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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玉嬌梨·好逑傳
  • (清)黃荻散人 名教中人編次
  • 7817字
  • 2019-01-04 11:21:25

第二回 老御史為兒謀婦

詩曰:

憑君傳語寄登徒,只合人間媚野狐。

若有佳人懷吉士,從無淑女愛金夫。

甘心合處錦添錦,強得圓時觚不觚。

再莫鑿空施妄想,任他才與色相圖。


話說楊御史自從在白公衙里賞菊飲酒,見了白小姐詩句,便思量要求與兒子為妻,原來楊御史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楊芳,年才二十歲,人物雖不甚丑,只是文章學問難對人言。賴楊御史之力,替他夤緣,到中了江西鄉試。因會試不中,就隨在任上讀書。楊御史雖懷此心,卻知道白公為人執拗,在女婿上留心選擇,輕易開口,決不能成。再三思想,并無計策。

忽一日,拜客回來,剛到衙門首,只見一個青衣人,手捧著一封書,跪在道旁稟道:“浙江王爺有書候問老爺。”楊御史看見,便問:“是吏部王爺么?”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爺。”楊御史隨叫長班接了書,吩咐來人伺候。遂下馬進到私衙內,一面脫去公服,一面就拆開書看。只見上面寫著:

年弟王國謨頓首拜:

弟自讓部歸來,不獲與年臺聚首于京師者,春忽冬矣。年臺霜威嚴肅,百僚不振而清。遠人聞之,曷勝欣仰!茲者,同鄉友人廖德明,原系儒者,既精風鑒,復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頗重之。今挾術游長安,敢獻之門下,以為蓍龜蓍(shī)龜——蓍草和龜甲,古代用來占卜吉兇。之一助。幸賜眄睞眄(miǎn)睞(lài)——斜視和旁視,不正視之意。而吹噓焉,感不獨在廖生也。草草奉瀆,不宣。

楊御史看完了書,知道是薦星相之士,撇不過同年面情,只得吩咐長班道:“你去看王爺薦的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請進來。”長班出去不多時,先拿名帖進來稟道:“廖相公請進來了。”

須臾,只見一人從階下走進來。怎生模樣?但見:

頭戴方巾,身穿野服:頭戴方巾,強賴作斯文一脈;身穿野服,假裝出隱逸三分。髭須短而不長,有類蓬蓬亂草;眼睛大而欠秀,渾如落落彈丸。見了人前趨后拱,渾身都是謙恭;說話時左顧右盼,滿臉盡皆勢利。雖然以星相為名,到全靠逢迎作主。

楊御史見了,即迎進廳來。見畢禮,分賓主而坐。廖德明先開口說道:“久仰臺光,無由進謁。今蒙王老先生介紹,得賜登龍,喜出望外。”楊御史道:“王年兄書中甚稱兄高明有道,今接芝宇芝宇——眉宇的美稱,舊時書信中常用以指對方的神采,表示敬愛。,果是不凡。”須臾茶罷。楊御史又問道:“兄抱此異術而來,京師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硁守,懶于干人。雖還有幾封薦書,晚生恐怕賢愚不等,為人所輕,也未必去了。今日謁過老先生,明日也只好還去見敝鄉的陳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賢卿相罷了。”

楊御史聽見說要見白太常,便打動心事。因問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敝同年白太玄么?”廖德明道:“正是貴同年白老先生。”楊御史聽了,心中暗想道:“這段姻緣,要在此人身上做得過脈。”因吩咐左右擺飯,一面就邀廖德明往書房中去坐。廖德明辭道:“晚生初得識荊,尚未獻技,怎么就好相攪?”楊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學生也不輕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請教,倒不必拘禮。”遂同到書房中坐下。

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說道:“老先生請轉正尊容,待晚生觀一觀氣色,何如?”楊御史道:“學生倒不消勞動。倒是小兒有一八字求教罷。”廖德明道:“這個當得。”楊御史隨叫左右取過文房四寶,寫了四柱四柱——古代算命是以人出生時的年、月、日、時干支為“四柱”,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合為“八字”,據以分析其間的復雜關系,推算出一生的福祿壽財婚娶等。,遞與廖德明。廖德明細細看了一遍道:“令公子先生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又兼計羅截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說。目下二十歲,尚在酉限,雖見頭角崢嶸,猶不為奇。若到了二十五歲,運行丙子南方,看鳳池獨步,翰苑遨游,方是他得意之時。只是妻宮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楊御史笑道:“算得準!算得準!小兒自會試不曾中得,發憤在衙讀書。每每與他議親,他決不肯從,直要等中了進士方肯議親。我只道他是癡心妄想,原來命中原該如此。”廖德明道:“富貴皆由命里帶來,豈人力所能強求!”又問道:“令公子難道從未曾娶過?”楊御史道:“曾定過敝鄉劉都堂的孫女,不料未過門就死了,所以直蹉跎至此。”廖德明道:“既然克過,這命才準。只是后來這頭親事,須選一個有福的夫人之命,方配得過。”

正說著,左右排上酒來。楊御史遜了坐,二人坐下,一邊飲酒,一邊廖德明又問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宅院來議親么?”楊御史道:“連日來議親者頗多,說來皆是富貴嬌癡,多不中小兒之意。近聞得白年兄有一令愛,玉容與才華俱稱絕世。前日學生在白年兄衙中飲酒,酒后分韻做詩,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令愛就暗暗代他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輩同年中幾個老詩人俱動手不得。”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華,可謂仕女班頭矣;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對好夫妻。況老先生又系與白公同年,正是門當戶對。何不遣媒一說?”楊御史道:“此雖美事,只是敝同年這老兒,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萬肯;若是你去求他,便推三阻四,偏有許多話兒!所以學生不屑下氣先去開口,這兩日聞知他擇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將小兒才學細細說與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后遣媒一說,便容易成了。”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見最高。只怕晚生言輕人微,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時,倘有機會,細細將令公子雄才大志說與他知。”楊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說出是學生之意。”廖德明笑道:“這個晚生知道。這也不獨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這等一個佳婿與白公,還是他得便宜。”

二人話得投機,又飲了數杯,方才吃飯。吃完了飯,廖德明就辭起身。楊御史道:“尊寓尊寓——住的地方。在何處?尚未曾奉拜。”廖德明道:“小寓暫借在浙直會館中。怎敢重勞臺駕!”說畢,送出廳來。到了門,楊御史又囑咐道:“此事若成,決當重謝。”廖德明連道:“不敢!”方才別去。正是:

曲人到處皆奸巧,詭士從來只詐謀。

豈料天心原有定,空勞明月下金鉤。

楊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提。且說廖德明受了楊御史之托,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館中,宿了一夜。次早起來,梳洗畢,收拾些飯吃了,依舊叫家人拿了王吏部的薦書,竟望白太常私衙而來。

到了衙前,先將王吏部的書投進去。等了一會,方見一個長班出來相請。廖德明進到廳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才出來相見。敘過來意,吃了茶,白公便問道:“王年兄稱先生風鑒如神,但學生衰朽之夫,豈足以當大觀?”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譽,天下景仰,非晚生末術所能淺窺。倘不鄙棄,請正臺顏,容晚生仰測一二。”白公將椅子向上移了一移,轉過臉來道:“君子問災不問福,請先生勿隱。”

廖德明定睛細細看了一晌,因說道:“觀公神凝形正,巖巖有山岳之氣象,更兼雙眉分聳入鬢,兩眼炯炯如寒星,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處艱難最有擔當,遇患難極重義氣。最妙在準頭隆直,五岳朝歸,這富貴只怕今生享他不盡。只恨眼神太清了。神清則傷子嗣。——說便是這等說,卻喜地閣豐厚,到底不是孤相。將來或是猶子,或是半子,當有一番奇遇,轉高出尋常箕裘箕(jī)裘——《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意指兒子往往繼承父業,后因以“箕裘”比喻祖先的事業。之外。”白公嘆道:“學生子息上久已絕望,若得個半子相依,晚年之愿足矣。若說眼前這些富貴,不瞞先生說,真不異浮云敝屣!”廖德明道:“據老先生之高懷,雖不戀此;若據晚生相中看來,這富貴正無了期,子息上雖非親生,定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紅黑交侵,若不見喜,必有小災,卻不妨。老先生可牢記此言,到期自驗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迷,敢不心佩!”正相完,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來。

吃了茶,白公又問道:“先生自浙到京師,水陸三千余里,閱人必多。當今少年才士,曾看得幾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來,若論尋常科甲,處處皆有。倘要求曠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唯有楊御史楊公令公子,方才當得起。”白公驚問道:“是哪個楊公?難道就是敝同年楊子獻?”廖德明道:“是江右諱廷詔的,倒不知可是貴同年?”白公道:“正是。他只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鄉榜。學生曾見過,其人也只尋常,就是朱卷亦不見怎么過人。為何先生獨取此子?”廖德明道:“若論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辨;若從他星命看來,文昌纏斗,當有蘇學士之才華,異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馬。不但星命,就是他已叨鄉薦,今年二十歲,終日藏修,尚未肯議親,只這一段念頭,也不可及。老先生莫要等閑錯過!”白公道:“原來如此!學生倒也不知。”

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廖德明就起身告辭。白公道:“本該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個敝相知見招,在李皇親莊上,來催早去,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隨叫家人封了一兩代儀,送與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恭受了,再三致謝出門,隨即將此話報與楊御史去了,不提。

且說白公自聽了廖德明一席話,心下就有幾分打動了。便要訪問楊公子消息,又不好對外人說。恰好吳翰林來訪他,白公就留在書房中小飲。二人飲到半酣,白公因問道:“楊子獻的乃郎你曾見么?”吳翰林道:“你為何問他?”白公道:“前日敝同年薦一個相士來,我偶問及他京師中誰家子侄多才而賢,他就盛稱老楊的乃郎,以為后來第一才人,且以鼎甲相期。小弟因為紅玉親事,恐怕當面錯過,所以問他。不知他的文字如何?”吳翰林道:“他是《詩》二房陸知縣的門生。文字雖未曾見,人是見過的,卻也不曾留心。如今細細想起來,也不像個大才之人。就是老楊,從也不見夸獎。若果真好,他怎肯自家埋沒了?”白公道:“我也是這等疑心。那相士又說他今年二十歲尚未議婚,說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方肯洞房花燭。若果有此志,便后生可畏,定他不得了。”吳翰林道:“這也不難。到等明日小弟設一席,請他父子來一敘,再面觀其動靜,才不才便可知矣。”白公道:“此最有理。”二人商量定,又吃了半日酒,方才別去。

到次日,吳翰林就差長班下兩個請帖,去請楊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敘。

這日,楊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知道白公已有幾分心允,正欲央人去說親,忽見吳翰林來請他父子吃酒,便滿心歡喜,暗想道:“若不是白家老兒聽了廖德明之言,老吳為何請我父子兩個?親事必定有幾分妥貼!”只愁兒子無真實之才,恐怕一言兩語露出馬腳。欲托故不去,又恐老白生疑。又想道:“就去也不妨:他人物也還充得過,況他已是舉人,料不好席上考他。”就答應了“都來”。

打發來人去了,就叫兒子楊芳打扮得齊齊整整,又吩咐道:“你到那里,需要謙遜,不可多言。倘若要你做文做詩,你只回說:‘父執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楊芳應諾。原來這楊芳生得人物倒也豐厚,只是稟性愚蠢。雖是夤緣夤緣——攀附上升,比喻拉攏關系,向上巴結。做了個舉人,若重新問他七個題目,只怕他還有一半記不清白。這日到午后,吳翰林著人來催,楊御史就領了楊芳,騎馬而來。

此時白公已先在衙中多時。左右報:“楊御史來。”吳翰林就出來,迎接進廳。先是白公與楊御史相見。楊御史要讓白公,白公再三不肯,道:“小弟今日特來奉陪,又是舍親處,絕無此理!”遜了一會,還是楊御史僭了。吳翰林也見過,就是楊芳與白公見禮。白公也還要遜讓楊芳,楊芳忙推讓道:“年伯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楊御史就用手扯過白公到左邊來,說道:“年兄,這就不是了,子侄輩當教之以正。”白公不得已,只得僭了。相見畢,讓坐。楊御史在東邊第一,白公是西邊第一,楊芳轉在前面朝上而坐,吳翰林就并坐在白公一帶,略將椅子斜些相陪。

一面茶來,一面楊御史就向吳翰林說道:“小弟屢屢欠情,今日為何反辱寵招?”吳翰林道:“自從令郎到京,從不曾申敬,今日治杯水酒,聊表微意。——卻不是為老先生。”楊御史道:“子侄輩怎敢當此盛意!今日小兒因貪讀書,再不肯來。小弟因說他:‘豈有父執呼喚不來之理!況又有老年伯在此,領教得一日,勝讀十年書。’所以才來了。”白公道:“令郎如此用功,難得,難得!”楊御史道:“自小便是如此。他母親恐他費精神,常常勸戒,他也不聽。就是前秋僥幸了,人家要來與他結親,他決意都辭了。每日只守定幾本書,連見小弟也是疏的。小弟常戒他道:‘書不是這等讀的。’他總理會不來。”吳翰林道:“這等高才,又肯如此藏修,其志不小。老先生有此千里駒,弟輩亦增光多矣。”閑話了一會,左右報“酒席齊備”,吳翰林就起身遞酒定席。大家仍舊照位坐了。

吃了半日,白公與吳翰林留心看楊芳舉止動靜,再不見楊芳開口說話;但問他話,就是楊御史代他答應,一時看不出深淺。又吃了一會,吳翰林便送楊御史行令行令——舊時飲酒時助興取樂的游戲。推一人為令官,余者聽令輪流說詩詞或其他游戲。還定有許多限制,違令或負者罰飲。如此處限以“紅”“白”說詩及其解釋。。楊御史謙遜了一會,方才受了。因說道:“酒也多了,只取‘紅’罷,一‘紅’一杯,自飲。”吳翰林道:“太容易了,還要另請教嚴些。”白公道:“令既出了,如何又改?只是求添一底罷。”楊御史道:“這也使得。”因擲下,卻只得一個“紅”,只該一杯酒。左右斟上,楊御史吃干,道:“就說一個‘紅’字罷:‘霜葉紅于二月花。'”——此時是十月初旬,正是白云紅樹,故楊御史說此一句,蓋為時景而發。說罷,就送盆與白公。

白公要遜楊芳,楊芳不肯。白公只得擲了,卻是兩個“紅”。白公吃一杯,說道:“萬綠叢中紅一點。”——蓋默喻紅玉之美。又吃一杯,說道:“紅紫不以為褻服。”——又喻婚姻非等閑可求也。說完,即送楊芳。

楊芳力推吳翰林,吳翰林笑說道:“難道教主人僭客?”楊芳推辭不過,只得受了。因說道:“父執之前,小侄告飲一杯,不敢放肆。”吳翰林道:“豈有此理,自然要領教。”白公道:“通家之飲,何必太拘!”楊御史料推辭不過,只得說道:“倒不如從命罷。”楊芳沒奈何,立起身來一擲,卻不湊巧,到是三個“紅”。左右斟上一杯,楊芳吃了,說道:“一色杏花紅十里。”白公心下暗想道:“雖然不合時景,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氣,倒也使得。”第二杯,楊芳酒便吃了,酒底卻費思量。假推未干,挨了一會,忽想起,說道:“御水流紅葉。”楊御史聽了,自覺說得不雅,又不好說不好,又不好不說,只得微笑了一聲。白公也不做聲,轉疑是楊芳有意求親,故說此語,反不覺其窘而偶然撞著。到了第三杯,楊芳實實沒了酒底,只推醉吃不得,再三告免。吳翰林原自有心,哪里肯聽,白公又在旁幫助,楊芳推不脫,只得拿起酒來,顛倒在《千家詩》《千家詩》——《分門類纂唐宋時賢千家詩選》的簡稱,南宋劉克莊編。克莊號后村居士,故也稱《后村千家詩》。另有《新鐫五言千家詩》,題王桐選注;《重訂千家詩》題謝枋得選、王桐注,選編注解都較膚淺,當是托名之作。舊時以《千家詩》為啟蒙讀物。上搜索。

楊御史初意只道“紅”字酒底容易,一兩個也還說得來。不料擲了三個,見楊芳說不來著急,又不好代他說,要提醒他一個經書與唐詩中的,知他不曉得,只得在《千家詩》上想了一句,假做說閑話道:“如今朝廷多事,你我做侍臣的,日日趨朝,‘淡月疏星’,良不容易。倒不如那些罷歸林下的,甚是安閑。”此乃是楊御史以“淡月疏星”之一詩提醒楊芳,口中雖然說著,卻以目視楊芳。白公與吳翰林一時不解,因葫蘆答道:“正是如此。”楊芳見父親以目看他,知是提醒;又聞“淡月疏星”、“侍臣”之言,一時想起,滿心歡喜。因將酒吃干,說道:“一朵紅云捧玉皇。”白公會過意來,轉贊一聲:“好!”楊芳見白公贊好,遂欣欣然將盆送與吳翰林。

吳翰林擲下,轉是一個“紅”,也吃一杯,說道:“酒入四肢紅玉軟。”令完了,吳翰林便斟一大杯,送楊御史謝令。

楊御史接了酒,一面飲,一面看著楊芳說道:“詩詞一道,固是風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于舉業有妨,必功成名就,乃可游心寄興。似汝等小生后進,只宜專心經史,斷不可看見前輩名公淵博之妙,便思馳騖。此心一放,收斂便難。往往見人家少年俊才而不成器者,多坐此病痛也。最宜戒之!”因回顧白公道:“年兄,你道小弟之言是否?”白公道:“年兄高論,自是少年龜鑒。然令郎天資英邁,才學性成,又非年兄所限也。”

吳翰林見楊御史酒吃完了,就要送令與楊芳。楊御史見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要送令,自是白年兄。——然酒多了,且告少停。”白公亦立起身說道:“也罷,且從命散散,換過席再坐罷。”吳翰林不敢強,遂邀三人過廳東一個小軒子里閑步。

這軒子雖不甚大,然圖書四壁,花竹滿階,殊覺清幽,乃是吳翰林習靜之處。大家到了軒子中,四下里觀看了一回,楊御史與白公就往階下僻靜處去小便,唯吳翰林陪楊芳在軒子邊立著。楊芳抬頭,忽見上面橫著一個匾額,題的是“弗告軒”三字。楊芳自恃信得這三個字,便只管注目而視。吳翰林見楊芳細看,便說道:“此三字乃是吳聘君與弼所書,點畫遒勁,可稱名筆。”楊芳要賣弄識字,便答道:“果是名筆。這‘軒’字也還平常,這‘弗告’二字,寫得入神!”卻將“告”字讀做常音,不知“弗告”二字蓋取《詩經》上“弗諼”、“弗告”“弗諼”“弗告”——諼(xuān),忘記。語出《詩?衛風?考》:“弗告”、“永矢弗諼”。之義,這“告”字當讀與“谷”字同音。吳翰林聽了,心下明白,便糊涂應道:“正是。”有詩道得好:

穩口善面,龍蛇難辨。

只做一聲,丑態盡見。

正說完,楊御史同白公小便完走來。大家又說些閑話,吳翰林就復邀上席,又要送令。楊芳讓白公,白公又推楊芳,兩下都不肯行。楊御史也恐行令弄出丑來,便乘機說道:“年兄既不肯行,小兒焉有僭妄之理?倒不如談談,領一杯為妙。——只是小弟不該獨僭。”白公道:“見教得是。但酒卻要吃得爽利。”楊御史道:“知己相對,安敢不醉!”吳翰林遂叫左右各奉大杯。四人一頭說,一頭吃,又吃了半日,大家都微有醉意。楊御史恐白公酒酣興起,要做詩賦,遂裝作大醉,同楊芳力辭起身而別。正是:

客有兩雙手,主有四只目。

掩雖掩得神,看亦看得毒。

楊御史父子別去不提。卻說吳翰林復留白公重酌,就將楊芳錯念“弗告”之言說了一遍。白公道:“我見他說酒底艱難,已知其無實學;況他又是《詩經》‘弗告’二字再讀差了,其不通可知。星相之不足憑如此!”吳翰林笑道:“你又愚了!相士之言,未必非老楊因甥女前日題詩,故遣來做說客耳!”白公連連點頭道:“是,是,非今日一試,幾乎落他局中!”二人又說了一會,又飲了幾杯,方才別去。正是:

他人固有心,予亦能忖度。

千機與萬關,一毫不差錯。

且說楊御史自從飲酒回來,只道兒子不曾露出破綻,心下暗喜道:“這親事大約可成。但只是央誰人為媒方好?”又想道:“此老倔犟,若央了權貴去講,他又道我以勢壓他。莫若只央蘇方回去,彼此同年,又是相知,再沒得說了。”主意已定,正要去拜蘇御史,忽長班來稟道:“昨日都察院有傳單,今日公堂議事。此時該去了。”楊御史道:“我倒忘了!”又想道:“蘇方回少不得也要來。”遂叫左右備馬,竟到都察院公堂來。

此時眾御史已有來的,蘇御史恰好亦到,大家見過。卻原來是朝廷要差一官,往北迎請上皇,兼送寒衣迎請上皇,兼送寒衣——土木堡之變,明英宗朱祁鎮被也先所俘。此處則指北使議和之事。,因吏部久不推上,故有旨著九卿科道會議薦舉。故都察院先命眾御史私議定了,然后好公議。眾御史議了一回,各有所私,不敢出口,都上堂來打一恭道:“迎請上皇,要只身虜庭,不辱君命,必須才干、智略、膽氣、骨力兼全之人,方才去得。一時恐難亂舉。容各職回去,細思一人報堂,以憑堂翁大人裁定。”堂上應了,大家遂一哄散去。正是:

公事當庭議,如何歸去思?

大都臣子意,十九為存私!

眾御史散了,楊御史連忙策馬趕上蘇御史,說道:“小弟正有一事相求,要到尊寓。”蘇御史道:“年兄有何事,何不就此見教?”楊御史道:“別的事路上好講,此事必須要到尊寓說,方才是禮。”二人一面說,一面并馬而行。不多時,到了蘇御史私衙,二人下馬,同進廳來坐下。

蘇御史問道:“年兄有何見教?”楊御史道:“別無他事,只因小兒親事,要求年兄作伐。”蘇御史道:“去秋令郎已魁鄉榜,為何尚未畢姻?”楊御史道:“小兒今年是二十歲,前年僥幸,敝鄉爭來議親。因他立志要求一個賢才之女,所以直遲至今。前日同年兄在白太玄家飲酒,見他令愛既能代父吟詩,則賢而有才可知。小弟歸家與小兒說知,小兒大有懷求淑女之意。小弟想,白年兄性氣高傲,若央別人去說,恐言語不投,不能成事;同年中唯年兄與彼投契,小弟又叨在愛下,故敢斗膽相求。不知年兄肯周旋否?”蘇御史道:“此乃婚姻美事,小弟自當贊襄。但只是白年兄性氣耿直,年兄所知。他若肯時,不論何人,千肯萬肯;他若不允,任是相知,也難撮合。但年兄此事,在令郎少年高才,自是彼所深慕,必無不允之理。今日遲了,不恭,明早小弟即去道達年兄之命,看他從違,再來奉復。”楊御史打一恭道:“多感,多感!”說罷了,就起身別去。只因此一說,有分教:塞北馳孤飛之客,江南走失旅之人。正是:

意有所圖,千方百計。

成敗在天,人謀何濟!

蘇御史去說,不知允與不允,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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