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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害忠良守凈獻讒 逃災難澹然遇舊

詩曰:

萬乘巍巍勝法王,翻持異教壞綱常。

奸婪禿豎居華屋,忠讜真僧竄遠方。

沽飲酒家逢故舊,燒燈窗下訴衷腸。

通宵說到知音處,暫問幽閨躲禍殃。

話說鐘守凈聽了賽玉之言,不勝快樂,重剔銀燈,再整酒肴,并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盡興濃,脫衣交頸,二人大展酒興。

有三字句為證:

個中情,不可說。連理枝,雙鳳穴。軟如綿,白似雪,嫩過酥,光如月。雨自來,云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說。兩般人,各有悅。所以然,心固結。夜既分,情難竭。

鐘守凈天未明即起來穿衣回去。

來往既久,寺中僧眾無一個不知,其間有幾眾老成阇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訴:“鐘住持做下這般非禮,圣上一知,為禍不小。乞住持做主,勸化他改過方好。”林澹然道:“汝眾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見是實,耳聞是虛,鐘住持是個有操行的人,恐無此事。縱或有之,亦須隱晦,不可播揚漏泄,壞了本寺體面。”眾僧見林澹然吩咐,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屢向來真打聽消息,知鐘守凈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時,反招其怪,是不知機了。姑待數月,如或不悛,俺只好離了這寺,云游方外,免使禍及,不何不可。”

閑話休題,卻早秋殘冬到,又是十月天氣。十五日乃是下元令節,解厄水宮圣誕。前一日,梁武帝差兩員內官,至妙相寺傳旨知悉:次日御駕親臨本寺燒香。鐘守凈預出曉諭,令合寺大小僧眾,次日五更沐浴燒香,整肅衣冠,打點迎候御駕。次早鐘、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點燭,懸花結彩,灑掃殿堂,撞鐘擊鼓,打點齋供,俱已齊備。到辰牌前后,飛馬來報:御駕出五鳳門了。鐘守凈、林澹然忙自山門一箭之地迎駕,俱頭戴五佛毗廬帽,身穿蜀錦彩繡袈裟,足穿僧鞋,率領寺中眾多和尚,排列得斬斬齊齊。

少頃,御駕已到,遠見前列扈駕羽林軍,后是文武百官擁護。梁武帝端坐龍車,頭戴沖天嵌寶金冠,身穿素色袞龍袍,腳踏龍鳳履,腰系碧玉帶。宦官儀從不計其數,緊隨鑾駕,望妙相寺而來。鐘守凈等遠遠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門下了輦步行,鐘守凈等眾官,都跟隨入大雄寶殿來。眾僧多官侍立兩班,儀從屯扎丹墀,羽林軍屯于寺外。武帝上了殿,即命脫下龍袍,換了禪衣,卸下朱履,換一雙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頂素絹軟翅巾,腰系一條黃絨雙須絳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

頂禮諸佛已畢,殿中擺一張素木交椅,方才坐下。鐘、林二住持率領眾多和尚,正待朝賀,武帝開言道:“今日下元令節,朕專為齋供諸天,開講佛法,眾僧不必行君臣之禮。”鐘守凈等謝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釋教禮。左首一個竹墩,欽賜鐘守凈坐;右邊一個竹墩,欽賜林澹然坐。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與二卿談論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賜卿坐下無妨。”二住持稽首謝恩,即脫了錦繡袈裟,換卻禪衣,然后坐下。文武官員,與眾僧皆兩旁侍立。鐘守凈獻茶已畢,武帝問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壽誕,可曾齋供否?”鐘守凈合掌答道:“諸佛尊天,侵晨俱已齋供過了。”

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聽道,林、支長老開講佛法,甚合朕心,朕慕釋理玄微,幾欲出家修焚,與支長老傳其衣體。無奈眾卿以錢億萬,苦苦奉贖表請還宮。朕彼時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還朝理政。切思身為萬民之主,富貴極矣,光陰迅速,苦海無邊,不早回頭,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凈土,眾臣苦諫,將朕身羈絆至今,躊躇未決。二卿可為朕指迷,使朕早登覺路。”鐘守凈躬身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享無疆之福,萬民樂業,天下升平,此雖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種成善果,所以今世為太平天子。先覺有云:欲如來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雖洪福齊天,然亦不可不修。如此云:帝王人中尊貴,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轉輪圣王,僧是鄙陋。陛下欲證菩提,回頭是岸,群臣之諫,無非各盡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躊躇?”武帝聽罷大喜,點頭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邊林澹然低頭不語。武帝道:“朕特為與二卿講道而來,卿獨無言,何也?”林澹然頓首奏道:“臣愚,不諳禪理,但聞開辟以來,歷代明君圣主皆以孝悌治天下,名垂不朽,聲施無窮,未聞皈依釋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內無父母妻子之累,外無天下國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業。陛下為萬乘之王,宗廟社稷、子孫黎民,萃于一身,當法先王之道,親賢遠奸,行仁政以覆育蒼生。使天下樂堯舜之世,子子孫孫,瓜瓞瓜瓞(dié)——語出《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指子孫昌盛。瓞,小瓜。云仍,萬代繼統。豈可披緇削發,效匹夫之所為乎?況今東魏方覲睹之心,南齊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國政,倘百姓叛于內,敵國乘于外,臣恐金甌之國家,非復陛下有也。臣愚不識忌諱,冒死上言,伏乞圣鑒。”

武帝聽罷,俯首沉吟。鐘守凈見林澹然話不投機,心里暗想:“不趁這機會挑動皇上趕他離寺,更待何時?”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萬歲欲皈依如來,棄富貴而避輪回,割恩情以歸覺路,這正是智過百王,勇超千古,廣大智慧,登彼岸也。我與你合當贊勷,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愛君之心。”武帝原有幾分不樂,又聽鐘守凈諂佞了這幾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

有詩為證:

忠言逆耳不堪聽,朝內無人敢諫爭。

身死國亡天下笑,披鱗披鱗——即批鱗,批逆鱗的簡稱。意思是敢于直言勸諫君主。語出《韓非子·說難》。余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鐘守凈這廝,好生無理!適才言語,分明是離間之意,暫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諫時,眼見得落他圈套之內。”一面忖度,一頭觀鐘守凈動靜。只見武帝步入側殿里去,只有鐘守凈緊緊隨侍,并內監數人。武帝問:“殿后還有什么殿宇?”鐘守凈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禪堂、香積櫥、方丈、各僧房,庫房東西兩廡之內,俱有太湖石假山、園林花卉池閣。”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宮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間還要與卿講參悟之訣。卿代朕傳旨,發放眾臣,明日早朝俟候。”鐘守凈領旨出殿,傳諭眾臣散去,明早候駕,止留宦臣等侍衛。眾文武官員儀從聽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

這寺里管廚和尚午齋已備,稟知鐘守凈,守凈迎武帝至禪堂進午齋。武帝吩咐:“眾僧各自回房,只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眾僧各自散了。武帝在禪堂坐定,猶鐘守凈一人侍陪,內監等侍立兩旁。道人、行者紛紛獻上齋來,武帝一見,盡教撤去。原來盛蔬食的,俱是金銀器皿,況品數又多,武帝不悅,都教搬去。只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箸粗飯,鐘守凈領旨陪侍吃罷,君臣二人又談經說典。看看傍晚,晚齋已備,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湯。林澹然率領眾僧同在禪堂外侍立,武帝又吩咐道:“朕與鐘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靜里禪機,眾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眾和尚依舊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著:“鐘守凈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過,反欲譖譖(zèn)——說壞話誣陷別人。俺,日間之言,奸心畢露,設或暗中再進讒言,俺老林必遭奇禍。須令人打探消息,預先準備方好。”著一個道人,往東房密尋行僮來真計議。來真向前聲喏道:“住持爺有何吩咐?”林澹然道:“俺與你商量,就是鐘住持那一段隱情,俺于中秋賞月之夜,苦口相勸。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間在圣駕前,當面搶白俺一場。幸圣上慈善寬容罷了,倘是個急躁量窄的,豈不登時受禍?故俺心下不安,特煩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話頭,你須急急報俺知道,自有重賞。”來真道:“不須住持爺費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鐘住持對圣駕誹謗老爺,小人甚是不忿,適才又講許多碎話,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竊聽,倘有緊切言語,即來報知。”講罷,慌忙去了。

再說鐘守凈和武帝在方丈中細談細講,武帝問及之言,鐘守凈一一分剖,對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問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創這妙相寺,敕卿為住持,卻又早三四載了。寺里錢糧出入,事務紛囂,賴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與林太空之外,還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幾人?”

鐘守凈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眾,各守法度,雖無出類高僧,卻也循規蹈矩,無敢壞事者,向來肅然。自從去年來了這員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盡被他紊亂了。”武帝驚問:“卻是怎生被他紊亂?”鐘守凈道:“陛下不知,這林太空倚陛下敕賜封為副住持,又恃著有幾分武藝,目中無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體面,亦不和他計較。時常酗酒撒潑,殺狗偷雞,尋人廝打,擾得眾僧不安。臣苦勸,反遭叱辱,臣與他講:我等出家人,該清修戒律,毋作非為。佛門不飲酒,不茹葷,不使氣,才是僧家法度。為何飲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戾(lì)——罪過。。他卻呵呵大笑起來,道:‘不妨,不妨,無事時佛眼相看,設或圣上有一些兒傷著俺,只消一紙書到東魏,結連高歡,要早要晚起一支軍馬,殺奔前來,俺卻做個里應外合,反掌間梁地可得,何況你這一干和尚乎?’臣聽了此言,心膽皆墮,屢欲奏聞陛下,卻無指實,不敢妄言。早間阻撓陛下修焚,又將東魏來壓陛下,這豈是出家人的心腸?奸險之極,難逃陛下圣鑒。今陛下問臣,臣不敢隱諱,伏唯早賜驅除,免生后患。”

有詩為證:

不禿不毒,不毒不禿。

顛倒是非,覆亡人國。

武帝聽罷,大怒道:“這廝直恁無禮,卿何不早言?清凈法門,怎容得這般無賴?所以日間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著樞密院官好生勘問,果得實情,必當梟首!”君臣二人說話,卻被來真立在板壁后,句句聽得明白,驚得魂不附體,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卻被門限絆了一跌。

林澹然見來真來得慌張,已知消息不好,忙問:“你去打探,有甚說話?”來真道:“住持爺,不好了!這場禍事比天還大!”忙將鐘守凈對武帝講的話,及武帝大怒,要拿問的言語,細說一遍。林澹然大驚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頭暗想,無計可施。來真道:“住持爺不可耽擱,快尋生路。”林澹然因這句話,陡上心來,便道:“俺趁今夜無人知覺,不如及早闖出城門,逃竄他鄉,暫避此禍。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只是忿這鐘禿驢不過,罷,罷,罷,向后有對付他日子!”開箱取一錠銀子賞了來真,道:“虧你報知,救俺性命,今與你一錠白銀,拿去做幾件衣服。鐘守凈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風聲,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來真叩頭道:“住持爺此去,路上保重。這里我自理會,決不露風。這銀子住持爺帶去,路途正要盤費,小人決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辭了,你收去,俺到放心。”來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爺可作急遠離此地,不然必遭羅網。”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禿驢尋你不見,反要生疑。”來真道:“老爺講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還有得見住持爺的日子么?”說罷,垂淚叩頭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嘆,閉上房門,急急收拾金銀書札,將幾件布帛細軟衣裳拴成一個包裹,馱在背上,手里綽了禪杖,走出房外,將房門拽上,悄悄地從側殿小弄闖出山門。卻已是一更將盡,這些和尚道人,都在東首禪堂內俟候鐘守凈,并沒一人知覺。林澹然出得山門,拽開步,取路徑奔北門而走,卻幸城門未關。此時太平無事,守門兵卒都去吃酒玩耍,并沒人來盤詰。澹然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趕出城外,乘著月光,不住腳走了半夜。漸覺腳步酸軟,身子疲倦,心內暗思:哪里沽得一壺酒來,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個市鎮上,還有幾家酒飯店不曾收拾,但見:

不村不郭,造一帶瓦屋茅房;夾舊夾新,排幾處柜頭案子。壁上掛亮爍爍明燈數盞,鍋里蕩熱騰騰村醖數壺;靠邊列著酒缸,只只香醪滿貯;正中擺開客座,處處醉客酣歌。照壁間畫水墨仙人,招牌上寫:“家常便飯。”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慮被人認得,走漏消息,只得耐著饑渴,一直前走,看看行至市稍頭,見側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燈光射出來。林澹然暗想:這山坳里燈光,莫非也是個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來,只聽得三紅四開,人聲喧嚷,在那里擲色賭錢。近前細看,前面數間平屋,粉壁上寫著“零沽美酒”四字,一帶門扇,都是關上的。后邊靠著山崗,四圍土墻,內藏著一所宅院,門上格子眼里,射出這燈光來。林澹然踮著腳,格子眼里張時,看見五六個大漢,靠著一張桌子賭錢哩。但見:

一個蓬著頭,饑寒不管;一個舒著臂,痛癢不知。一個極口喚三紅,一個連聲呼一色。這個輸籌未討,那個奪子便來。睜雙眼決不轉睛,擲五子只賭手快。一個說:“還我順盆來。”一個說:“且將三去。”大而小方隨起落,鉗紅坐綠任施為。

側邊一個瘦臉黑漢,手里拿著骰子,正要擲下去,聽得門外有人走響,就在門縫里張,見是個胖大和尚站在門首,慌忙丟了骰子喊叫:“門外有賊!”眾人一同開門,趕出看時,果然是個長大和尚,齊向前道:“你這和尚,黃昏黑夜,手里提著禪杖,閃在人家門首張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貧僧不是歹人,是去武當山進香的,為因貪走路程,錯過了飯店宿頭,一時饑渴,欲求施主沽一壺素酒解渴,因此驚動了列位,莫怪。”眾人道:“恁地時,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來,賣壺酒與他吃也罷。”眾人依舊入去賭錢。

林澹然立在門首,等了一會,內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門外有個長老要買酒吃哩,你快去賣與他。”只見應道:“來也,來也。”腳步響,一個瘦小漢子走到門外道:“長老要買酒,請里面來坐。”林澹然走入店里側屋中,揀付座頭,除下包裹,倚了禪杖坐下。那漢子一見林澹然,已自認得,因眾人賭錢未散,不好動問。且叫酒生起來,燙熱了酒,傾在壺里,擺下三四個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飲,巴不得吃了起身遠遁。

忽見那漢子挨入賭場,把一個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會意,便把籌碼收了,走來與店主講話。兩人在暗處附耳低言,講了數句,那人口里道:“原來如此。”便走入場中來搶骰子。那擲色的睜著眼道:“是我的順盆,你如何來搶?”那人嚷道:“方才我與店主講得幾句話,你就把我正盆奪去,反講我來搶你的?”那擲色的道:“誰教你不擲,且去講話?待我擲這一回過去了還你盆。”那人大怒,劈手來奪,這人抵死不與。二人爭鬧起來,險些兒將骰盆打碎。店主人勸道:“弟兄們不可如此破面傷情,今已夜深,眾人且暫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頭并籌碼都交與我收著,列位請回。”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且去,明早講話。”遂一哄而散。只有店主與那人閉上門,走近林澹然座頭邊來。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禪杖包裹,要還酒錢出門,二人道:“且莫還錢,你是林住持老爺,為何半夜三更獨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請到里面講話。”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頭內室里坐下。澹然道:“我是過往行腳僧人,武當山進香去的,哪里是什么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識,卻差認了。”店主道:“住持爺,你記得昔日夜間來寺中打劫金錢爐臺的這伙賊么?”澹然聽了這句話,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問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這個兄弟姓韓名回春,去歲十月初九夜間,同臨寶剎,蒙老爺大恩饒恕,又承賞與諸人銀兩。小人買得這一所房屋,移在此間開酒店,今日豐衣足食,皆出老爺恩賜。某等無以報德,各家俱立牌位,寫恩爺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爺壽年千歲,身康體健。不想今日親身降臨,實是天字第一號的喜事!快叫渾家來拜了恩爺。”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內之事,何勞過謝?”李秀又道:“恩爺實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獨行,必有變異。”

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實講,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講也無害。”將鐘守凈奸黎賽玉,及勸諫招怨,鐘守凈讒言嫁禍;今欲遠逃避難之情,訴說一番。李秀失驚道:“有這等事?不要講別的好處,只那夜恩爺救了他性命,此恩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報不盡哩!為何反生讒言,要害爺爺性命?這貪財好色,背義忘恩的禿賊,小人實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開除了這賊,然后逃避不遲。”林澹然道:“不然,這廝乃圣上所寵,若殺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為不忠。且今日殺他不及了,不如遠避潛身,天理自有報應。”李秀道:“雖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渾家整治現成酒肴,請澹然上坐,二人兩邊側坐相陪。

酒過數巡,李秀問道:“如今恩爺欲往何方避難?”林澹然道:“俺欲依舊回魏國去,只愁路上阻滯難行。”李秀道:“老爺不棄,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暫住幾時,再做區處。”林澹然道:“你這去處,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見俺時,必然差官,著落地方人役,遠近搜捕,風聲一露,禍及于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覺,急離此地便了。”韓回春道:“爺爺既執意要去時,小人兄弟兩個護送爺爺到魏國如何?”林澹然道:“這更是昭彰了,俺單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縱遇關津盤詰盤詰(jié)——盤問,查問。,自有路引文憑遮掩。若和爾等同行,動人耳目,如何脫身?”

李秀道:“小人今日得會爺爺,喜從天降,不意匆匆又欲離別,唯恐后會難期,還留爺爺在此暫避數日,看一個下落,然后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這所在雖近官衢,頗為隱僻,一時沒人尋得著,若有差錯,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爺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難謀,終須露泄,況且你這里窄逼,無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穩?”李秀道:“小人等雖在賭博場中生活,倒也個個重義疏財,同心協力,不要講爺爺是我們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難的人,兀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腸。今日爺爺恁般大事,誰敢走透消息?若這里沒處藏身時,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爺爺去看一個所在,盡可藏躲,莫講三五日,縱是三五個月,也躲得過。”林澹然道:“既如此,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執燈,領林澹然同進臥房內,叫渾家過來拜了,將燈放在桌上,對林澹然道:“爺爺要藏身避難,這大櫥下極妙。”林澹然笑道:“這櫥下何以容身?又來取笑。”李秀、韓回春將櫥抬開,櫥下有一塊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開。林澹然細看,原來是一個地窨子。韓回春執燈,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圍都是磨磚砌就,并無一點塵穢,側首有洞,通著地氣,不拘晝夜,常要點一盞燈,動用家伙床帳桌椅窖中全備。

林澹然看了,點頭道:“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悶人些個,怎生過得?”李秀道:“這也不難,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緊,爺爺只得在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臥房里坐地。待事體寧靜后,從容定計遠行,卻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見教,甚好,但攪擾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爺爺,怎地講這攪擾二字?便是將小人身子與渾家賣了,供奉恩爺,也是甘心的!”韓回春作別要去,林澹然吩咐道:“兄去,可傳知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燒毀,不然殃必及身。”韓回春領命而去。李秀在側房內,鋪疊床帳服侍林澹然睡了。有詩為證:

從來積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疇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處免危機。

卻說武帝和鐘守凈談了半夜,覺得困倦,就在禪床上閉目假寐。次日五更,鐘守凈已聞報林澹然走了,未敢奏聞。武帝醒來,只聽得鐘鼓之聲,滿朝文武擺下鑾駕,都來寺里請武帝還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寶殿,眾臣朝見已畢,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雖為美事,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社稷為重,請陛下還朝理政,臣等不勝惶悚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決,煩卿等協忠輔佐太子登基,以理國事便了。”眾臣又懇懇奏道:“千歲雖然圣哲,奈未禪大位,未告天地宗廟,未詔天下軍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萬歲回朝,再議此事。”鐘守凈向前俯伏道:“陛下暫且回朝,綜理國政,萬機之暇,仍可修持三寶,此乃兩全無害。待萬歲壽過八旬,然后禪位削發,以完正果。伏乞圣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暫且回朝。”

眾文武齊呼萬歲,尚衣監進上冕服,武帝卸卻紗巾,依舊戴上冕旒冕旒(liú)——指皇冠。,著了袞袍,穿了龍鳳履,稽首佛像,上輦起駕,卻忘了拿問林澹然一節事。鐘守凈急俯伏駕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竄,不知去向。”武帝驚訝道:“這廝卻緣何知風逃了?”鐘守凈奏道:“蒙圣旨要拿問這廝,不知怎生便知風,連夜逃竄。臣料此去,必投東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遠。”

武帝立刻傳旨,差駕前軍騎飛馬追捕梟首。只見一大臣幞頭象簡,金帶紫袍,移步向前,連道:“不可,不可!”眾人看時,卻是禮部侍郎程鵬,諫道:“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堅貞,侃直敢言,剛勇不屈,陛下豈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賢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緩緩追究,諒亦不能為害,急則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語。鐘守凈高聲道:“程侍即何故縱賊養奸,以資敵國?這林太空原系東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發逋逃到此。圣上不知,降天恩敕這廝做個本寺副住持,實已過分。進寺以來,舊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壓僧眾,常夸魏主的賢能,暗通書信。今日逃回東魏,我國虛實他已盡知,若助魏主興兵侵擾邊界,為害不小。況這廝有萬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獨行,離此未遠,差鐵騎追上剿除,去卻心腹大患。若今不殺,任彼遠逃,是縱虎歸山,放龍入海,日后悔無及矣。”

在詩為證:

去讒并遠色,二者原相關。

古來貪色者,未有不工讒。

武帝原是沒主意的官家,聽了鐘守凈讒言,反責程侍郎道:“卿言幾誤朕事!”斥退程鵬,差驃騎將軍王言帶領鐵騎五百,限一晝夜要追林太空轉來,過限究罪不貸。又敕翰院頒詔,自京城以及外郡州縣各衙門官,畫影圖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著中書省官寫下榜文,遍處張掛,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獻者,官給賞銀三百兩,如窩藏在家,搜出,全家處斬。又特旨差官提晉陵郡郡丞丘吉,勘問舉薦失人之罪,武帝頒旨已罷,起駕回朝。

正是:

饒君走遍焰摩天,腳上騰云須趕上。

不知林澹然這番怎地脫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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