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胡地甲誣良害己 洪都頭借語知情
話說狄仁杰將胡德同孔萬德兩人交差帶去,預備前往相驗。自己退堂,令人傳了仵作,發過三梆,穿了元服,當時帶了差役人證,直向六里墩而來。所有那一路居民聽說出了命案,皆知道狄公是個清官,必能伸冤理枉,一個個成群結隊跟在他轎后前來觀看。到了下晝時分至鎮上,早有胡德的伙計趙三并鎮上的鄉董郭禮文備了公館前來迎接。狄公先問了兩句尋常的言語,然后下轎說道:“本縣且到孔家踏勘一回,然后登場開驗。”說著,先到了客店門首,果見兩個尸身倒在下面,委是刀傷身死。隨即傳胡德問道:“這尸首本是倒在此地的么?”胡德見狄公先問這話,趕著回道:“太爺恩典。此乃孔萬德有意害人,故將兩口尸骸殺死拋棄在鎮口,以便隨后抵賴,小人不能牽涉無辜,故仍然搬移在他家門前,求太爺明察。”狄公不等他說完,當時喝道:“汝這狗頭,本縣且不問誰是兇手。你既是在公人役,豈能知法犯法,可知道移尸該當何罪?無論孔萬德是有意害人,既經他將尸骸拋棄在鎮口,汝當先行報縣,說明緣故,等本縣相驗之后,方能請示標封。汝為何藐視王法,敢將這兩口尸骸移置此處!這有心索詐,已可概見。不然即與他通同謀害,因分贓不平先行出首。本縣先將汝重責一頓,然后再嚴刑拷問。”說著令差役重打了二百刑杖,登時喊叫連天,皮開肉綻。所有那鎮上的百姓,明知孔萬德是個冤枉,被胡德誣害,無奈是人命案件,不敢攙入里面。此時見狄公如此辦法,眾人已是欽服,說道:“果然名不虛傳,好一位精明的清官。”
當時將胡德打畢,他仍是矢口不移。狄公也不過為苛求,帶著眾人到了孔家里面,向著孔萬德問道:“汝家雖是這十數間房屋,但是昨日客人住在哪間屋內?汝且說明。”孔萬德道:“只后進三間是小人夫婦同我那女兒居住。東邊兩間是廚屋,這五間房屋從不住客,惟有前進同中進讓客居住。昨日那兩個客人前來,小人因他是販絲貨的客,不免總有銀錢,恐在前進不甚妥帖,因此請他在中進居住。”說著領了狄公到了中進,指著上首那間房屋。狄公與眾人進去細看,果見桌上仍有殘肴酒跡未曾除去,床面前尚擺著兩個夜壺。看了一遍,實無形影。恐他所供不實,問道:“汝在這地方既開了數十年客店,往來的過客自必多住此處,難道昨日只有他兩人,以外別無一客么?”孔萬德道:“此外尚有三個客人,一是往山西販賣皮貨的,那兩個是主仆兩人,由河南至此,現因抱病在此,尚在前進睡臥呢。”狄公當時先將那個皮貨客人帶來詢問,說是:“姓高名清源,歷年做此生理,皆在此處投寓。昨日那兩個客人,確系天色將明的時節出去,夜間并未聽有喊叫。至他為何身死,我等實不知情。”復將那個仆人提來,也是如此說法,且言主人有病,一夜未曾安臥,若是出有別故,豈能絕無動靜。狄公聽眾人異口同聲,皆說非孔萬德殺害,心下更是疑惑,只得復往里面各處細看了一回,仍然無一點痕跡。心下說道:“這案明是在外面身死,若是在這屋內,就作那三人幫同抵賴,豈能一點形影沒有?”自己疑惑不定,只得出來。
到了鎮口,果見原殺的地方鮮血汪汪,污散在四處。左右一帶并無人家居住,只得將鎮里就近的居民提來審問。皆說不知情節,因早間過路人來,方才叫喚起來,知道出了這案,因此鳴了地甲。細細查訪,方知是孔家店內客人。狄公心想道:“莫非就是這地甲所為?此時天色已晚,諒也不能相驗,我先且細訪一夜看是如何,明早驗后再議。”想罷,向著那鄉董說道:“本縣素來案件隨到隨問,隨問隨結,故此今日得報,隨即前來踏勘。但是這命案重大,非日間相驗不能妥當,本縣且在此處權住一宵,明早再行開驗。”當時吩咐差役小心看管,自己到了公館,與那鄉董郭禮文談論一番,招呼眾人退去。隨將洪亮喊來,說道:“此案定非孔萬德所為。本縣惟恐這胡德做了這事,反來自己出首,牽害旁人。你且先去細訪一會,速來回報。”
洪亮當即領命出來,找了那地甲的伙計趙三并幾個值日的差快,說道:“我是隨著太爺來辦這案件,又沒有苦主家,又沒有事主,眼見得孔老爹是個冤抑。我們雖是公門口吃飯的人,也不能無辜羅唣好人,到此時腹中已是饑餓。胡德是此地地甲,難道一杯酒飯也不預備?我等也不是白擾的,太爺的清正誰不曉得?明日回衙之后總要賞給工食,那時我們也要照還。此時當真令我們挨餓不成?”趙三聽見洪亮發話,趕著上來招呼道:“洪都頭不必生氣,這是我們地甲為案纏手,忘卻叫人預備。既是都頭與眾位餓了,小人我奉請一杯,就在鎮上東街酒樓胡亂吃一頓罷。”說著,另外派了兩人看守尸首,自己與大眾來到酒樓。那些小二見是縣里的公差,知是為命案來此,趕著上來問長問短,擺上許多酒肴。洪亮道:“我等不比尋常差役,遇了一件案子就大吃大喝,拿著事主用錢,然后還索詐些銀兩走路。你且將尋常的飯菜端兩件上來,吃兩杯酒就算了。共計多少飯錢,隨后一總給你。”說著,大家坐下。洪亮明知胡德被打之后,為喬泰馬榮兩人押在孔家,當時向著趙三說道:“你家頭兒也太疏忽了,怎么昨日一夜不在家,今日回來知道這案件,就想孔老兒這許多銀兩。人家不肯,就生出這個毒計,移尸在他家門首,豈不是心太辣了么?究竟他昨夜到何處去的?此乃眼面前地方,怎么連你們巡更皆逡巡不到。現在太爺打了他二百刑杖,明日還要著他交出兇手呢。你看,這不是自討苦吃么?”趙三道:“都頭,你不知內里情節。因諸位頭翁不是外人,故敢說出這話。我們這個地甲,因與孔老兒有仇,凡到年節,他止肯給那幾個銅錢,平時想同他挪一文,他皆不行。昨夜胡德正在李小六子家賭錢,輸了一身的欠賬,到了天亮之時,正是不得脫身,忽然鎮上哄鬧起來,說出了命案。他訪知是孔家出來的人,因此起了這個惡念,想得他幾百銀子還那賭賬,不意太爺如此清明,先將他責罰了一頓,豈不是個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么?但這案件也真奇怪,明明是天明出的事,我打過五更之后方才由彼處回來,一覺未醒就有了這事。孔老兒雖是個慳吝
的人,我看這件事他決不敢做。”洪亮聽了他這番話,也是含糊答應。想道:“照他說來,這事也不是胡德了,不過想訛詐他幾兩銀子。現在所欲未遂,重責了二百大板,也算得抵了這罪。但是兇手不知是誰,此事倒不易辦。”當即狼吞虎咽吃完酒飯,算明賬目,招呼他明日在公館收取。自己別了大眾,來到狄公面前,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狄公道:“此案甚是奇異。若不是這胡德所為,必是這兩人先在別處露了銀錢,被歹人看見,尾隨到此,今早等他起行的時節,措手不及傷了性命。不然,何以兩人皆殺死在鎮口?本縣既為民父母,務必為死者伸了冤情,方能上對君王,下對百姓。且待明日驗后如何,再行核奪便了。”當時洪亮退了出來,專等明早開驗。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