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道:“嗯,先別惱,且告訴我你是如何逃生的?”于是,兒子便將冒險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父。老父聽完,說:“這就對了。夜盜之術,你已深得其中三昧了。”
五祖法演通過這一嚴苛的夜盜術的傳授方法,闡釋了禪的方法論,意在說明,就般若經驗而言,語言性教育和概念性陳述的無用性。禪悟應該是一個人內心生活的結果,而非來自外界的語言灌輸。在習禪時,若弟子向師父請教,師父則會一巴掌打去,大喝一聲:“咄,你這懶漢!”此外,倘若有僧侶來到師父身旁說:“我對使人們從煩惱之中解脫出來的真理有一點疑問。”那么,師父則會將該僧帶到法堂眾人面前發話道:“眾位,這兒有個心存疑問的家伙。”并將這個可憐的僧人從自己面前推開,而僧侶則狼狽不堪地倉惶退回自己的禪房。心存疑問就好像是犯罪一樣。即便不至于此,也會讓人覺得,這個僧侶在這種一切開放的、適合自由地自我反省的場所,卻反而徘徊不定,好像是迷途的羊羔一樣。若有弟子問師父是否懂得佛法,師父會立即回答:“否,老夫什么都不懂。”若再進一步問師父:“那么,誰懂佛法呢?”也許師父會手指書齋前的柱子吧。
如果有時禪師的舉止像理論家,那么這是完全顛倒了普通的推理法和評價標準的表現。莎士比亞曾經借其戲劇中某個人物之口說過,“美即是丑,丑即是美”。不僅如此,更有甚者說,“汝即我,我即汝”,所謂的事實被忽視,價值觀被顛倒。
四
唐早期的一位禪師說過一句著名的話:“道”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當大師被問及他這樣說的意義為何時,他回答說:“當你餓的時候,你就吃;當你渴的時候,你就喝;當你遇見朋友時,便與他打招呼。”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只不過是動物的本能或社會習俗,其中并沒有什么可稱之為道德的東西,更不用說是精神的了。如果我們稱之為“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道”竟是如此微不足道之事!
那些沒有深入到意識深處的人,包括有意識和無意識,很可能抱有剛才所說的那種錯誤觀念。但是,我們必須記住,如果“道”是某種高度抽象的、超越了我們日常生活經驗的東西,它將脫離生活現實。我們的生活并不關注歸納概括。如果是這樣,智力將成為一切,哲學家將成為最有智慧的人。但是,正如克爾凱郭爾指出的,哲學家建造了一個美麗的宮殿,但是他注定了不能住在里面——在為供別人包括他自己瞻仰而建造的宮殿旁,他有一間自己的棚屋。
孟子所說的“道在邇而求諸遠”,也說明“道”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本身。實際上,正是由于這個事實,“道”才如此難以領會,如此難以指明。多么難以捉摸、難以掌握啊!“道可道,非常道。”
雖然動物的本能和社會習俗也包含在“道”之中,但是,“道”遠不只是這些。它深深根植于我們每個人,客觀存在于眾生的有意識和無意識之中,它要求有一些與所謂的科學分析完全不同的東西。它蔑視我們的智力追求,因為它太過具體、太過熟悉,超出了可定義性。它橫亙在我們面前,毫無疑問卻并不突兀和可怕,如同珠穆朗瑪峰之于登山者一般。
“什么是禪?”(這等同于問“什么是道?”)
“我不明白。”一位大師回答道。
“什么是禪?”
“絲扇給了我足夠涼爽的微風。”另一位大師回答道。
“什么是禪?”
“禪。”又一位大師回答道。
也許老子的描述比那些禪宗大師更接近于我們大多數人。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
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
以此。
禪修的目的,包括讓我們意識到禪是我們的日常經驗,而不是從外界加進來的一些東西。天皇道悟(748—807)對待他的一個新徒弟的故事,極有說服力地說明了這一點。而一位不知姓名的日本劍師更是從他的專業特性的角度,以一種令人震驚的方式證明了這一點。
天皇道悟的故事情節如下:
道悟有一個徒弟叫崇信。當崇信作為徒弟被道悟接納時,也許很自然地希望自己像一個學生在學校接受教育一樣,能夠從他的師父那里學習禪的知識。但是,道悟并沒有給他上禪學方面的什么特殊課程,這使崇信感到困惑和失望。一日,崇信問道悟:“自從我到這里來,從未聽過你為我指示禪的要義。”
道悟說:“自從你到這里來,我時時刻刻都為你指示禪的要義。”
崇信追問:“你哪里有指示呢?”
道悟說:“你奉茶來,我接納;你送飯來,我領受;你行禮時,我點頭。怎么說我沒有為你指示呢?”
崇信低下頭,對師父的這番話思考良久。
道悟說:“見道當下便見道,一旦你用大腦去思考,便有偏差。”
而那個劍師的故事則是這樣的:
有一位熱心的弟子想要學習劍術,便來到了一位大師的身邊。隱居山中草庵的前輩不得已答應了他。但是,該弟子每日的工作只是幫助師父收集柴火,去溪邊汲水,砍柴,生火,燒飯,打掃禪房和庭院之類的日常家務活。師父并沒有正規地教過他什么劍法。隨著時日的流逝,這位年輕的弟子開始感到不滿。心想自己并不是為了當雜役來到老師父身邊的,是為了學習劍術才來的。于是,有一天他來到師父面前,對師父講出了自己的不滿,并請師父教他劍術。師父回答說:“好,那我就教你吧。”結果,這位年輕的弟子再也不能夠安心地做任何事情了。原來,每當這位弟子開始煮早飯時,師父便會出現,拿著棍棒冷不防地從其背后向他打來。在打掃庭院時,也同樣不知道棍棒會在什么時候、從什么方向向他襲來。年輕人心神不寧,完全失去了心中的平和,因為他必須隨時眼觀四方,注意周圍。就這樣過了幾年后,他才能夠做到無論棍棒從何處飛來都能夠躲閃自如。但即便如此,師父對他的修行還不是很滿意。一日,弟子看到師父在灶前自己做飯菜,覺得絕不能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便拿起一根大棍棒,向師父頭上打下去。雖然,此時師父正彎腰面朝鍋灶,攪拌鍋內食物,但是弟子的棍棒卻被他用鍋蓋接住了。這時,弟子才頓悟到自己一直以來未能領會到的劍道之真諦。他也由此真正體味到了師父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