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嬌梨·好逑傳
- (清)黃荻散人 名教中人編次
- 5601字
- 2019-01-04 11:21:26
第八回 悄窺郎侍兒識貨
詩曰:
漫言真假最難防,不是名花不異香。
良璧始能夸絕色,明珠方自發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難充錦繡腸。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話說張軌如同董榮竟往白侍郎府中來,不多時到了府前,下了馬,董榮便引張軌如到客廳坐下,即忙入去報知。
白公聽了,慌忙走出廳來相見。立在廳上,仔細將張軌如上下一看,只見他生得: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蓋藏再四,掩不盡奸狡行蹤;做作萬千,裝不出詩書氣味。一身中聳肩疊肚,全無坦坦之容;滿臉上弄眼擠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狐疑道:“此人卻不像個才子。”既請來,只得走下來相見。張軌如見白公出來,慌忙施禮。禮畢,張軌如又將贄見呈上。白公當面就吩咐收了兩樣,隨即看坐。張軌如又謙遜了一會,方分賓主坐下。
白公說道:“昨承佳句見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釋手!”張軌如道:“晚生末學菲才,偶爾續貂,又斗膽獻丑,不勝惶恐!”白公道:“昨見尊作,上寫‘丹陽’。既是近縣,又這般高才,為何許久不曾聞得大名?”張軌如道:“晚生寒舍雖在郡中,卻有一個小園在前面白石村中。晚生因在此避跡讀書,到在城中住的時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朋友,所以賤名不能上達。”白公道:“這等看來,倒是一個潛修之士了。難得,難得!”說不了,左右送上茶來。
二人茶罷,白公因說道:“老夫今日請賢契來,不為別事,因愛賢契詩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當面請教一二。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懷。”隨叫左右取紙筆來,張軌如正信口高談闊論,無限燥皮,忽聽白侍郎說出“還要當面請教”六個字來,真是青天上一個霹靂,嚇得魂都不在身上,半晌開口不得。正要推辭,左右已抬了一張書案放在面前,上面紙墨筆硯端端正正。張軌如呆了一歇,只得勉強推辭道:“晚生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況才非七步,未免一時貽笑大方!”白公道:“對客揮毫,最是文人佳話。老夫得親見構思,興復不淺。賢契休得太謙!”張軌如見推辭不得,急得滿臉如火,心中不住亂跳。沒奈何,只得連連打恭,口中糊糊涂涂說道:“晚生大膽,求老先生賜題,容晚生帶回去,做成來請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別尋題目,昨日《新柳詩》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賢契既不見拒,倒還是新柳之韻,再求和一首見教罷。”
張軌如聽見再和《新柳詩》,因肚里記得蘇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窩中都是癢的,定了定神,便裝出許多文人態度,又故意推辭道:“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門調斧!然老先生臺命殷殷,又不敢違,卻將奈何?”白公道:“文人情興所至,何暇多讓!”張軌如忙打一恭道:“如此大膽了。”遂抻了抻筆,展開一幅錦箋,把眉皺著,虛想一想,又將頭暗點了兩點,遂一直寫去。寫完了,便親自起身,又手拿著,打一恭,送與白侍郎。
白公接了,細細一看,見字字風騷,比前一首更加雋永;又見全不經想,立刻便成——其先見張軌如人物鄙瑣,還有幾分疑心,及親見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覺連聲稱贊道:“好美才!好美才!不唯構思風雅,又敏捷如此!我老夫遍天下尋訪,卻在咫尺之間,幾乎失了賢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傳進與小姐看。遂吩咐排飯,在后園留張相公小酌三杯。一邊吩咐,便一邊立起身,邀張軌如進去。張軌如辭謝道:“晚生蒙老先生臺愛,得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更叨盛款!”白公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讓。”遂一只手挽了張軌如,竟望后園中來。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鈔。
非關人事奇,自是天心妙。
張軌如隨白公進后園來,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婚姻有幾分指望;懼的是到園中恐怕觸著情景,又出一題欲做詩,卻不將前功盡棄?滿肚皮懷著鬼胎。不多時,到了后園,仔細一看,果然千紅萬紫,好一個所在!怎見得:
桃開紅錦柳拖金,白玉鋪成郁李陰;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璣錯落綴花心。
又:
鶯聲流麗燕飛忙,蜂蝶紛紛上下狂。
況是陽春二三月,風來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園中,白公領著張軌如各處賞玩,就像做成了親女婿一般,十分愛重。又攀談了一會閑話,左右排上酒來,二人在花下快飲。不提。
且說紅玉小姐,這日曉得父親面試張軌如,卻叫一個心腹侍兒,暗暗到廳后來偷看。這侍兒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歲。這日領了小姐之命,忙到廳后來將張軌如細細偷看,只等張軌如做過詩,同白公到花園中去吃酒,方拿了詩回來,對小姐說道:“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萬不可錯了主意!”小姐問道:“老爺可曾要他做詩?”嫣素道:“詩到一筆就做成了在此。”隨即拿出來,遞與小姐。
小姐接詩細看一遍道:“此詩詞意俱美,若非一個風雅文人,決做不出。為何此人形象,說來卻又不對?”嫣素道:“此事若據嫣素看來,只怕其中還有假處。”小姐道:“詩既是當面做的,聲口又與昨日的一般,如何假得?”嫣素道:“肚皮中的事情,哪料得定?只是這一副面孔是再不能夠更改的了。若說這樣才子,莫說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你聽見老爺看了詩說什么?”嫣素道:“老爺只是看詩不看人的,見了詩便只是稱好。此事乃小姐終身大事,還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見字跡寫得惡俗,已有幾分不喜;又被嫣素這一席話說得冰冷,不覺長嘆一聲,對嫣素說道:“我好命薄,自幼時老爺就為我擇婿,直擇到如今,并無一個可意才郎。昨日見了此詩,已萬分滿愿,誰知又非佳婿!”嫣素勸道:“小姐何須著惱!自古說‘女子遲歸終吉’,天既生小姐這般才貌,自然生一個才貌相配的作對。難道就是這等罷了?小姐又不老,何須這等著急!”
正說不了,只見白公已送了張軌如出去,便走進來與小姐商議。小姐看見慌忙接住。白公道:“方才張郎做的詩,我兒想是看見了?”小姐道:“孩兒看見了。”白公道:“我昨日還疑他有弊,今日當面試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筆揮成,真是一個才子!”小姐道:“論此人之才,自不消說。但不知其人與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卻又作怪!其人實是不及其才。”小姐聽了,便低頭不語。白公見小姐不言,便說道:“我兒既不歡喜,亦難相強,但只怕失了這等一個才人,卻又難尋。”小姐只不做聲。白公又想了一會說道:“我兒既狐疑不決,我有一個主意莫若且請他來,權作一個西賓,只說要教穎郎,卻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白公見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榮進來,吩咐道:“你明日可叫書房寫一個關書,備一副聘禮,去請方才的張相公。只說要請他來教公子讀書。”董榮領了白公之命,出來打點關書、聘禮。不提。
卻說張軌如見白公留他酒飯,又意思十分殷勤,滿心歡喜。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候,只見蘇友白與王文卿還在亭中說閑話等候。他便揚揚走進來,把手拱一拱說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蘇友白與王文卿齊應道:“這個當得。”因又問道:“白太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約了?”張軌如喜孜孜笑欣欣將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飯,——只不提起做詩,其余都細細說了一遍,道:“婚姻事雖未曾明明見許,恰似有幾分錯愛之意。”王文卿笑道:“這等說來,這婚姻已有十二分穩了。”只有蘇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這等一首詩便看中了意,這小姐便算不得一個佳人了。為何能做那樣好詩?又何消擇婿至今?”因見張軌如十分快暢得意,全不周旋,便沒情沒趣地辭了出來。
張軌亦不相留,直送了蘇友白出門,卻回來與王文卿笑道:“今日幾乎弄決裂了!”卻將白侍郎如何要面試他,恰恰湊巧的話,又說了一遍。王文卿便拱他道:“兄真是個福人,有造化!這也是婚姻有定,故此十分湊巧。——又早是小弟留下一首。”張軌如道:“今日可謂僥天之幸。只愁那老兒不放心,還要來考一考,這便是活死!”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試過,以后便好推托了。”張軌如道:“推托只好一時,畢竟將何物應他?”王文卿道:“這個不難。只消在小蘇面前用些情留了他有此,倘或有甚疑難題目,那時叫他做做,卻不是一個絕妙解手?”張軌如聽了,滿心歡喜,道:“兄此論有理之極!明日就接他到園中來住。”到次日清晨起來,恐怕蘇友白見親事不成,三不知去了,便忙忙梳洗了,親到寺中來請他。
此時蘇友白尚未起身,見張軌如來,只得忙起來說道:“張兄為何這等早?”張軌如道:“小弟昨日回來,因吃了幾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酌,甚是慢兄,恐兄見怪,只說小弟為婚姻得意,忘了朋友,因此特來請罪。”蘇友白道:“小弟偶爾識荊,便承雅愛,十分銘感,怎么說個怪字?”張軌如道:“兄若不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園中,再盤桓幾日,也不枉朋友相處一場,便是厚情。”蘇友白因此事糊涂,未曾見個明白,也未肯就去。聽見張軌如如此說,便將計就計,說道:“小弟蒙兄盛情殷殷,不啻飲醇,也未忍便戛然而去。只恐在尊園打擾不便。”張軌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說這些酸話!”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快收拾行李過去!”蘇友白道:“小弟偶爾到此,只有馬一匹在后面,并不曾帶得行李。”張軌如道:“這一發妙了!”便立等蘇友白梳洗了同來。蘇友白只得辭謝了靜心,叫小喜牽了馬,同到張軌如園中來作寓。張軌如茶飯比先更殷勤了幾分。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虛生滿面春。
誰料一腔貪色念,其中各自費精神。
三人正在書房中閑談,忽家人報道:“前日白老爺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來了。”張軌如聽了,喜不自勝,便獨迎出亭子來。只見董老官也進來。相見過,董老官便說道:“老爺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簡慢!”張軌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欲來拜謝,不知為何又承小老下顧?”董榮道:“老爺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歲,老爺因慕相公大才飽學,欲屈相公教訓一年。已備有關書聘禮在此,求相公萬勿見拒。”
張軌如聽了,摸不著頭路,又不好推辭,又不好應承,只得拿了關書與聘禮,轉走進來,與王文卿、蘇友白商議道:“此意卻是為何?”蘇友白道:“此無他說,不過是慕兄高才,要親近兄的意思。”張軌如道:“先生與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有個‘老夫人變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特想遠了!此乃是他愛惜女兒,恐怕一時選擇不妥,還要細細窺探,故請兄去,以西賓為名,卻看兄有坐性沒坐性、肯讀書不肯讀書。此乃漸入佳境,絕妙好機會,兄為何還要遲疑?”張軌如聽了,方大喜。復走出來對董榮說道:“我學生從來不輕易到人家處館,既承老爺見愛,卻又推辭不得,只得應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煩小老稟過老爺,須得一間僻靜書室,不許閑人攪擾,真讀得書方妙。”董榮道:“這個容易。”遂起身辭了,竟來回復白公。
白公見張軌如允了,滿心歡喜;又聽見說要僻靜書房好讀書,更加歡喜。遂叫人將后園書房收拾潔凈,又揀了一個吉日,請張軌如赴館。
張軌如到了館中,復裝出許多假老成、肯讀書的模樣,起坐只拿著一本書在手里,但看見人來,便哼哼唧唧讀將起來。又喜得學生穎郎與先生一般心性,彼此倒也相合。家中人雖有一二看得破的,但是張軌如這個先生與別個先生不同,原意不在書,又肯使兩個瞎錢,一團和氣,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與他講得來,雖有些露馬腳的所在,轉都代他遮蓋過了。這正是:
工夫只到讀書淺,學問偏于人事深。
既肯下情仍肯費,何愁奴仆不同心!
一日,白公因夢草軒一株紅梨開得茂盛異常,偶對小姐說:“明日收拾一個盒,請張郎來賞紅梨花,就要他做一套時曲,叫人唱唱:一來可以觀其才,二來可以消遣娛情。”白公話才說出,早有人來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聽了,這一驚不小,只得寫了個帖,飛星著人來約蘇友白到館中一會。
蘇友白正獨坐無聊,要來探一個消息,卻又沒有頭路,恰恰張軌如拿帖子來約他,正中其意。這日要來,卻奈天色已晚,只得寫個帖子,回復張軌如說道:“明早準來。”張軌如恐怕遲了誤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一亮,便又著人來催,自家站在后園門口探望。喜得蘇友白各有心事,不待人催,已自來了。
張軌如看見,便如天上掉下來的,慌忙迎著,作下一個揖,便以手挽著手,同走到書房中來,說道:“小弟自從進館來,無一刻不想念仁兄。”蘇友白道:“小弟也是如此。幾番要來看兄,又恐此處出入不便。”張軌如道:“他既請小弟來,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正說話,只見穎郎來讀書。張軌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學罷。”穎郎見放學,歡喜去了。
張軌如道:“許久不會,兄在小園題詠一定多了?”蘇友白道:“吾兄不在,小弟獨處其中,沒甚情興。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張軌如道:“小弟日日在此,被學生纏住,哪里還有心想及此。昨日偶到到亭邊一望,望見內中一樹紅梨花,開得十分茂盛,意欲要做詩賞之,又怕費心,只打點將就做一只小曲,時常唱唱。只因久不捉筆,一時再做不出。”蘇友白道:“兄不要將詞曲看容易了。做詩倒只消用平仄兩韻,凡做詞曲,連平、上、去、入四韻,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陰陽清濁,若是差一字一韻,便不能協入音律,取識者之誚,所以謂之‘填詞’,倒由人馳騁不得。”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繁難!倒是小弟不曾胡亂做出來,惹人笑話。兄如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待小弟步韻和將去,便無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見教?”蘇友白道:“做詞賦乃文人的家常茶飯,要做就做,有什么肯不肯?但不知這一株紅梨花在何處?得能夠與小弟看一看,使覺有興了。”張軌如道:“這株梨花是他夢草軒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見了。”二人同攜著手,走過園來。
到了百花亭上,隔著墻往內一望,只見一株紅梨樹高出墻頭,開花如紅血染成,十分可愛。蘇友白看了,贊賞不已。因說道:“果然好花,果該題詠!只可惜隔著墻,看得不十分快暢。怎能得到軒子中一看,便有趣了。”張軌如道:“去不得了。這夢草軒是白太老的內書房,內中直接著小姐的繡閣,豈肯容閑人進去?”蘇友白道:“原來與小姐閨閣相通,自然去不得了。”
二人又在百花亭望了一會,方才回到館中坐下。張軌如一心只要蘇友白做曲子——又恐怕遲了,蘇友白一時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倉促中一時讀不熟,便只管來催。蘇友白亦心中想著小姐,無以寄情,遂拈起筆來,任情揮灑。只因這一套曲子,有分教:俏佳人私開了香閣,丑郎君坐不穩東床。正是:
從來黃雀與螳螂,得失機關苦暗藏。
漫喜竊他云雨賦,已將宋玉到東墻。
不知蘇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