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禪真逸史
- 清溪道人
- 10931字
- 2019-01-04 21:00:52
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難 全友誼澹然直言
詩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綢繆?
情輕結(jié)發(fā)生離別,愛重沙門反作逑。
俊逸小童傳信息,真誠君子獻(xiàn)嘉猷。
奸淫不識良言好,計密煙花暗結(jié)仇。
話說鐘和尚求趙尼姑設(shè)計,趙婆道“天臺須有路,桃源可問津。你要長久快樂,有何難處。”這鐘守凈聽了,喜不自勝,雙手揉著光頭,笑嘻嘻地道:“我的干娘!委實是什么路數(shù),博得這長久歡娛?此計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趙婆指著墻外道:“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爺墻外東首小巷里。我時常用心看來,與你這禪房只隔著一重土墻與墻外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里了。若怎生買得這一所房子,墻上開了個方便門兒,就通得黎賽玉家。任意可以往來,朝歡暮樂,有何阻礙?只是這房子恐一時難入手,故此狐疑。”鐘守凈道:“這房子卻是兀誰的,我也忘了。”趙婆道“若講起這個人,住持爺也有些眉皺,他是當(dāng)朝皇上第一個寵臣侍御王琪,此人最是貪婪鄙嗇,誰敢惹他。”鐘守凈道:“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還是賃與人住?”趙婆道:“住持爺真是個不理閑事的人,墻外這一所小廳樓,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來租與人居,因有鬼魅,來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無人敢住。”
鐘守凈笑道:“恁地時卻也容易,小僧自有處置。只有一說,這沈全終日在家守著老婆,又不出外,縱然用計得了這房子,怎地能夠與他長久歡娛?”趙婆道:“若說這沈全,又好計較了。他諢名叫做“蛇瘟”,只圖自在食用,并無半點經(jīng)營,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勸他生理,他必回說無資本,難以行營,住持爺多少破幾兩銀子,待我打發(fā)他出外經(jīng)商,那時要早要晚,任從取樂,有何不可?”
有詩為證:
紅粉多情郎有意,暗中唯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機(jī)謀,算來不若貪財計。
鐘守凈聽罷,搖著頭喝彩道:“干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聰明半世,到此處便擺撥不來。干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干娘送終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趙婆笑道:“如此饕餮住持爺了,須看手段還錢。”告辭而去。鐘守凈不出門,在禪房中將息。
倏忽又過了數(shù)日。看官,你道天下有這般湊巧的事?當(dāng)日乃是六月朔日,王侍御為夫人病痊,親自乘轎赍香燭至妙相寺還愿,先著干辦通報。管門道人忙到里面報說:“侍御王爺來還香愿,請老爺迎接,有帖在此。”守凈展開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敘禮,邀入方丈待茶,焚香點燭,對佛懺悔。酬愿畢,王侍御送了禮物要行,鐘守凈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齋。王琪見他意思殷勤,只得到禪堂坐下。鋪設(shè)齋席,十分齊整。二人吃齋,閑談今古,鐘守凈滿面春風(fēng),一味足恭諂諛。這王琪是個好趨承的,見鐘守凈如此款待,言語相投,心中甚喜。
鐘守凈將手指著東廂道:“墻外那一所廳樓,聞?wù)f是老大人貴產(chǎn),果然否?”王琪道:“果是學(xué)生薄業(yè),住持何以問及?”鐘守凈笑道:“有一異事,小僧懷疑數(shù)日,今喜駕臨,故敢動問。”王琪問:“有何異事?”鐘守凈道:“貧僧于四月初八日釋迦如來圣誕,設(shè)盂蘭盆大會,夜半會散,小僧禪定,見一金甲神,手持柬帖與小僧,道:‘本寺伽藍(lán)傳示爾六句偈語,爾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鄰于垣墻,內(nèi)有冤魅,潛生火殃。預(yù)宜防避,毋輕傳揚。’小僧看罷,夢里雙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禍。金甲神道:‘不必倉皇,只看柬帖后面便是。’小僧急看后面時,又有兩句道:‘欲禳此難,改為佛堂’。小僧再欲問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覺,心下憂疑,著人問那墻外房子,說是老大人貴產(chǎn),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時就欲奉達(dá),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猶慮禍及。今得面晤,斗膽奉達(dá),天幸天幸”。王琪聽罷,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陰陽之事,不可不信,若論伽藍(lán)顯圣,此事亦須提防。待學(xué)生從容再做道理。”鐘守凈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勸了數(shù)杯,王琪起身告辭,鐘守凈送出山門,相揖而別。
看官聽說:鐘守凈欲圖這房子,一時編此大謊,說有火殃。豈知后來火燒妙相寺,果應(yīng)了這句讖語,莫非前定?不在話下。
且說王琪上轎回衙,一路暗忖:“這和尚講的話,不知是甚來歷,且到家和夫人商議。”原來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齋念佛,看經(jīng)布施,每勸丈夫行些好事,是個好善的女人。王琪回府下轎,香火前燒了回頭香,卸下冠帶。夫人從后堂迎出來道:“相公如何在寺許久方回?還愿是何僧懺悔?”王琪道:“就是正住持鐘守凈懺悔,還愿畢,留住吃齋閑話,以此耽擱。”夫人道:“為何又去擾他?”王琪笑道:“擾這和尚,且不在話下。卻有一事,要和夫人議之。”夫人忙問:“有何事故?”王琪道:“這鐘守凈是個真誠的和尚,見我去,千萬之喜,齋宴齊整,善于講談。說話間,他猛然問及貼寺那一所房子為何空的,他講道四月初八夜夢伽藍(lán)令金甲神傳柬與守凈,上有六句偈語道:‘王公之宅,鄰于垣墻,內(nèi)有冤魅,潛生火殃,預(yù)宜防避,毋輕傳揚’鐘守凈心驚求懇,金甲神說:‘不必慌張,且看帖子背面。’又有兩句續(xù)道:‘欲禳此難,改為佛堂。’我想起來,有什么冤鬼作禍?若鐘守凈無此夢兆,又何苦調(diào)謊?我心半信半疑,猶豫不決,特與夫人商議,未知虛實若何?”
夫人道:“一向聞人傳講,鐘守凈是有德行的長老,莫講那仕府鄉(xiāng)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養(yǎng),他焉肯打誑語?鬼神之事,自古有之,這房子不要說目今有祟,無人敢住,相公,你不記未第之時,住在此屋,遇天陰雨或黑夜,常聞啼哭之聲,撒泥擲瓦?每欲請僧道驅(qū)遣,只因乏錢,蹉跎過了,后來相公貴顯遷居,卻就忘了驅(qū)遣一事。今有這夢,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后面兩句,改為佛堂,方免此災(zāi)。若改佛堂,必須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妾思與相公托上天福庇保護(hù),富貴產(chǎn)業(yè)盡多,哪在這所小房?不如將這房子舍與妙相寺供佛罷了,可以免此火難,又且我與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燒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琪道:“夫人言之極當(dāng),只一件,白送與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題。
再說鐘守凈雖然講了這一片脫空大謊,心里也蹀躞不下,未知事體成否何如。次日午時時候,正在佛殿上亂想胡猜,遠(yuǎn)見一人慢慢地擺入殿上來,對守凈聲喏。鐘守凈答禮道:“兄從何來?”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干辦,敝主差來見住持爺,有事請教。”鐘守凈即邀干辦入側(cè)廳坐下。干辦道:“家主王爺差小人來稟知,特為寺后墻外這所房子,昨日住持爺說有甚夢兆鬼火之異,家主與夫人計議,欲奉與住持,做個香火院,特使小人來達(dá)知,不知尊意若何?”鐘守凈聽罷,笑逐顏開,十分歡喜,道:“承貴主王爺美意,救了敝寺與前后人家,此乃莫大陰騭
,福德無量,小僧領(lǐng)命。但不知房價幾何,乞明示奉上。”干辦道:“原契價銀一百三十六兩,修理在外,這也說不起了。”
鐘守凈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著一個心腹徒弟陪坐。自卻忙忙地到庫房里秤兌房價銀子停當(dāng),又取一錠白銀藏于袖內(nèi),依舊鎖了庫門,走至側(cè)廳,道:“老都管寬坐,甚是有慢。”干辦道:“打攪住持爺,實為不當(dāng)。”鐘守凈著行僮斟酒,賠著笑臉,再三苦勸。干辦吃得酩酊大醉,辭道:“小人實不能飲了,只好告辭。”鐘守凈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勸。”叫道人拿出天秤來,放在桌上,袖里取出銀子,一封封當(dāng)面兌明。鐘守凈道:“煩老都管多拜上老爺,深蒙厚情,今照原價兌足紋銀一百三十六兩,理合親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賤恙,煩足下收明送上,并此回帖拜復(fù),小僧另日竭誠踵府面謝。”又取出袖中那錠銀子,遞與干辦,道:“些須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簡之罪。”干辦千歡萬喜收了,作別而去。
回到府中,見了王侍御,復(fù)道:“鐘住持甚是歡喜,待小人酒飯,將屋價依原數(shù)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琪接了銀子,看了回帖,笑道:“這鐘守凈不枉是一個能僧,果是富足有余,做事找截。”又問道:“還有什么講話?”干辦道“鐘住持多拜上爺,另日還要面謝。”王琪即取原契、謝帖,差干辦往妙相寺中,交與鐘和尚。
有詩為證:
思探玉樓春,吞房計畫深。
古今多異事,天亦助奸人。
鐘守凈和黎賽玉偷情之后,日夜心里憂思,無計可圖長久,卻得趙婆大開方便之門,點醒了念頭,用計賺了王侍御這所房子,心中歡喜無限,忙著道人去接趙婆來計較。趙婆正在家思忖,鐘和尚和黎賽玉這段事情,緣何數(shù)日兩處不見一個人來?正閑想間,正好道人來接,隨同取路到寺,進(jìn)鐘守凈禪房相見。
趙婆密問:“日前所說房子,曾探得些門路么?”鐘守凈道:“正為此事來接干娘計議,這房子貧僧略施小計,王侍御雙手送來,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開墻門過去修整,改為佛堂,好快樂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這都是干娘所賜。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趙婆失驚道:“住持爺用甚計就賺得屋子,這等快?”鐘守凈將那還愿吃齋、假夢賺騙的計,一一說了。趙婆跌腳笑道:“天殺的活賊,說我乖,你更滑到有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還愁些什么?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語激他,包得沈全離家遠(yuǎn)出。”鐘守凈道:“不瞞干娘說,小僧和這冤家一會之后,半月有余,日夜?fàn)繏欤缒c欲斷,寢食之間,無一時不想她念她,正謂一日如三秋。乞干娘作急遣他出門,感恩不淺。”趙婆道:“不必叮囑,老身自有道理。”
吃罷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徑到沈全家里,掀開竹簾咳嗽一聲,驚動了這個前世冤家。黎賽玉在軒子里和沈全閑坐,心里正想著鐘和尚,欲見無由,忽聽得有人咳嗽,認(rèn)得是趙婆聲音,慌忙出來看,正是這撮合山。兩個道了萬福,各自心照,趙婆道:“一向久違。”黎賽玉道:“親娘有甚見怪,許久不到寒舍走走?”趙婆搗鬼道:“老身窮忙失望,今有一緊急事情,特來通報,你大官人在家么?”黎賽玉道:“在軒子里閑坐,干娘有甚話講?”趙婆道:“須見大官人方可講知。”沈全聽得,便出來唱喏,同到軒子內(nèi)坐下,沈全便道:“媽媽要見小生,有何急事?”
趙婆故意張皇,低聲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里哩,目下禍?zhǔn)屡R頭,全然不曉?”沈全夫妻二人失驚問:“有甚禍?zhǔn)拢俊壁w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里賣些珠玉,正和夫人講話,只聽得太守在前廳發(fā)怒大嚷,幾個丫環(huán)忙走入來稟道:‘大相公被老爺著縣里官人押去了。’老身驚問,夫人嘆氣道:‘惶恐難言,我與相公年過半百,只有這一個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顯達(dá),誰想不務(wù)讀書,終日只好吃酒嫖賭,老爺教誨不改。半月前被一伙潑皮賺去賭錢,賭得輸了,暗將兒婦一雙金釧偷去賭,又被這班混徒局騙了去。老爺知道,故此發(fā)惱,昨晚已縛起來打了數(shù)十,我也勸不住,招出幾個積賭光棍,姓名一一錄寫明白,今早具一紙呈子,連這畜生送到縣家,要縣尹捉拿這班賭徒,追贓究罪。縣尹不敢監(jiān)禁這畜生,依舊送回,講明早出牌提拿賭賊。老爺發(fā)怒,仍要押著畜生去,我也沒法處置,難以向前勸解。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開口問道:‘這一班賭賊卻是兀誰,敢來賺騙公子?’夫人道:‘一伙共有十余人,為頭六個,第一名積賭姓都名盧,插號叫做都酒鬼;第二個叫做朱拐子;次后張絆頭、郝極鬼、沈蛇瘟、李小猴,共六人,說都是鄰近住的,老爺俱要問他個大罪哩。’老身聽得‘沈蛇瘟’三字,吃了一驚,含糊答應(yīng)幾句,生意都不做,別了夫人,急來報你。你可作急計較,莫要臨渴掘井,墜馬收韁。”沈全聽罷,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有詞為證,詞名《長相思》:
坐如癡,立如癡,何異雷驚孩子時?心頭裹亂絲。饑不知,飽不知,平地風(fēng)波悔恨遲。躊躇暗自思。
看官:你道為何趙婆說這席話,這等圓穩(wěn),能驚得沈全動?原來這蛇瘟一向在賭博場中著腳,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贏他些財物,回來用度,平日間黎賽玉曾告訴于趙婆,故生出這段枝節(jié)來嚇?biāo)?/p>
沈全聽得面如土色,頓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卻不是死?”黎賽玉心里卻明白,知是趙婆的詭計,假意慌張道:“老親娘,真有此事么?”趙婆道:“呀,這是老身親見的,為好特來通知,無故哄你做甚?”黎賽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勸你莫賭,不聽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趙媽媽在此,我若惹得他的金釧,便吃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哪個橫死的王八賺了去,牽我吃屈官司。若手里有錢,也不愁他,如今雙手撲塵,一文也沒,倘若發(fā)下牢中監(jiān)禁,豈不活活餓死?不如尋個自盡罷了。”趙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縣里公差未出,不如作急為計,俗言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及早逃出遠(yuǎn)方避難,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計較的,何必自尋死路?”沈全道:“縱要逃竄,身邊缺少盤纏,便去時,又怕渾家獨自一人支持不來,教我怎的丟得出門?”說罷兩淚交流。黎賽玉也幫著假哭。
趙婆道:“你兩個這樣哭,豈是沒得無事的,連我也沒主意了。老身蓄積數(shù)年,藏得八九兩散碎銀子,要防老景,結(jié)果送終之物。如今幸得賤體還健,且暫借與你救急,一來出去避這官事,二來隨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面躲避半年三個月,打聽得官司散了,你再回來完聚未遲。”沈全納頭便拜,道:“若如此,多感干娘扶持,天幸避得過這場大禍,必效犬馬。只是渾家,早晚間望乞照管周全則個。”趙婆道:“我念佛人慈悲為本,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掛意。你今且在家里隱身,不可出門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銀子就來。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覺,早早趕出城外,尋客店安歇了,明早長行。”
說罷,抽身別了黎賽玉,徑往妙相寺里見鐘守凈,說:“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動,今晚就要動身出外,老身慌忙趕來,快取散碎銀子十兩,拿去與他做盤纏出外,快殺也有三五個月才得回家哩。”鐘守凈大喜,忙忙的銀包里撮了十?dāng)?shù)塊銀子,也不用秤,約摸十兩有余,遞與趙婆,聲喏道:“千萬煩干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
趙婆藏了銀子,別了鐘守凈,出寺到一僻靜去處,將銀子揀好的撮出一大塊,約有二兩余,藏過了,只將八兩放在衣袖里。一口氣跑到沈全家來,進(jìn)門把門關(guān)了。沈全忙問:“干娘,銀子拿得來否?”趙婆道:“在這里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銀子,遞與沈全道:“這是八兩紋銀,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論,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離家遠(yuǎn)去,唯愿官司消散,財喜十倍而還。”沈全和黎賽玉拜謝不已。
趙婆作別,開門而去。沈全即打點包裹干糧,將銀子藏頓已了。天色將暮,吩咐賽玉道:“你在家早晚謹(jǐn)慎,缺長少短,可找趙媽媽借貸些,待我回來,本利一總送還。”黎賽玉道:“這都不消記掛,但愿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懸望,路上小心,水陸保重。”講罷,夫妻二人揮淚而別。
有詩為證:
堪笑區(qū)區(qū)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當(dāng)時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離別間?
卻說沈全別了渾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門來,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與余公子玩耍,向來不過贏他幾貫錢鈔,并不見金玉首飾將出來賭,為何言沒了金釧,告在縣中?事有可疑。適才趙媽媽說郝極鬼也在所告之內(nèi),這廝住在西門外,開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問個消息,便知真假。”一路上以心問心,行了里余,將近城門,遠(yuǎn)遠(yuǎn)見一個小廝手內(nèi)捧著拜匣,走近前來,見了沈全,問道:“沈一哥,何處去?天色晚了,這等著忙走路?”沈全看時,卻是余公子家僮,因他生得白凈乖覺,故取名雪兒。當(dāng)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賬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卻往哪里去了?”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禮物與一個相知,適才偷空和小廝們賭錢耍子,不覺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張,面皮青色,必有什么事故,這般晚了趕出城,你莫瞞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識得氣色。你來,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問你。”兩個走入一條冷巷里,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聞人講你大相公賭輸了一雙金釧,是兀誰得了去,你可知道么?”雪兒朝沈全臉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這伙人引誘去賭,每每輸了銀兩錢物,老爺十分著惱,即日要排除你這伙狗賊,還來問什么金釧銀釧哩,早早撤開罷了。”講罷跳起身就走,一道煙去了。
沈全聽了這話,信是十分真實,依舊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趕到郝極鬼店中。正欲叩門,只聽見里面夫妻二人爭鬧,其妻罵道:“我把你這狗殺才,不顧家業(yè)終日去賭,不吃官司不肯罷休,你這臭皮囊,少不得豬拖狗嚼哩!”沈全聽見“吃官司”三字,諒得是這話了,不敢敲門,拽開腳步,取路往西南而進(jìn)。當(dāng)晚尋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難去了。
有詩為證:
趙婆設(shè)計意何深!一路風(fēng)聞錯認(rèn)真。
不是蛇瘟離舊宅,游峰安得宿花心?
且說趙婆次日侵早到寺里通知鐘守凈:“沈全昨晚已打發(fā)出門,任憑主持爺來往無礙。”鐘守凈歡喜酬謝。隨叫匠人開了墻門,將王侍御房子里供奉幾尊佛像,掛起幢幡來。又著本寺和尚,做些禳災(zāi)功德,跋碌三五日才得寧貼。這黎賽玉發(fā)付丈夫離家之后,心里也有些戀戀不舍,只是事已到此,推卻不得,又見鐘守凈終日做道場,無些動靜,心里越悶。
到了第五日夜間,將次更深,正欲熄燈脫衣而睡,猛聽得窗外扣得聲響。黎賽玉輕輕推開看時,卻原來是鐘守凈。立在梯子上。靠著樓窗檻,檻下是半堵土墻,故用梯子擱上窗檻,方可跳入。守凈將指彈得窗兒響,一見賽玉開窗,便爬入窗里來,兩個歡天喜地,摟抱做一塊。黎賽玉急閉了窗道:“住持,你好人兒,如何今日方來,撇得奴孤孤零零?”鐘守凈道:“我的奶奶,不要講起,我自那晚歡會之后,切切思思,恨不能夠一面,虧煞那趙干娘用盡心機(jī),今夜又得相逢,天隨人愿。”講罷,吹燈解扣,上床同寢。這一次比前更加快樂。
當(dāng)夜二人擁抱而臥,睡到黎明,守凈起來,穿了衣服,從窗上爬落梯子,踅回禪房去了。自此為始,每日黃昏,即將酒肉果品度到黎賽玉樓上來,二人秉燭笑談,直飲到更深方睡。沈家左鄰右舍巷里的人,也有曉得的,只是畏鐘守凈勢大,無人敢惹他,編成一出小小曲兒唱道:“和尚是鐘僧,晝夜胡行。懷中摟抱活觀音,不惜菩提甘露水,盡底俱傾。賽玉是妖精,勾引魂靈。有朝惡貫兩盈盈,殺這禿驢來下酒,搭個蝦腥。”
正是光陰迅速,捻指一月有余。一日,天色將錯,鐘和尚取數(shù)貫錢,著來真到街坊上買一對熏雞,沽幾壺豆酒,原來賽玉專好熏雞吃。這來真走至十字路口,人煙聚集,挨挨擠擠,不覺衣袖里將錢失落。及到店取錢買酒,方知脫下了,心內(nèi)憂驚,只得空著手回寺。鐘守凈問:“你買的酒與菜在何處?”來真道:“路上不知怎地,銅錢遺失了。”鐘守凈從來吝嗇,一見來真失了銅錢,勃然大怒,取竹片將來真打了十余下。兩個老道人再三討?zhàn)垼貎舴讲帕T手。來真從此記恨在心。
又過數(shù)日,正值七月初旬,鐘守凈買了數(shù)枝新藕供佛,令來真將兩枝送與西房林住持。每常林澹然和鐘守凈講談閑敘,近覺守凈精神恍惚,言語無緒,舉止失措,心里也有幾分疑惑:莫非干了些不端的事么?只是不好問得。當(dāng)日卻在側(cè)首柏亭上乘涼,見行僮捧著兩枝嫩藕走入亭來,道:“鐘老爺送新藕與住持爺解熱。”林澹然接了,問道:“鐘老爺這幾日怎地不見?”來真答道:“鐘老爺這幾時甚是忙,哪有閑功夫。”林澹然笑道:“出家人清閑自在,為何這等忙?”來真道:“卻也不清,卻也不閑。”林澹然道:“鐘住持的忙處,俺都知道,你可講來,看與俺知道的對也不對?”來真道:“鐘住持干些瞞昧的勾當(dāng),小人一向也有心稟知老爺,但恐轉(zhuǎn)言成禍。”林澹然道:“不妨,決不累你。”來真將鐘守凈初見黎賽玉,次后看燈得病,和趙尼姑設(shè)謀局,騙王侍御房子,打發(fā)沈全出門奸宿的事,細(xì)細(xì)講了一遍。林澹然聽罷,笑道:“你也講得不差,出家人干這等有天理上天堂的事,怪道這幾時精神清減,情緒不寧,原來恁般做作,憑般快樂。”發(fā)放來真道:“你去拜上住持,多謝新藕。”來真又道:“住持爺,適才所言的事,千萬不可與人講知。”林澹然道:“俺已講過,不必多言。”來真自去了。
有詩為證:
莫開嗔戒打來真,打得來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來真真是個中人。
卻說林澹然自從來真說知守凈所干之事,心下暗想:這妙相寺不知圣上費了多少錢糧才得構(gòu)成,圣旨宣你做一個正住持,管轄多少僧眾,享盡多少富貴,誰不敬重。豈意今朝干下這等犯法事來,如何是好?若有些風(fēng)聲兒,吹在圣上耳朵里,豈不死無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個招提,必致折毀矣,古人云‘朋友有責(zé)善之道’,俺須相個得便機(jī)會,把幾句言語譏諷,點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門相處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卻遇不著個機(jī)會。
又早荷葉凋殘,桂花開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林澹然吩咐廚房,整辦蔬食月餅果品之類,開了陳酒,著行僮到東房里接鐘住持賞月。這鐘守凈一心想著今夜要和那心愛的人兒玩月取樂,偏遇他來接:“看什么月,好不知趣的人。”對行僮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爺:不得赴席了,明日面謝。”行僮應(yīng)諾,即至西房回復(fù)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婦登樓玩賞,做個人月雙圓,故此推托不來。我有主意在此了。”吩咐廚下:“蔬食整備完時,來對俺講。”
看看天色漸暮,但見紅日西沉,冰輪初涌,宋賢蘇東坡有詞一道:名《念奴嬌》,單道這中秋明月的妙處;
憑高眺遠(yuǎn),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fēng)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fēng),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
管廚道人來稟:“蔬食果品,俱已齊備。”林澹然吩咐:“送過東房鐘住持花園中去。”道人即忙打點,送與鐘守凈花園里來擺定,鐘守凈吃了一驚。隨后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林澹然道:“小弟今日辦得一味蔬菜,請師兄玩月。聞貴體不安,故送至此,閑談片時,慶賞佳節(jié),兼得問安,請教玄理。”鐘守凈道:“多承厚愛,但賤體染疾,專好靜坐,故勞枉駕,心實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間,何出此語?”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僮斟酒,鐘守凈道:“師兄忘矣,小弟向來不曾開戒,何勞賜酒?”林澹然笑道:“師兄請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請教。”鐘守凈笑道:“如來五戒,以酒為先。小僧自來不飲,豈可擅破佛戒?此酒決不敢領(lǐng)。若有見教處,但講何妨?”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釋教戒酒之義,乞吾兄見教。”鐘守凈道:“師兄又來取笑,小小童子一入空門便知五戒,師兄乃高明上人,怎么反下問于小僧?”
林澹然道:“五戒之說,小僧豈不知之?但酒乃先賢所造,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圣,雖仲尼亦道唯酒無量,但不及亂耳。酒可以和性情,合萬事,饗天地,格神明,怎地如來反以為戒?”鐘守凈道:“原來師兄有所不知,人之?dāng)〉聛y性,莫酒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煉性參禪?故我佛以為首戒。”林澹然道:“這個極戒得是了。經(jīng)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義。如何我佛反又以為戒?這個只恐戒得不是些。”
鐘守凈口中不講,心下暗忖道:“畢竟此事被他識破?言語來得蹺蹊。”只得硬著口答應(yīng)道:“彼大菩薩六根清凈,四大皆無,如蓮花出污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輩初學(xué),立腳為定,一犯色界,永墮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與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師兄講得是,管甚閑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鐘守凈道:“最妙。”林澹然命將桌子移在太湖石邊,林澹然自酌酒,鐘守凈自啜茶。兩個坐了一會,一面玩月,一面把閑話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當(dāng)空,并無一點云翳,果然好個中秋良夜。鐘守凈心如刀刺,不能脫身,與黎賽玉并肩玩賞。
有詩為證:
素影映秋山,滿天風(fēng)露寒。
樓頭空悵望,禪室淚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僮斟酒,自釃自飲,吃得興豪,將鐘守凈這一樁心事按捺不下,欲要講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道:“師兄,那做佛頭的趙蜜嘴,一向來么?”鐘守凈道:“許久不見,師兄問她則甚?”林澹然道:“小僧久聞這趙婆是個女張良,今有一事欲要見她,偶爾問及。”鐘守凈滿面通紅,心頭撞鹿,只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師兄講有什么夢兆,買得王侍御房子,又做了禳災(zāi)功德,這夢兆果是實么?”鐘守凈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與師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道:“師兄你看,好月色呵,明而且清,真賽過玉也!”
鐘守凈聽了這話,愈覺坐立不安,心下思量:“這樁事諒來瞞他不過了,不如和他講知,省得如此點綴消遣。”立起身來,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于師兄法座:不才一時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擺脫不下。師兄諒已覺照,適間見教,使小僧愧赧無地。這也小事,容小弟懺悔,望師兄海涵,誓當(dāng)重報!”林澹然摸著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義同手足,禍福共之,兄今干下這壞法的事來,外人豈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義,你俺受朝廷眷顧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士庶,人人敬仰,個個欽尊,都只為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倘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輕,不唯進(jìn)退無門,抑且把僧家體面喪盡。王法無情,地獄難免,十余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貽話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見怪。”一席話,講得鐘守凈默默無言,呆了半晌,謝道:“小僧知過了,承教承教。”勉強(qiáng)又坐一會,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盤,作別回房。
有詩為證。
幾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禿子律難逃。
受恩深處多成怨,禍福無門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滿天風(fēng)露,卻說鐘守凈走入禪房里,也不思睡,點著一盞燈,和衣而坐,心下輾轉(zhuǎn)思量林澹然所言,猶疑不決:欲要棄了這婦人,改行從善,心里實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嬌娃;欲待不聽林澹然之諫,又恐聲揚起來,難以自立。千思萬想,躊躇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著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飯也不吃,只在禪堂里走來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悶人也。
不覺天色又晚,吃了一盞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尋睡,心下又想著:“黎賽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賞中秋,見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墻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遲。”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里,一眼看著樓上。立了好一會,猛聽得呀的一聲,樓窗開了,鐘守凈急抬頭,見那人兒在窗口將手相招。鐘守凈一見,卻如攝了魂靈去的一般,不覺手舞足蹈,掇過梯子來,依舊扒將上去。
賽玉纖手相扶,走入樓中,連罵道:“好負(fù)心的賊禿!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煩。怎地這等時候要我招,方才上來?莫非你心變,另敘上個人兒了?”鐘守凈道:“豈敢心變,焉有他情,講起來令人煩惱殺人。”黎賽玉道:“端的為何,你可細(xì)講來。”鐘守凈嘆了一口氣,不做聲。黎賽玉道:“我曉得了,想是你口兒不謹(jǐn),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語,你對我實說何妨?”鐘守凈點著頭道:“不必講了,你聰明人猜得不差。正為昨晚我安排肴饌,只等候人睡靜了,來和你取樂以賞中秋,月下佳期,畫樓雙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殺的,邀我賞月。你想,我有何心緒與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園里來。閑話之中,反被他頻頻譏諷。我與你被窩里的事情,依他講,就如眼見。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氣難當(dāng),一夜不睡,今特來與你商議一個長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賽玉笑道:“何必愁煩,男子漢家,好沒主意。你若怕他言語時,只好與我分離罷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處,何慮他人議論。”
鐘守凈道:“不然,承娘子相憐垂盼,小僧雖粉身碎骨難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長,豈懼閑人說話?只是林澹然這廝,娘子還不知他,極是剛直,比諸人不同,我倒有幾分畏他。況是圣上敕賜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構(gòu)釁,那時奪了我的權(quán),壞了我的事,以此心下憂疑,豈有拋撇娘子之理。”黎賽玉道:“我豈不知他是副住持,向來做人執(zhí)傲剛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須假意趨迎,比前更加親密,委曲奉承,不要忤著他便是,以下行僮使用之人,也須好意相看。倘遇著個便兒,你在皇上前暗用讒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后誰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樂,復(fù)何慮哉!”鐘守凈快活道:“我的妙人兒,大有見識,使小僧如夢方覺。自古道:‘無毒不丈夫。’待我暗里用些計策,趕他出寺便了。”
正是:
明槍本易躲,暗箭最難防。
畢竟鐘和尚用何計策逐林澹然出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