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嬌梨·好逑傳
- (清)黃荻散人 名教中人編次
- 7162字
- 2019-01-04 11:21:25
第五回 窮秀才辭婚富貴女
詩曰:
閑探青史吊千秋,誰假誰真莫細求。
達者鬼談皆可喜,癡人夢說亦生愁。
事關圣賢偏多闕,話到齊東轉不休。
但得自留雙耳在,是非朗朗在心頭。
卻說蘇友白自從考得一個案首,又添上許多聲名。人家見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無不愿他為婿。蘇友白常自嘆道:“人生有五倫。我不幸父母早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先失了兩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蘇友白為人在世一場,空讀了許多詩書,就做一個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處去發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來說親的,訪知不美,便都辭去。人家見他推辭,也都罷了。只有吳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央劉玉成來說。
這劉玉成領了吳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來見蘇友白,將來意委委曲曲說了一遍。蘇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媒婆來講過,弟已力辭了。如何又重勞仁兄?仁兄見教,本不當違,但小弟愚意已定,萬萬不能從命!”劉玉成道:“吳老師官居翰苑,富甲一城,愛惜此女,如珍如寶,郡中多少鄉紳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來說。此乃萬分美事,兄何執意如此?”
蘇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終身一累,豈可輕易許人?”劉玉成笑道:“莫怪小弟說,兄今日雖然考得利,有些才名,終不免是個窮秀才。怎見得他一個翰苑之女,便配兄不過?且不要說他令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貴,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強似日日守著這幾根黃齏!”蘇友白道:“這‘富貴’二字,兄倒不消提起。若論弟輩,既已受業藝林,諒非長貧賤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個佳人?”劉玉成道:“兄說的話一發好笑!既不憂富貴,天下哪有富貴中人求一個佳人不得的?”蘇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貴看得重,佳人轉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亦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劉玉成大笑道:“兄癡了!若要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尋!”蘇友白道:“相如與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終以《白頭吟》相守,遂成千古佳話,豈盡是娼妓人家?”劉玉成道:“兄不要談那千古的虛美,卻誤了眼前實事?!碧K友白道:“兄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絕色佳人,情愿終身不娶!”劉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這等,便是朝廷招駙馬也是不成的了。好個妙主意!這樣妙主意,只要兄拿得定,不要錯過機會,半路里又追悔起來!”蘇友白道:“決不追悔!”劉玉成只得別了蘇友白,來回復吳翰林。
吳翰林聞知蘇友白執意不允,便大怒,罵道:“小畜生這等放肆!他只倚著考了一個案首,便這等狂妄??此@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隨即寫書與宗師,細道其詳,要他黜退蘇友白的前程。
原來這學院姓李名懋學,與吳翰林同年同門。見吳翰林書來,欲要聽了,卻憐蘇友白才情,又無罪過;欲待不聽,又撇吳翰林情面不過。只得暗暗叫學官傳語蘇友白,微道其意,叫他委曲從了吳翰林婚姻,免得于前程有礙。
學官奉命,遂請了蘇友白到衙中,將前情細說一遍。蘇友白道:“感宗師美情。老師臺命,門生本該聽從,只是門生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老師面前說不出。只求老師在宗師處委曲方便一辭,便感恩不淺?!睂W官道:“賢契差矣!賢契今年青春已是二十,正當授室之時。吳公雅意相扳,論起來也是一樁美事。若說吳公富貴,以賢契高才,自然不屑;況聞他令愛十分才美,便勉強應承,也不見有甚吃虧,為何這般苦辭?”蘇友白道:“不瞞老師說,他令愛門生已細細訪過,這是斷然不敢奉命!”學官道:“賢契既不情愿,這也難強。只是吳公與宗師同年同門,未免有幾分情面,這事不成,恐怕于賢契的前程有些不妙?!碧K友白微笑道:“門生這一領青衿,算得什么前程,豈肯戀此而誤終身大事!但聽宗師裁處罷了?!彼炱鹕磙o出。
學官見事不成,隨即報知宗師。宗師聽了,也不喜道:“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他,卻又回想道:“這一樁美事,若在別一個窮秀才,便是夢見也快活不了,他卻抵死不允,也是個有志之士?!庇钟袔追謶z他,尚不忍便行。
正躊躇間,忽一聲梆響,門上傳進一本報來。李學院將報一看,只見一本敘功事:“原任太常正卿、新加工部侍郎銜白玄,出使虜營,迎請上皇,不辱君命,還朝有功,著實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懇切,準著馳驛還鄉。調理痊可,不時召用。”又一本敘功事:“御史楊廷招,薦舉得人,加升光祿寺少卿?!庇忠槐竞擦衷悍θ耸拢骸澳拷窠涹叟e行,兼鄉會在邇,乞召在告諸臣吳珪等入朝候用?!本惴钍ブ紲市?。
李學院見吳翰林起升入朝,又見白玄是他親眷,正在興頭時節,便顧不得蘇友白,隨即行一面牌到學中來,上寫道:
提學察院李:訪得生員蘇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氣,凌傲鄉紳,不堪作養。本當拿究,姑念少年,仰學即時除名,不許赴考。特示!
牌行到學中,滿學秀才聞知此事,俱紛紛揚揚,當一段新聞傳講。也有笑蘇友白呆的,也有羨蘇友白高的,又有一班與蘇友白相好的,憤憤不平道:“婚姻事要人情愿,哪有為辭了鄉官親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動一張公呈,到宗師處去講。倒是蘇友白再三攔阻道:“只為考了一個案首,惹出這場事來。今日去了這頂頭巾,落得耳根清凈,豈不快活!諸兄萬萬不消介意?!北娙艘娞K友白如此,只得罷了。正是:
三分氣骨七分癡,釀就才人一種思。
說向世人都不解,不言唯有玉人知。
按下蘇友白不提。卻說吳翰林見黜退了蘇友白前程,雖出了一時之氣,然心下也有三分不過意,還要過幾日仍舊代他挽回。只因聞了白公榮歸之信與自家欽召還朝之報,與無嬌小姐說知,大家歡喜,便將蘇友白之事忘懷了。吳翰林奉詔,即當進京,因要會白公,交還無嬌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
此時白公實授了工部侍郎之職,奉旨馳驛還鄉,一路上好不興頭!不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吳翰林家來。吳翰林接著,不勝歡喜。白公向吳翰林致謝,吳翰林向白公稱賀。二人交拜過,即邀入后堂。隨即喚無嬌小姐出來拜見父親。大家歡喜無盡。此時吳翰林已備下酒席,就一面把盞,與白公洗塵,二人對酌。
吳翰林因問出使之事,白公嘆一口氣道:“朝廷之事,萬不可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請上皇,而敕書上單言候問并送進衣物,絕無一字及于迎請。上皇聞知,深為不樂。也先見了,甚加詰問,叫小弟無以措辭。只得說:‘迎請自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貴國允否,故不敢見之敕書,只面諭使臣,懇求太師耳?!蚕确交剜磷飨?,允了和議。說道:‘雖是面諭,然敕書既不迎請,我如何好送還?若竟自送還,也使中國看輕了。須另著人來,我再無改移。’弟輩昨日復命,朝議不得已,只得又遣楊善去了。”吳翰林道:“不知也先許諾送還,果是實意否?”白公道:“以弟看來,自是實意。楊善此去,上皇決定還朝。但恐上皇回來,朝廷尚有許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來,以避是非?!歉易詯?,然事勢至此,決非一人所能挽回也?!眳呛擦值溃骸拔嵝謿v此一番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謂完名全節矣!但小弟奉欽命進京,未免又打入此網,卻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養高;又兼鄉試在邇,早晚奉差,何足慮也?”吳翰林道:“賴有此耳。但不知后來老楊可曾相會否?”白公笑道:“有這樣無氣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時,即來再三謝罪。后因旨意說他薦舉有功,升了光祿,愈加親厚,請了又請。小弟出京時,公餞了又私餞。小弟見他如此,倒不好形之顏色,只得照舊歡飲,唯以不言愧之而已。”吳翰林笑道:“只不言愧之,勝于撻辱多矣!”二人歡飲了半日方住。吳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說道:“小弟告病回家,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議論?!眳呛擦值溃骸半m然如此,就暫留兩三日也下妨。況此別又不知后會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準要行了?!?/p>
吳翰林因說道:“前日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對吾兄說?!卑坠溃骸笆裁词??”吳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靈谷寺看梅,遇見一少年秀才,叫做蘇友白,人物聰俊,詩思清新,甚覺可人。隨著人訪問,恰恰李念臺又考他作案首。小弟意欲將甥女許他,因遣媒并友人再三去說。不知何故,他反抵死不允。小弟無法,只得寫書與李念臺,要他周旋。李念臺隨喻意學官,傳語蘇友白,叫他成就此事。誰想那狂生執意不從!后來李念臺無以復弟,因把他前程黜了。他也竟自不悔。你道有這等好笑的事么?”白公驚訝道:“有這等事!此生不獨有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強,吾兄明日見李念臺,還要代他復了前程才是?!眳呛擦值溃骸斑@也是一時之氣,他的前程自然要與他復?!倍苏f些閑話,又過了一日,到第三日,白公決意要行,遂領了紅玉小姐,謝了吳翰林,竟回錦石村去。吳翰林亦打點進京,不提。正是:
只道流離碎,翻成晝錦衣。
前程暗如漆,誰識是耶非?
卻說蘇友白自從黜退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飲酒賦詩、尋花問柳,雖不以功名貧賤動心,每遇著好景關情,自恨不能覓一佳偶,往往獨自感傷,至于墮淚。人家曉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兒平常,便都不來與他講親。他又諒郡中必無絕色,更不提起。
一日,春光明媚,正要到郊外行吟取樂,才走出門前,忽見幾個人,青衣大帽,都騎著驛馬,一路問將來道:“此間有一個蘇相公家,住在哪里?”有人指道:“那門前立的便是?!蹦菐讉€人慌忙下馬,走到面前問道:“敢請問相公,不知可就是蘇浩老相公的大相公?”蘇友白驚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來?”眾人道:“我們乃河南蘇御史老爺差來的?!碧K友白道:“這等想是我叔父了?”眾人道:“正是?!碧K友白道:“既如此,請到里面說話。”
眾人隨蘇友白進到堂中,便要下禮相見。蘇友白問道:“且?。×形贿€是老爺家中人,卻是衙門執事?”眾人答道:“小人等皆是承差?!碧K友白道:“既是公差,哪有行禮之事?”只是長揖相見過,又讓眾人坐了,問道:“老爺如今何在?”眾人道:“老爺巡按湖廣回來,進京復命。如今座船現在江口,要請大相公同往上京,故差小的們持書迎接。”遂取出書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劣叔淵頓首,書付賢侄覽:叔因王事馳驅,東西奔走,以致骨肉暌離,思之心惻!前聞嫂亦辭世,不勝悲悼。近聞汝年學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三,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下無子息;汝雖能繼書香,而父母皆亡,終成孤立。何不移來一就,庶幾同父猶子之情,兩相慰藉耳。此事叔慮之最詳,雖告先兄先嫂于地下,亦必首肯,侄慎勿疑。差人到,可即發行裝同來,立候發舟。余不盡言。
蘇友白看完了書,心下暗想道:“家中已是貧乏,一個秀才又黜退了,親事又都回絕,只管住在此處,亦覺無味。莫若隨了叔父,上京一游,雖不貪他富貴,倘或因此訪得一個佳人,也可完我心愿?!敝饕庖讯?,隨對眾人說道:“既是老爺來接,至親骨肉,豈可不去。但此處到江口,路甚遙遠,恐怕今日到不得了。”眾人道:“老爺性急,立候開船。這里到江口,只有六十里路,有馬在此,若肯就行,到那里還甚早。”蘇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復老爺。我一面打發行李,一面隨后就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送與眾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飲,權代一飯?!北娙送妻o道:“大相公是老爺一家人,怎敢受賞?”蘇友白道:“倒從直些,不要耽擱工夫?!北娙耸芰讼热ィ蛄粝乱黄ズ民R。
蘇友白隨即吩咐一個老家人——叫做蘇壽——留他在家,看守房屋。又打點些衣服、鋪陳之類,結束做兩擔,叫人挑了,先著一個家人送到江口,自家只帶一個小廝,叫做小喜。當下吩咐停當,隨即上馬要行。爭奈那匹馬最是狡猾,見蘇友白不是久慣騎馬的,又無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蘇友白忙忙將韁繩亂扯,那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后退了兩步。蘇友白心中焦躁:“似這般走,幾時得到!”家人蘇壽說道:“馬不打如何肯走!舊時老相公有一條珊瑚鞭,何不取來帶去,便不怕他不走了?!碧K友白道:“正是,我倒忘了?!彪S叫人取出,拿在手里,照馬屁股連打了幾下,那馬負痛,只得前行。蘇友白笑道:“這畜生!不打便不肯行??梢娙松幨溃慰梢蝗諢o權!”
此時春風正暖,一路上柳明花媚。蘇友白在馬上觀之不盡,因自想道:“吳家這頭親事,早是有主意辭脫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尋訪?!庇肿韵氲溃骸叭粲蟹肿驳靡粋€便好,若是撞不著,可不辜負我一片念頭!”又想道:“若是京中沒有,便辭了叔子出來。隨你天涯海角,定要尋他一個才罷!”心中自言自語,不覺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忽岔路里跑出一個人來,將蘇友白上下一看,口里道一聲:“果然有了!”便雙手把韁繩扯住。
蘇友白因心中胡思亂想,不曾防備,吃了一驚。忙將那人一看,只見那人頭戴一頂破尖氈帽,歪在半邊;身穿一領短青布夾襖,懷都開了;腳穿一雙腿鞋,走得塵土亂迸,滿身上汗如雨濕?;琶柕溃骸澳闶鞘裁慈??為何扯住我的韁繩?”那人跑得氣吁吁,一時答應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蘇友白見那人說話糊涂,便扯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叫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見了,都在相公身上。”蘇友白大怒道:“你這人好胡說!你的妻子不見了,于我何干?我與你素不相識,難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說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見個明白?!碧K友白道:“你這人一發胡說!我是過路人,你的妻子如何在我身上見明白?你敢是短路小人,怎敢青天白日攔住我的去路!我是蘇巡按老爺的公子,你不要錯尋了對頭!”持起鞭子,夾頭夾臉亂打。小喜趕上,氣不過也來亂打。那人被打慌了,一發說不清,只是亂叫道:“相公住手!可憐我有苦情。我實不是小人……”口里雖然叫苦,卻兩手扯住韁繩死也不放。
此時過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見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為何,便都圍上來看。蘇友白亂嚷道:“天下有這等奇事!你不見了妻子,如何賴我過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圖賴相公!只求相公把這根鞭子賞與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笨吹娜寺犚?,都一起笑起來道:“這人敢是個瘋子!如何不見妻子,一根馬鞭便有?”蘇友白說道:“我這根馬鞭子是珊瑚的,值幾兩銀子,如何與你?”氣不過,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來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說個明白?!北娙藙竦溃骸跋喙蚁⑴?,待問個明白,再打不遲。”便問那人道:“你是哪里人?有甚緣故?可細細說明?!?/p>
那人道:“小人是丹陽縣楊家村人。小人叫做楊科,數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贖當,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尋,并無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鎮上遇著個起課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課,他許我只在今日申時三刻便見。小人又問他:‘該向哪一方去尋?’他說:‘向東北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黃衣服,騎一匹點子馬來。你只扯著他,求了他手中那條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快趕,若趕遲了一步,放他過去,便再不能夠見了!’小人聽了,一口氣趕來,連飯也不敢吃一碗,直趕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口,恰恰遇著相公騎馬而過,衣服顏色相對,豈不是實!只求相公開仁心,把這馬鞭子賞了小人,使小人夫妻重見,便是相公萬代陰德!”蘇友白笑道:“你這人一味胡說!世間哪有這樣靈先生?你分明看見我衣馬顏色,希圖騙我鞭子,便駕此一篇謊說,如何信得?”楊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說來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說著,不由人不信。他還說,相公此行是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
蘇友白聽見說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這件事乃肺腑隱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曉得?”便有幾分信他。因說道:“便把這鞭子與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還是趕到江口,若沒鞭子,這馬決不肯行,卻如何處?”旁看的人見說得有些奇異,都要看拿了鞭子如何尋妻子;又見蘇友白口松,有個肯與他的意思,便代他攛掇道:“既是這位相公肯賞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條來,與相公權用!”楊科欲待去折柳條,又恐怕蘇友白去了,猶扯住不肯放手,蘇友白曉得他的意思,便將鞭子先遞與他,說道:“既許了你,豈肯失信!可快折一枝柳條來,我好趕路?!睏羁平恿吮拮?,千恩萬謝道:“多謝相公!若尋著妻子,定然送還?!北懔⑵鹕韥?,東張西望,去尋柳條。
此時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樹都是柔弱枝條,折來打馬不動。只東南角上一條冷巷中,一所破廟旁邊,有三四株大柳樹,高出墻頭。楊科看見,慌忙扒將上去,爬到樹上,才要折柳,忽聽得廟中有人啼哭。他分開柳葉往內一張,只見有三個男子,將他妻子圍在中間,要逼勒行淫,妻子不從,故此啼哭。楊科看見了,便忍不住叫起來道:“好賊奴!拐人妻子,卻躲在這里!”慌忙跳下樹來,竟撲廟門??吹娜寺犚娊小霸谶@里”,便一起擁了來看。
楊科趕到廟前,廟門已被頂倒,楊科也不顧好歹,一頓腳將轉軸登折,擠了進去。忙跑到廟后時,那三個拐子已往墻缺里逃去多時,只剩下妻子一人。兩人相見,不勝大喜,轉扯著哭將起來。眾人看見,都各驚駭,方信楊科說的俱是真情。
此時蘇友白聽見尋著妻子,甚是驚訝,也下了馬,叫小喜看著,自步進廟中來看。楊科看見蘇友白進來,便對他妻子說道:“若不得這位相公這條鞭子,去折柳條,便今生也不能見了!”隨將鞭子送還蘇友白道:“多謝相公不盡了?!碧K友白道:“天下有這等奇事!險些兒錯怪了你。我且問你,那起課的先生叫甚姓名?”楊科道:“小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掛著一面牌,上寫‘賽神仙’三字,人就順口叫他做‘賽神仙’?!闭f罷,便再三謝了蘇友白并眾人,領著妻子,原從舊路上揚揚去了。
蘇友白走出廟來,上了馬,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蘇友白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我此行雖因叔命,原為尋訪佳人。這賽神仙他既曉得我為婚姻出門,必然曉得我婚姻在何處。我放著現消息不去訪問,卻向無蹤無影處去尋覓,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趕到句容鎮上,見了賽神仙,問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為遲也?!敝饕舛?,遂勒轉馬頭,向西南楊科去的路上趕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博出個佳人,生死場中拾回個才子。正是:
樹頭風絮亂依依,空里游絲無定飛。
不是多情愛狂蕩,因春無賴聽春吹。
蘇友白去見賽神仙問婚姻,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