒我全記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婚后才幾個月,這個可憐的家伙就在斯帕的一次決斗中命赴黃泉。此事隱藏著一個丑聞。有人說克爾索雇了一個亡命惡徒,是個比利時惡棍,去公開侮辱自己的女婿——先生,是克爾索出錢雇他來干的,出錢雇來的——那個惡棍像殺鴿子似的把他捅死了。這事兒給掩蓋起來,但是,天啊!自那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克爾索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俱樂部里吃牛排。聽人說,他把女兒弄回來與自己同住了,但她再也不與他說話了。唉,是呀,這件事真糟糕。那姑娘回來不到一年也死了。所以她留下了一個兒子,是不是?這件事我倒忘了。這個孩子是什么樣的人?如果長得像媽媽,就一定是位漂亮小伙。”
“他很好看。”亨利勛爵表示贊同。
“我希望有合適的人照應他,”老人接著說,“如果克爾索處理得當,他應該能得到一大筆錢。他母親也有錢。塞爾比家族的財產,都經其母親的外祖父傳給了她。她外祖父不喜歡克爾索,把他看成吝嗇鬼。他也的確是吝嗇鬼。我在馬德里當差時,他曾去過那里。天啊,我真為他感到羞恥。女王以前常問我那個因車錢與馬車夫吵個不休的英國貴族的情況。人們還就此編了很多故事。我有整整一個月都不敢出現在宮廷里。我希望他對待自己的外孫能比對待馬車夫要好些。”
“我不知道,”亨利勛爵回答,“我想這個小伙子會有錢的。他還未成年。我知道,塞爾比的產業是他的,是他告訴我的。那么……他母親很漂亮嗎?”
“瑪格麗特·德福洛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子之一,哈利。天知道她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來,我永遠都不能明白。實際上她想嫁給誰都可以啊。卡靈頓瘋狂追她。不過,她很浪漫,那個家族的每個女人都浪漫。男人們都比較差勁,天呀!女人們卻都妙不可言。卡靈頓曾向她求婚,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她嘲笑他,而當時倫敦沒有一個姑娘不在追求卡靈頓。哈利,要說糊涂婚姻,順便說一下,你父親告訴我,達特穆爾這個騙子要娶一個美國女人?難道英國姑娘就配不上他?”
“當下娶美國女人非常時髦,喬治舅舅。”
“我敢賭英國女人最好,哪怕為此與全世界為敵,哈利。”福默勛爵用拳頭捶著桌子說。
“賭注都押給美國女人了。”
“我聽說她們的感情不長久。”他的舅舅咕噥道。
“長時間的約會讓她們筋疲力盡,但她們擅長障礙賽,喜歡速決戰。我認為達特穆爾沒有獲勝的可能。”
“誰是她家人?”老紳士嘟囔著,“她有什么親人嗎?”
亨利勛爵搖了搖頭:“美國姑娘善于隱瞞父母的身份,就像英國女人善于隱瞞自己的過去。”他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我想他們從事豬肉包裝吧?”
“替達特穆爾考慮,希望如此,喬治舅舅。據說在美國,豬肉包裝是最有利可圖的行業,僅次于政治。”
“她長得美嗎?”
“她的言談舉止表現得她很美的樣子。大多數美國女人都是這樣,這是她們迷人的秘訣。”
“為什么這些美國女人不待在自己的國家?她們不總是對我們說:對女人而言,美國是女人的天堂。”
“沒錯。這也就是她們為何都像夏娃一樣,要迫不及待地離開天堂的原因。”亨利勛爵說。
“再見,喬治舅舅,要是再待下去,我就趕不上吃中飯了。謝謝您給我講了我想聽的一切。交了新朋友,我就想了解清楚他的一切;對我的老朋友,我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你去哪兒吃中飯,哈利?”
“到阿加莎姑媽家。我是不請自到,還約請了格雷先生,他是姑媽的新寵。”
“哼!哈利,去告訴你姑媽阿加莎,不要再為她的慈善募捐之事來麻煩我了。我煩死這些事了。哎呀,這個善良的女人以為我無所事事,只會為她愚蠢的怪癖簽支票。”
“好啊,喬治舅舅,我會告訴她,但不會有任何效果。慈善家已失去一切人性的感受,這是他們最突出的性格特點。”
老紳士氣沖沖地表示同意,并按鈴叫仆人送客。亨利勛爵沒有穿過低矮的拱廊去伯靈頓街上,他掉轉步子朝伯克利廣場方向走去。
這就是道林·格雷父母的故事。故事講得粗枝大葉,十分簡略,但因其中暗含了一段奇異且近乎現代的浪漫情事,他仍被打動了。一個漂亮女人,為了追求瘋狂的戀情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僅過了幾周神魂顛倒的幸福時光,就被一樁丑惡、陰險的罪行打斷了。又經過數月無言的痛苦折磨之后,一個嬰孩在痛苦中呱呱出世。死亡奪走了母親的生命,而把男孩留給了孤苦,和一位專橫無情的老人。是啊,這個背景很有趣。它成為這位男孩的襯托,使他更完美,就如每一件精美之物的背后,總是存在著某種悲劇性的東西那樣。即使最微不足觀的小花要開放,世界也會經歷痛苦。昨夜在俱樂部的晚餐上,道林·格雷是多么迷人啊,驚恐的目光,半開的雙唇,他坐在亨利勛爵對面,沉浸于驚喜之中,紅色的燭罩映照著他那讓人驚艷的面孔,像一朵嫣然怒放的玫瑰。與他交談,就像拉一把精制的小提琴,琴弦的每一次拉動和抖動,都會得到回應……能對人施以影響真是讓人無比興奮,沒有什么能與之相比。把自己的靈魂投入到某個優雅的形體,并讓它在里面逗留一會兒;聽到自己睿智的見解得到回應,并伴隨著一切激情和青春的樂章;把自己的精神才情,像一種妙不可言的流體或一股奇異的香氣一樣,澆灌進另一種精神才情:這都讓人獲得一種真正的快樂——在我們這個如此狹隘、如此庸俗的時代,這個縱情聲色、缺乏大志的時代,這可能是我們所能獲得的最愜意的快樂了……機緣巧合,與這個小伙子在巴茲爾的畫室偶遇,他真是極妙的類型,或者說至少可以裝扮成極妙的類型。他優雅,具有少年男孩一塵不染的純潔,以及古希臘大理石雕像的美。你想把他怎么樣,就盡可怎么樣,可以把他做成提坦[10],或者一只小玩具。可惜啊,這樣的美竟注定要凋零!……可巴茲爾呢?從心理學角度看,他多有意思啊!只是因為看到眼前這個人的出現,奇特地啟發了新的藝術風格和觀察生活的模式,而這個人對此竟渾然不覺。如同住在昏暗林地里的精靈,靜默地在空闊的曠野里走來走去,無影無蹤,卻又突然顯露倩影,就像樹林女神德律阿得斯那樣,而且一點不驚懼。因為在一直尋覓著她的畫家的靈魂里,已經喚起了一幅奇妙的情景,而只有在那里,奇妙的東西才能顯形。僅僅是它們的形狀和圖案,都似乎變得優雅了,并獲得了一種象征性的價值,好像它們本身就是另一種東西的圖案,有更完美的形式,它們的影子變成了實體:這一切是多么奇怪啊!他記得歷史上曾有類似的情況。不是那位思想界的藝術家柏拉圖首次對此加以剖析的嗎?不是米開朗基羅曾將這刻在了寫有十四行組詩的彩色大理石上嗎?但在我們這個世紀,人們卻覺得這不可理喻……是呀,就像他竭力要去影響道林·格雷,就像道林·格雷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畫家,讓他創作出了精妙的畫像。他要設法去主導他——實際上他已經成功了一半。他要把那個奇妙的精靈收歸己有,這個愛情和死亡之子身上有種迷人的東西。
突然,他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房子。他發現已經走過姑媽家有一段路了,便笑著轉身往回走。他走進略顯灰暗的大廳時,管家告訴他,大家已經去午餐了。他把帽子和手杖交給一個仆人,走進餐廳。
“又遲到了,哈利。”姑媽沖他叫道,直搖頭。
他隨意編了個理由,在她旁邊的空位上坐下,掃視了一下四周,看看在座都有哪些人。道林在桌子的另一頭羞澀地向他欠了欠身子,臉上悄悄泛起一抹快樂的紅暈。坐在他對面的是哈里公爵夫人,她天性善良,脾氣溫和,受人尊敬,認識她的人都很喜歡她,而作為女人,她的體態,若她沒有爵位的話,一定會被當代歷史學家描繪成結構比例都比較富態的胖子。坐在她右邊的是托馬斯·伯頓爵士,一位激進的議員,他在公開場合總是緊隨領袖,但在私下里卻緊隨最好的廚師,奉行眾所周知的明智原則:與保守黨人同吃,與自由黨人同思。哈里公爵夫人左邊坐的是特萊德里的厄斯金先生,一位富有魅力和素養的老紳士,然而他已養成沉思不語的壞習慣,據他自己有一次對阿加莎夫人解釋說,他現在沉默,是因為他在三十歲之前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緊鄰亨利勛爵自己的是范德勒夫人,他姑媽的一位老朋友,女人中的完美圣女,但裝扮過時,使人想起裝訂得很糟糕的圣歌集。幸好她旁邊坐著福德爾勛爵,一個聰明絕頂的中年庸人,其光禿禿的頭猶如下議院部長的聲明般不加掩飾,范德勒夫人正以其特有的極其熱切的方式和他交談著,而這種熱切,福德爾勛爵本人曾說,是一切真好人都必犯的一種不能原諒,卻又誰都不曾逃過的錯誤。
“我們正在談可憐的達特穆爾的事兒,亨利勛爵。”公爵夫人隔著桌子朝他愉快地點了點頭,大聲說,“你認為他真會娶這位迷人的年輕女人嗎?”
“我相信她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向達特穆爾求婚了,公爵夫人。”
“太可怕了!”阿加莎夫人嚷嚷起來,“真應該有人干涉一下。”
“據絕對權威消息,她父親開著一家美國干貨店。”托馬斯·伯頓爵士傲氣凜然地說。
“我舅舅剛暗示說,他做的是包裝豬肉的生意,托馬斯爵士。”
“干貨!什么是美國干貨?”公爵夫人驚異地抬起那雙肥手,著重強調“是”字。
“美國小說。”亨利勛爵一邊回答,一邊拿過一只鵪鶉吃了起來。
公爵夫人看起來不明就里。
“別管他,親愛的,”阿加莎夫人低聲說,“他從來不把自己說的話當真。”
“我們發現美國的時候,”激進的議員開說了——他開始列舉一些乏味的事實。就像所有那些一心要把一個話題一次說盡的人一樣,他把自己的聽眾弄得筋疲力盡。公爵夫人嘆了口氣,就動用自己的特權,把他打斷了。“上帝啊,但愿它從未被發現過!”她喊道,“真是的,我們的姑娘們現在都沒機會了。這太不公平了。”
“也許,美國歸根結底就根本沒有被發現過。”厄斯金先生說,“我個人的觀點是,美國只是被看到了。”
“哦!但我曾見到過真正的美國人,”公爵夫人含糊地回答,“我得承認,她們大都很美。穿得也很好。她們的服裝都是從巴黎買來的。我希望自己也能買得起。”
“有人說,好的美國人死后都會去巴黎,”托馬斯爵士咯咯笑起來,他的“俏皮話”衣柜里存著一大堆過時的衣服。
“真的!那壞的美國人死后去哪兒呢?”公爵夫人問。
“去美國。”亨利勛爵咕噥著。
托馬斯爵士皺起了眉。“恐怕你的侄子對那個偉大的國家抱有成見,”他對阿加莎夫人說,“我曾坐車遍游美國,當地官員提供的車子,他們在這些事情上非常客氣。我敢擔保,美國游是一門教育。”
“但我們為了接受教育就必須去芝加哥嗎?”厄斯金先生可憐巴巴地問,“這旅程我可受不了。”
托馬斯爵士擺了擺手:“特萊德里的厄斯金先生的書架上有全世界。我們務實的人喜歡實地看世界,而不是讀世界。美國人屬于極其有趣、絕對理智的民族。我認為這是他們最突出的特點。是呀,厄斯金先生,他們是一個絕對理智的民族。我敢說,美國人從來不胡說八道。”
“多可怕啊!”亨利勛爵喊道,“我能忍受野蠻的暴力,但實在無法忍受野蠻的理性。這樣用理性有點不公平,是對理智的暗算。”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托馬斯爵士的臉更紅了。
“我理解,亨利勛爵。”厄斯金先生微微一笑說。
“自相矛盾的事兒自有其道理……”一位從男爵插話說。
“那自相矛盾嗎?”厄斯金先生問,“我不這樣想。或許是吧。好吧,自相矛盾的方式就是真理的方式。要驗證事實,我們就必須把它放在鋼絲上看。當事實變成雜耍演員時,我們就可以判斷了。”
“天哪!”阿加莎夫人說,“你們這些男人多會爭辯不休啊!說真的,我永遠搞不明白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啊!哈利,我對你很生氣。你為什么要勸我們可愛的道林·格雷先生不在倫敦東區演出?我敢保證,他一定會是無價之寶。他的演奏會招他們喜歡的。”
“我想要他為我演奏,”亨利勛爵笑著朝桌子那頭瞅了一眼,看到道林·格雷報以高興的一瞥。
“但白教堂區的人們太不幸了。”阿加莎夫人繼續說。
“我同情一切,只苦難除外。”亨利勛爵聳了聳肩說,“我無法同情苦難,因為它太丑陋,太可怕,太讓人痛苦了。現代人同情痛苦,這是一種可怕的病態。人們應當同情色彩、美麗和生活的歡樂。至于生活的痛苦,說得越少,則越好。”
“但東區仍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托馬斯爵士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說。
“的確如此,”年輕的勛爵回答,“這是一個奴隸制的問題,而我們卻想要以取悅奴隸來解決它。”
政治家熱切地看著他。“那么,你建議進行哪些改變呢?”他問。
亨利笑了。“在英國,除了天氣,我不想改變任何東西,”他回答,“我非常滿足于哲理性的思考。但是,由于人們在十九世紀濫用同情以致枯竭,我寧愿建議求助于科學來匡扶我們自己。感性的優點,就在于把我們引入歧途,而科學的優點,則在于它不感情用事。”
“但我們負有重大責任。”范德勒太太賠著小心大膽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非常重大。”阿加莎姑媽隨聲附和。
亨利勛爵看了看厄斯金先生:“人類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這是世界的原罪。如果洞穴人知道如何笑,歷史就會改寫。”
“你真會安慰人,”公爵夫人柔聲道,“我來拜訪你親愛的姑媽時,總覺得非常愧疚,因為我對東區毫無興趣。以后我就可以直面她而不臉紅了。”
“臉紅與你非常相稱,公爵夫人。”亨利勛爵說。
“人年輕時才會這樣,”她回答,“像我這樣的老太太,臉紅就是壞兆頭了。啊,亨利勛爵,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如何才能恢復青春。”
他想了想,問:“你還記得自己年輕時犯過什么大錯嗎,公爵夫人?”他的目光越過桌子看著她。
“恐怕有很多。”她大聲說。
“那就把這些錯再犯一次,”他一臉嚴肅地說,“要重返青春,就只有重做以前的蠢事。”
“真是令人高興的理論!”她叫道,“我一定付諸實踐。”
“危險的理論!”托馬斯爵士從緊閉的嘴唇擠出這句話。阿加莎夫人搖了搖頭,但忍不住覺得有趣。厄斯金先生在聽。
“是的,”他接著說,“那是人生的偉大秘密之一。當今,大多數人都死于某種危言聳聽的常識,當他們發現自己唯一絕不會后悔的是自己犯的錯時,已為時太晚。”
整桌的人都笑了。
他玩弄著這個念頭,慢慢肆無忌憚起來。他把它拋到空中,變換個花樣;一會兒讓它脫手而去,一會兒又把它捉回來;他用幻想給它涂滿光彩,又用矛盾使它展翅飛翔。就這樣玩著耍著,他對蠢行的贊美竟升華成了一種哲學,而哲學自身則變年輕了,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穿著酒漬斑駁的長袍,戴著常青藤的花冠,伴著瘋狂的歡樂曲,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一樣,在生命之山上跳起舞來。她嘲笑愚鈍的森林之神西勒諾斯竟還能保持清醒。事實在她面前紛紛逃離,猶如受到驚嚇的林中動物。她白皙的雙腳踩著智者奧馬爾所坐的巨大的榨酒機,踩呀踩呀,直到葡萄汁翻騰著涌出來,在她的赤裸的雙腳周圍泛起紫色的泡沫。紅色的酒泡沿著黑色傾斜的桶邊,緩緩溢出。這是一件出神入化的即興之作。他感覺到道林·格雷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而因為意識到自己希望吸引聽眾中某個人的心,他似乎更加才思敏捷,想象更富有色彩。他才華橫溢,想象豐富,不負責任。聽者情不自禁為之傾倒,他們隨著他的聲音笑不合口。道林·格雷的眼睛始終未離開過他,只是著了魔似的坐在那里,嘴角閃過一陣陣微笑,驚訝的神情在漸漸加深的眼眸里慢慢轉為嚴肅。
終于,現實穿著這個時代的服裝,變成仆人的模樣,走進了房間。仆人稟報公爵夫人,她的馬車正在等候。她絞著手,裝作很失望。“真討厭!”她叫道,“我要走了。我得到俱樂部接我丈夫,送他去威利斯會議廳主持一個荒唐的會議。要是我遲到了,他一準會發火,戴著這種帽子可不能和他吵架。這帽子太脆弱,話說重點都會毀了它。是的,我得走了,親愛的阿加莎。再見,亨利勛爵,你很討喜,也真讓人失去信心。我能確定的是,我不知道如何評價你的觀點。哪天晚上你一定要來同我們共進晚餐。星期二怎么樣?星期二你沒有別的約會吧?”
“為了你,我可以拒絕其他任何人,公爵夫人。”亨利勛爵鞠了一躬。
“啊!那太好了,但你這樣做也很不對。”她大聲說,“記住一定要來呀!”她說著,風一般飄出了房間,阿加莎和其他幾位夫人緊隨其后。
當亨利勛爵又坐下時,厄斯金先生走過來,挨著他坐下,把手放在他胳膊上。
“你大談特談,出口成書,”他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寫本書?”
“我太喜歡讀書,所以無意寫書,厄斯金先生。當然,我想寫一部小說,一部像波斯地毯一樣可愛、一樣不真實的小說。在英國,除了讀報紙、初級讀物和百科全書的人,沒有誰讀文學作品。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種中,英國人是最沒有文學美感的。”
“恐怕你是對的,”厄斯金回答,“我自己曾有過一番文學抱負,但早早就放棄了。而現在,我的年輕朋友,如果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的話,我是否可以問一下,你午餐時對我們說過的話都當真嗎?”
“我都忘了說過什么了,”亨利勛爵微笑著說,“都是壞話嗎?”
“真的,都不是什么好話。說實在的,我認為你極其危險,如果我們善良的公爵夫人出了什么事,我們都會認為你應當負主要責任。但我很想與你談談人生。我們這代人都乏味無趣。如果哪天你厭倦了倫敦,就到特萊德里來,給我闡釋你的快樂哲學,我有幸擁有幾瓶上等的勃艮第紅葡萄酒,等你共享。”
“我會迷倒的。拜訪特萊德里是我的一大榮幸,有完美的主人和完美的圖書室。”
“你來,這些才完整無瑕。”老紳士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現在,我得和你的好姑媽告別了。我該上雅典娜俱樂部去了。這會兒我們該在那兒打瞌睡的。”
“你們所有人都這樣嗎,厄斯金先生?”
“我們總共四十個人,坐在四十把扶手椅上。我們在模擬英國文學院。”
亨利勛爵大笑,他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去公園了。”
他剛要跨出門,道林·格雷碰了碰他的胳膊。“讓我和你一起去吧。”他低聲說。
“但我以為你已經答應過巴茲爾·霍華德要去看他。”亨利勛爵回答。
“我更愿意跟你走。是呀,我覺得必須得跟你走。你一定得讓我去。你能答應一路不停與我說話嗎?誰都沒你談得精彩。”
“啊!今天我談得已經夠多了。”亨利勛爵微笑著說,“我現在只想去看看生活,只要你愿意,你盡可來同我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