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些經濟怪象
- 官商是怎樣的怪物?(吳曉波細說商業史02)
- 吳曉波
- 10798字
- 2016-12-26 17:26:25
“愛國主義是最好的避難所”
“愛國主義是最好的避難所”,對日貨的抵制已經成了一種全民性的情緒,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理性的范疇。
直到今天,利用民族主義情緒來達到商業目的仍然是一個屢試不爽的“競爭武器”。讓我們來看看近現代商業史發生過怎樣的景象。
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占領東三省,“九·一八”事變爆發,中國再次處于危急的存亡關頭,一曲《松花江上》,慟哭四萬萬國民。反日情緒空前高漲,各地學生紛紛游行請愿,各地再度爆發抵制日貨運動。
1931年10月26日的美國《時代》周刊曾在新聞中報道:“在上海,那些敢偷偷摸摸賣日貨的店主,上周受到由‘反日協會’自己任命的中國‘警察’的嚴厲懲罰,哭哭啼啼地被關進臨時設立的監獄?!边@些不愛國的商人嚇得說不出話,跪在“反日協會”審判者面前不停地磕頭求饒。“審判員”對他們賣日貨的罪行處以的“罰金”達2500美元。凡是被處以罰款而稱無力支付的店主,就被押進反日協會的監獄。這種怪異的審判,以各種方式出現,公然違法的行為卻在各地得到中國公眾輿論的支持——人類1/4民眾的輿論。
全世界的唐人街紛紛抵制日貨。在安大略省溫莎市,400名加拿大華人把價值6000美元的日本茶葉、絲綢和海鮮集中在一起,澆上汽油,由溫莎德高望重的李楓(Fong Lee,音譯)發表鄙視日本的演講,然后點燃柴堆。在太平洋彼岸,美國航運公司高興地看到日本的公司取消了中日航班,自己則多了生意機會。
“九·一八”之后的第十天,北京舉行了20萬人參加的抗日救國大會,人們燒毀日本商品,要求對日宣戰,收復失地。同日,南京、上海的2000多名學生上街請愿,沖擊國民政府外交部。在商業和銀行業,抵制日貨被嚴格地實施,上海、廣州等地的銀行斷絕與日本的一切交往,搬運和碼頭工人拒絕裝卸日本貨物,日資企業的雇員被強烈鼓勵辭去他們的工作。據當時的《申報》報道,“在上海買賣日本產品事實上已是不可能。”。
目睹了當時景象的美國記者埃德納·李·布克記載,1931年的抵制運動“對中國這樣進行抵制活動的老手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看到一個與日本商品有關的商人被扔進木籠,“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好像是一只銷售了日貨而背叛他祖國的奇異野獸”。各地的日本僑民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襲擊。1932年1月18日,上海三友毛巾廠的激進愛國工人毆打了幾個日本僧人,導致一人死亡,兩天后,日本僑民放火燒了這家工廠,這成為“一·二八”日軍攻擊上海的直接導火索。
在此次抵制運動中,民眾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高道德標準。日貨被定名為“仇貨”,也就是仇人生產的商品。在天津,一個叫宋則久的商人把自己的“天津工業售品所”更名為“天津國貨售品所”,發誓商店只出售國貨商品。當地的《庸報》報道說,有人發現售品所出售的女大衣用的是日本鈕扣,宋則久當夜查驗所有的女大衣,沒有發現日本鈕扣,第二天他下令再徹查一遍,結果在法租界的一個分所里,真的找到幾件使用了日本鈕扣的女大衣,宋當即開除了分所的主管,并公開登報向市民道歉。
“奸商”在民族危機的語境里,被升格為“叛國的商人”,所有出售日本商品的商人都成了叛國者。在鄭州,一個銷售日本香煙的中國商人被迫“頭頂一張巨大的香煙紙板盒,在一場大型示威中游街示眾”。
在其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對日貨的抵制已經成了一種全民性的情緒,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理性的范疇。在1932年發表的中篇小說《林家鋪子》里,作家茅盾形象地描述了當時抵制洋貨的某種現實:小伙計們夾在鬧里罵“東洋烏龜”!竟也有人當街大呼:“再買東洋貨就是王八!”大家都賣東洋貨,并且大家花了幾百塊錢以后,都已經奉著特許:“只要把東洋商標撕去了就行?!彼F在滿店的貨物都已經稱為“國貨”,買主們也都是“國貨,國貨”地說著,就拿走了。
“愛國主義是最好的避難所”,對于政治家來說,這是“真理”,對于企業家似乎也是一樣。
“李約瑟難題”到底難在哪里?
“李約瑟難題”跟所有歷史難題一樣,其實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開放性假設。它的提出,讓人們從一個嶄新角度審視中國文明的價值。
所謂“李約瑟難題”是這樣一個命題:“為何中國在科技發展上長期領先西方,而現代科學竟出現于西方而不是中國?”
提出這個難題的李約瑟博士是一位來自英國劍橋大學的生化學家。1942年11月,李約瑟從倫敦出發,長途旅行四個月,由昆明輾轉抵達重慶,他的身份是“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他對中國的興趣以及一口生硬的、“帶南京普通話腔”的中文,來自于他的學生兼中國情人魯桂珍小姐的培育。
從1943年到1946年,李約瑟先后在中國進行了11次長途考察,路程長達3萬里左右。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圣誕老人”,一次次把試管、放大鏡、小型發電機、望遠鏡及科學實驗用的各種化學藥物分送給西部條件十分惡劣的中國科學家們。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提出了日后十分著名的“李約瑟難題”。
據他觀察,16世紀之前的中國是世界上科技最先進的國家,中國人在公元868年印刷出了第一本表明出版日期的圖書;在公元1088年發明了“磁力導向”的指南針;管仲對月亮周期的潮汐現象與亞里士多德的觀察完全一致??墒菫槭裁丛谧罱臄蛋倌昀铮袊目萍紩磺?,以至于成了一個備受欺辱的衰老帝國?
這個“難題”改變了李約瑟此后的人生,他從一個生化學家成為舉世聞名的中國科學史專家,他在1954年出版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到去世前的1995年共出版了七卷。在西方學術世界,他與美國人費正清是研究中國問題的兩座高峰。
李約瑟在研究中發現,由于中國關于技術的發明主要起于實用,往往知其然而不深究其所以然。若與西方相較,中國許多技術發明的背后,缺少了西方科學史上的特殊精神,即長期而系統的、通過數學化來探求宇宙的奧秘。所以中國史上雖有不少合乎科學原理的技術發明,但并未發展出一套體用兼備的系統科學。
李約瑟還從政治制度的層面對中國科學的落后進行了審視。他認為,中國是世界上僅有的中央集權超過兩千年的國家,自秦統一六國之后,就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封建官僚制度”,這種制度的正面效應是使中國非常有效地集中了大批聰明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的管理使得中國井然有序,而負面效應則使得新觀念很難被社會接受,新技術開發領域幾乎沒有競爭。
“李約瑟難題”跟所有歷史難題一樣,其實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開放性假設。它的提出,讓人們從一個嶄新角度審視中國文明的價值。
此外,“李約瑟難題”的命題本身還遭到了不少學者的質疑。華裔文化學者余英時便指出,所謂“李約瑟難題”只能是一個“假問題”。他認為,中西方所謂的“科學”同名而異實,好像圍棋和象棋雖同屬于“棋”類,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套游戲,中西“科學”之間無從發生“領先”與“落后”的問題。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中國科學史教授席文的觀點與余英時相似,他認為,關于歷史上未曾發生的問題,我們恐怕很難找出其原因來,因此我們與其追究“現代科學為何未出現在中國”,不如去研究“現代科學為何出現在西方”。
事實上,進入20世紀之后,對“科學”的認識與反思正是中國現代化的主要命題之一,在1919年的五四運動中,青年學生高舉的兩面“大旗”,一是德先生(民主Democracy),一是賽先生(科學Science)。而林語堂則在《吾國與吾民》中寫道:“希臘人奠定了自然科學的基礎,埃及人發展了幾何學與天文學,連印度人都發明了自己的語法學,這都以分析性思維為基礎,但中國人卻未能發展自己的語法學,數學與天文學的知識大多是由國外引進的他們只喜歡道德上的陳詞濫調缺乏的正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世界觀?!?
李約瑟的工作正是對這些思考的歷史性延續,他給出的結論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正是問題本身。
工廠798
半個世紀之后,當年中國半導體行業的領先者798工廠成為了北京最著名的藝術家群落。
在156工程中,被安排在首都北京的項目有四個,一個民用,三個軍工,其中之一就是798工廠。半個世紀后,798成為北京城里最出名的藝術家群落。
在京的四個項目中,有兩個是電子企業,它們都在東郊的酒仙橋地區,一是北京有線電總廠,編號738,另外一個就是華北無線電器材聯合廠,它由六個工廠聯合組成,其中798的名氣最大,當地人就把這一片廠區統稱為798大院。798最出名的記錄是,在1958年自主研制出了純度在99.99%以上的單晶硅,在后來的三十多年里,798工廠一直是半導體產業的領先者。
與其他156工程不同的是,798是由東歐的民主德國援助建設的。當時民主德國副總理厄斯納親自組織成立了798聯合廠工程后援小組,除了技術的先進性外,它最獨特的地方是具有典型的德國包豪斯建筑風格,是實用和簡潔完美結合的典范。德國人在建筑質量上追求高標準。比如,抗震強度的設計在8級以上;為了保證堅固性,使用了500號建筑磚;廠房窗戶向北,可以充分利用天光和反射光,這就保持了光線的均勻和穩定。
798和738曾經是北京最出名和最神秘的大工廠之一,在這里工作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曾有工人回憶他到798工作第一天時的情形:“我當時在大山子下了車,最顯眼的就是一個由解放軍把守的大院子。在樹木的掩映下依稀能看見里面的紅磚樓。我上前詢問把守的解放軍:‘706廠在哪兒?’但是得到的答案卻是不知道,可是此地不再有其他更像工廠的建筑了。這個謎底直到我正式工作后才解開,原來‘706’是軍工廠的代碼,在當時是要保密的。我詢問的地方是798大院?!?
1960年,738大院出了一個工人指揮家束衡,他創作了一首《有線電廠在前進》的進行曲。在有關部門的安排下,6月5日,車工束衡走上北京人民劇場的舞臺,指揮中央交響樂團演出由他創作的樂曲。在演出節目單上,工人指揮束衡的名字排在中國最著名的指揮家李德倫的前面,這在當年是一個十分轟動的新聞,它證明了工人階級的先進性和無所不能。
然而,從80年代末開始,738和798與所有的國營企業一樣,漸漸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各個工廠的衰敗開始顯現。到90年代中期,紅極一時的大院企業陷于停產半停產狀態,工廠一半以上的工人下崗分流,大多數生產車間停止運行。工廠實在沒活兒干,只好靠出租閑置廠房和賣地皮來賺錢。
2002年,一位名叫洪晃的女文化人突然瞄上了它,洪晃是民國政治家章士釗的外孫女、共和國外交部長喬冠華的繼女。她看中798獨特的國營工廠氣息——衰敗、僵硬,與商業氣氛格格不入,于是在這里以極便宜的價格租了一個車間,當做自己的藝術工作室。跟她一起看中798的,還有做藝術網站的美國人羅伯特,他租下了120平方米的回民食堂,改造成前店后公司的模樣。在洪晃和羅伯特的示范下,一些前衛藝術家也先后看中了這里寬敞的空間和低廉的租金,紛紛租下一些廠房作為工作室或展示空間,798藝術家群體的“雪球”就這樣滾了起來。美國《時代周刊》將這里評為最有文化標志性的22個城市藝術中心之一?!都~約時報》甚至將這里與紐約當代藝術家聚集區SOHO相提并論。
就這樣,一個瀕臨死亡的國營工廠突然搖身變成了北京城最具時尚氣息的地方。
798廠區內的所有車間、廠房甚至斑駁的機床、生產線等都被保留下來。它們像一堆已經被掏空了靈魂的軀體,藝術家們用各自的表現手法將之徹底地“波普化”,那曾經蕩漾了四十多年的勞動熱情、革命紀律和政治崇拜突然被凝固下來,并呈現出一種很夸張和怪異的神情。到2004年,這里已經聚集了二百多家來自十來個國家的文化機構和個人工作室,北京市政府已經決定將這里列為“優秀近現代建筑”進行保留。很多年后,當全中國的老牌國營工廠都已經被拆遷一空之后,798作為唯一的幸存者被留存下來。當然,這是一種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方式。
你知道這些荒唐的“科技衛星”嗎?
理性被激情屏蔽,幻覺成為真實。在那樣的狂熱時刻,知識分子在干什么?
在研讀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史時,我常常困惑于這樣的問題:難道那個時候的人真的集體喪失理智了嗎?人人相信糧食畝產可以超過一萬斤?人人相信小土爐里能夠煉出合格的鋼鐵?在那樣的狂熱時刻,知識分子在干什么?理性的邊界到底是怎樣被沖垮的?
下面講的這些事情,從這些事實里,我們應該會對人類的理性控制能力產生更大的懷疑與警惕。
1958年,農民大放糧食衛星、工人大放鋼鐵衛星的同時,在中國科技界也放出了一顆接一顆的科技衛星。
2月份,中國科學院舉行各研究所所長會議,部署科學工作的“大躍進”。院長郭沫若號召科學工作者拿出吃奶的力氣來,促進科學大躍進。2月21日《光明日報》引用科學家錢學森話,“我相信理想的、極樂的世界于不久的將來就會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建立起來”。
很快,耀眼的“科研衛星”從各個地方放了出來。
5月下旬,中科院北京地區共青團第二屆代表大會上傳出“捷報”,青年科學家們創制的產品有7項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有11項是以往沒有研制過的。
7月1日,新華社發布消息:“首都科學界向黨匯報成果,許多研究項目超過英美水平。”其中,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對于半導體晶體管的研究成果,是目前世界上功率最大、頻率最高的半導體晶體,它比美國的同類產品還要高,更值得驕傲的是,這個成果是研究所在20天內突擊完成的。過了12天,《光明日報》報道,科學院北京地區研究單位完成1000項研究項目,其中一百多項達到或超過國際水平。
在首都科學家們的鼓勵下,其他城市的科研機構當然也不甘落后。8月8日,上海舉行科學技術研究工作躍進展覽會,上海地方工業、上海高校、中科院和中央各部委在上海的研究機構共60個單位參展,共展出實物、圖片、圖表2600多件,“其中440多項達到或超過了國際水平,其余更多是國內或上海首創的”。
在科研單位拼命大放“衛星”的同時,高等學校的科研躍進也讓人咋舌。中國最重要、最著名的高?!本┐髮W自稱在半個月內完成680項科研項目,超過了過去3年科研項目的總和。僅僅半個月之后,北大的科研成果就突然達到了3406項,其中達到或超過國際水平的有119項,屬于國內首創的有981項??蛇@3400多項成果,只用了40天的時間。這種恥辱性的記錄讓這家有著光榮傳統的大學蒙羞。
北大的科研“衛星”放出之后,捷克斯洛伐克向中國提出,希望中方提供北大已經達到“國際水平”的科研成果的清單、技術報告和資料。有關部門礙于兄弟國家的情面,只得要求北大提供相關材料。很快,中國的“科研衛星”成了一個國際笑話。
南開大學的科研進展也很神速。8月10日開始,南開黨委領導四千多名師生,掀起大搞科學研究、大辦工廠的高潮,第一夜就提出兩千多個科研項目。南開師生提出了“與火箭爭速度,和日月比高低”的口號,從11日至25日,共完成研究工作165項,其中理科各系試制成功屬于全國第一次生產的產品三十多種,達到國際水平的19種,世界獨創的2種。
7月上旬,全國科聯和北京科聯組織中科院生物學部、中國農科院和北京農業大學的科學家,與三十多位種田能手舉行豐產座談會。會前,科學家們提出了自己認為夠高的畝產指標??墒?,等到豐產座談會一召開,聽了種田能手的報告后,科學家們大吃一驚,先前準備公開的三項指標顯然大大落后于農民兄弟,于是,他們只得臨時修改自己的指標,提出“第一本賬”小麥3萬斤,水稻3萬斤,甘薯40萬斤,籽棉1萬斤。而生物學部與農科院間也展開了挑戰賽,生物學部的指標是小麥6萬斤,水稻6.5萬斤,甘薯50萬斤,籽棉2萬斤。
這樣的追趕與突破,在日后證明都是虛假的和帶有強烈的自殘傾向。理性被激情屏蔽,幻覺成為真實。今天,在我們的身上,是否仍然流淌著這樣的血液?
上海人為什么吃不到新鮮魚?
任何一種經濟制度,當它固化成形之后,即便是它的設計者也無力變更它內在的邏輯。
1959年到1961年的大饑荒,如劉少奇說的,“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那么“人禍”又是什么呢?答案是:僵硬的計劃經濟體制。
用哈耶克的話說,計劃經濟是一群超級聰明和自信的人發明出來的,他們堅信用自己那雙看得見的手,可以操控經濟的每一個細節,哈耶克的《致命的自負》和《通往奴役之路》兩本書就是對計劃經濟的總批判。
下面講的這則往事,正發生在大饑荒期間,與上海和陳云有關。
陳云是上海青浦人,是新中國第一任中央財經委員會的主任,被毛澤東用一個字贊賞過——能。
1961年6月,陳云回到家鄉青浦縣小蒸公社做了半個月的調研,同行的秘書周太和、經濟學家薛暮橋等人在日后都回憶了那次難忘的行程:
地處上海城郊的青浦縣古來是最富足的魚米之鄉,可是,“大躍進”之后,這里的農民也只能頓頓喝稀粥,吃不飽飯的時候,農民把原本用做綠肥的紅花草也吃光了。陳云等人走在小鎮上,看見許多農民門口晾著麥稈,據當地人說,這是生產隊碾麥后分給農民的,可是家家戶戶都把麥稈重新晾曬后,放在簸箕里搓,結果還能搓下來許多麥子。陳云問一個老農婦,這么搓能搓下來多少麥子。老農婦說,攢起來能有一斗。陳云大驚。他很快猜出了答案:這是農民們故意在打麥場上不碾干凈,然后再把麥稈分回到家里,私下留了一點口糧。陳云感嘆地說,我們不能多拿農民的東西,你要拿,他們總是有辦法應付的。
陳云去參觀公社的養豬場,干部們告訴他,去年一年公家養豬沒賺到錢,反而虧了3.8萬元。陳云算了一筆賬,允許私人養豬的時候,平均一頭母豬一年生十四五頭苗豬,苗豬死亡率為6%,實行公養后,一頭母豬全年平均只生四五頭苗豬,苗豬死亡率竟高達89%。
更讓陳云吃驚的荒唐事還有不少。到了傍晚,陳云聽到小鎮上合作商店的店員在吆喝:“棒冰,棒冰,兩分一碗?!彼芎闷妫舯趺磿猛胭u呢?出去一看才知道,原來棒冰是上海做的,然后通過國營商業渠道,運到縣里,再從縣里用汽車、小船運到各公社,公社再往大隊、小隊分,到了基層的商店,棒冰就成了棒冰水,只好用碗來賣了。陳云搖頭嘆息:現在商品流通是按行政區劃來管理的,不合理,可是又改不過來。
小蒸公社靠近黃浦江,過去有許多漁民下午開船到江上去捕魚,黎明運到上海城里去賣。實行統購統銷之后,青浦縣禁止漁民私自販售,捕上的魚必須運回青浦,賣給國營的縣水產公司和下屬的收購點,再由他們運到上海去完成供應任務。這樣多次來回運輸,把活魚硬生生運成了死魚。漁民只好把鮮魚做成咸魚上交,從此,上海城里的鮮魚越來越少,甚至連咸魚也因為運輸費和手續費一加,價格比以前高了不少。陳云了解到這一情況后非常驚訝。他親自找來青浦縣委和水產局的負責人談話,勸他們準許漁民直接去上海賣魚。那些負責人很為難,他們說,如果這樣做,必須要改變現在的供銷社制度。陳云聽罷,沉默良久,然后深嘆一口氣,對周太和說:“我一個黨中央副主席,連這樣一個小問題都解決不了,實在對不起人民。”在其后將近20年時間里,上海市民只能吃到黃浦江里的死魚。
任何一種經濟制度,當它固化成形之后,即便是它的設計者也無力變更它內在的邏輯,這正是陳云在小蒸公社所遭遇到的景象。在與老鄉們交談時,陳云問:“我是好人,還是壞人?”眾答:“好人?!标惤又f:“我雖是好人,結果辦了錯事情?!被氐奖本┖?,陳云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鄧小平寫了一封信,隨附三個調研報告,其中包括《母豬也應該下放給農民私養》、《按中央規定留足自留地》等。
總寫這些老故事,有時會想對于讀者來說是不是有點陳舊呢?細想我覺得不。畢竟,在很多領域,我們還是吃不到新鮮的“魚”。
為什么壟斷型國有企業沒有人買?
從一項重大變革的推出時機,可以清晰地判斷出主政者的改革誠意與決心,從而也決定了它的成敗。
說到壟斷型的國有企業,大家都知道它們很賺錢——說錯了,不是很賺錢,而是相當賺錢。這個道理,不但中國人知道,連海外的人也知道,所以,它們被稱為“紅籌股”或“紫籌股”,所謂紫者,即言其“紅得發紫”也。
不過,今天要告訴大家的一個故事是,如果國有企業不及時進行市場化的改造,那么,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很可能扔到馬路上也沒有人肯要。今天我這樣說,打死你也不相信,好吧,聽聽下面的故事。
話說1948年3月,國民黨政權在戰場上節節敗退,到了混不下去的地步,這時候,宣布搞經濟改革。蔣介石邀請著名的地質學家、當過經濟部部長的翁文灝出任行政院院長,主刀變革。翁文灝組成了一個空前豪華的“博士內閣”,其成員絕大多數是畢業于國際頂級名校的博士。這個由精英組成的內閣很快吹響了改革的號角,其中最著名的是用金圓券替代法幣,另外一項就是進行國營企業的市場化改革。行政院宣布對中國紡織建設公司、國營招商局、臺灣糖業公司、臺灣紙業公司以及天津造紙紙漿公司等五家大型國有企業進行股權的市場化改組,首先將之改造成股份有限公司,然后向公眾出售30%的股份。
這五家企業是當時國內規模最大、影響力也最大的國營企業??墒牵龊鯖Q策者意料的是,這些“香噴噴”的資產竟成了無人認領的“棄物”。
從9月10日到11月初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五大企業股票出售情況相當不理想。總共售出的數額是784.43萬元,不到向社會計劃出售總數的2%。其中,售出最多的是臺灣糖業股份有限公司,共377萬元,但也不到計劃向市場出售總數的8%;輪船招商局的股票僅僅出售了5.4萬元,不到計劃出售總數的0.02%;而天津紙業股份有限公司可供出售的股票甚至只賣出了4000元,用當時媒體的描述是“景象頗為凄慘”。
9月27日的上海《商報》發表社論《國營事業股票為何不受歡迎?》,認為“原因不關發售的技術,而在事業組織的本身”。這篇社論從三個方面分析了售股遭遇冷遇的原因。
其一是政府出爾反爾,沒有信用:“招商局創設的時候本是國營的,后來改為官商合辦,最后又收回國營。而現在又要改回官民合營了?!辈⑶遥懊看胃淖兌际钦鲃佣窆刹荒軈⒓右庖??!薄巴ㄉ?、四明、中實、國貨所謂小四行也者,本來都是民營銀行,政府參加后改為官商合營,現在要把官股收回再改為民營。如此一再更張,投資者覺得毫無保障”,因此怎么可能“踴躍參加”?
其二是國營事業效率差,與民營事業無法相比:“國營事業的行政效率,往往比不上民營事業,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不容否認。國營事業既是事業,事業就要講求效率。而政府偏偏從種種手續上使國營事業不便講求效率,豈不是事業本身的損失?至于因此而浪費人力物力財力,更非民營事業所能想象。”
其三,中國的國營事業獲得政府的協助少,而為政府盡義務多,改為官商合營企業后,投資者也要跟著賠累:“例如中紡公司對于布的供應,臺糖公司對于糖的供應,招商局對于軍差的供應,都是民營事業所輪不到的”,但“政府一紙命令,國營事業便首當其沖”,投資者有顧慮,對于投資國營事業當然會“躊躇不定”了。
這一番分析基本上反映了當時企業家及普通投資者對改革的判斷,其背后其實就是兩個字—“失望”,對過去失望,對現在失望,對未來失望。從一項重大變革的推出時機,可以清晰地判斷出主政者的改革誠意與決心,從而也決定了它的成敗。
此案對后世的啟發在于,其一,任何改革都必須建筑在信心、信任和信托的基礎之上。其二,涉及國有資產的市場化改革宜在宏觀景氣上揚及政策穩定的前提下進行,如果等到經濟危機總爆發或時局發生大動蕩,則成效甚微,甚至會產生致命的負面效應。
官商是一些怎樣的大怪物?
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么,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塌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
研究中國企業史,就一定要碰到“官商經濟”,當過北京大學校長的傅斯年把官商稱為“大怪物”。從晚清到民國,出現了三個很著名的大怪物,他們是胡雪巖、盛宣懷和孔祥熙、宋子文家族。他們均為當時的“中國首富”,身份亦官亦商,是為“紅頂商人”,其財富累積都與他們的公務事業有關。若要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五個特點:
第一,胡雪巖在資產關系上還是比較清晰的,他的財富大多來自為左宗棠采辦軍購,從中暗吃回扣。到了盛宣懷就官商難分了,用當時人對他的議論便是“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而至孔宋一代,則是公開分立,私下自肥,甚至以國家名義收購,以私人身份瓜分。
第二,他們在國家事務中擔任的重要性也是日漸持重。胡雪巖不過是一個從二品頂戴的掛名道員;盛宣懷已是實授的一品大臣;孔、宋更是一國行政之首腦,兩人主管國家財政的時間前后整整20年。胡、盛及孔宋的資產,一個比一個更龐大,而且斂聚的效率越來越高。
第三,制度化特征越來越明顯。如果說胡雪巖的化公為私還是盜竊式的,那么,盛宣懷就已經演進到股份化了,而到孔、宋手上,則是手術刀式的精致切分。他們更善于利用宏觀經濟制度的設計和執行為自己謀私,每一次的經濟危機、重大經濟政策變革、重要發展機遇,往往都是他們獲取財富的最佳時機???、宋財富最暴漲的時候正是國難民困的抗戰八年期間。
第四,資產的增加呈金融化趨向。胡、盛的財富大多以實業的形態呈現,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財富來自于社會增量。而孔、宋則對實業毫無興趣,他們以金融家的手段直接從存量的社會資產——無論是國有資本、民營資產還是國際援助——中進行切割,因此,他們對經濟進步的貢獻更小,正當性更差,民憤也更大。
第五,所得財富均“一世而斬”。因為資產積累的灰色性,導致這三大官商家族的社會名聲毀大于譽,在其晚年以及身后往往面臨重大的危機,胡雪巖一旦失去左宗棠的庇蔭馬上財盡人亡,盛宣懷的財產在清朝滅亡后遭到查封,孔、宋兩人更成為人人喊打的“國賊”。
通過這三個案例的遞進式暴發,我們不得不說,自晚清到民國,國營壟斷力量的強化以及理性化構建成為一種治理模式,也正因此,與之寄生的官僚資本集團也越來越成熟和強悍。所以,如果不能從制度根本上進行清算,特別是加強經濟治理的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建設,那么,官商模式的杜絕將非常困難。
說到這些“大怪物”,大家都會想到一個問題:難道他們天生就是一些嗜錢為命的人嗎?為什么商業的“惡素質”在他們身上會那么顯著?在中國的輿論界和經濟思想界,對官商式人物的批判往往趨向于道德化譴責,而很少從制度層面進行反思和杜絕。
曾經當過國民政府上海市市長、臺灣省省長的吳國楨在《吳國楨的口述回憶》一書中說,按照政府的有關法令來說,孔宋的豪門資本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因為,法令本身就是他們自己制訂的。比如,當時沒有人能得到外匯(因申請外匯需要審查),但他們的人,即孔的人是控制財政部外匯管理委員會的,所以就能得到外匯。吳國楨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哲學博士,他的話很平實,卻刨到了官商模式的根子。
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必須警惕的景象是,每一次對官僚資本集團的道德性討伐,竟可能會促進,或者被利用為國家主義的進一步強化。人們在痛恨官僚資本的時候往往是以國有資本的流失為對照的,所以在痛批中往往會忽略兩者的互生結構。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么,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塌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在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孔宋集團被清理后,國民政府的貪腐現象并未被改變,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最終成為政權覆滅的重要誘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對官商模式的反思與清算,迄今尚沒有真正破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