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模式:經驗與挑戰(全新修訂版)
- 鄭永年
- 2710字
- 2019-01-04 10:20:18
全球化與中國
全球化和國家轉型這個題目,可以說具有歷史和現實政策兩方面的重大意義。我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是全球化和國家轉型的歷史經驗。從歷史上看,全球化經常導致國家制度形式的轉型。全球化并不新鮮,歷史上已經經歷過幾次大的全球化運動了。每一次全球化首先是資本驅動的經濟全球化。馬克思觀察到,經濟是基礎,國家制度尤其是政治制度是上層建筑。經濟基礎發生變化了,遲早必然導致國家制度的變化和轉型。因此,在近代資本主義產生之前,遠程貿易往往和帝國的國家形式有關。而近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崛起之后,就有了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國家制度,也就是近現代國家形式。今天在全球范圍內,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方方面面的矛盾都和最近一波全球化運動有關。如何根據今天全球化的需要來重建國家制度,是所有國家都面臨的一大挑戰。
第二是全球化沖擊下的西方危機的本質。在這一波經濟全球化沖擊下,西方正發生著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危機。在蘇聯解體之后,西方普遍盛行樂觀主義,于是出現了福山的《歷史的終結》理論,就是說基于自由資本主義經濟之上的民主政治是人類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制度。但現在沒有人再可以這么說了,西方學術界和政界一片悲觀。整個西方都面臨著經濟、社會和政治改革的問題。在經濟層面,無論是制造業本身還是金融資本主義都出現了大問題,經濟結構嚴重不平衡。這種結構性的改革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夠完成的,況且今天西方連改革的方向也沒有明確。在社會層面,收入分化導致社會階層分化,傳統中產階級的民生問題越來越嚴重。中產階級發動的“占領華爾街運動”,矛頭直指金融資本主義。社會運動盡管表達了民眾的不滿,但解決不了問題。如何解決?沒有答案。從政治層面看,西方也經歷著新一波民主危機。盡管在大眾民主時代,西方的民主越來越具有民粹的傾向,但沒有一個國家現在能夠產生一個強有力的政府。無論是經濟危機還是社會危機,都需要一個強有力政府的出現。但現在西方的民主越來越演變成為黨派政治,執政黨和反對黨旗鼓相當,互相否決。用福山的概念來說就是,民主政治已經演變成“否決政治”。
這里就涉及一個極其關鍵的問題,即當代西方的危機到底是資本主義危機還是國家權力危機?無論西方還是中國,大家都在討論資本主義危機。越來越多的人對資本主義表現出極其悲觀的態度。在這里,我的觀點是,盡管資本主義也的確面臨嚴峻挑戰,但究其本質來說,是西方國家的國家權力危機。資本主義就是通過市場機制實現利潤最大化的經濟行為。全球化就是資本的全球化、市場的全球化。同時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實現利潤的最大化。因此,無論從市場的拓展還是利潤的最大化來說,資本主義都沒有產生任何危機。相反,面臨危機的是國家權力。就是說,國家權力無法應對全球化形態下的資本主義。這就要求國家權力的轉型。歷史上,每一次資本主義的轉型必然帶來國家權力的轉型。我們所看到的民主政治幾次重大的轉型也是資本主義推動的。那么在這一波全球化下,民主政治又如何轉型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需要我們思考。
第三是全球化時代中國國家建設的問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中國發展模式也和全球化密切相關。中國的發展是改革開放的產物,而中國的開放過程也就是中國的全球化過程。實際上,中國內部改革的很多動力也來自外部的改革開放。一方面,我們必須加入國際體系。近代中國歷史表明,封閉沒有出路。要發展,就要開放。但另一方面,開放也會帶來很多負面效應。因此,我們在全球化的同時也要修筑鋼鐵長城,免于被全球化所吞沒。在這一波全球化進程中,已經有足夠的經驗證明,如果不能消化全球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那么不僅其所帶來的成果不能保存,而且國家很容易陷入困境,甚至危機。全球化給各個國家兩個選擇。第一,拒絕全球化。其結果等于落后,不發展,最后必然“挨打”。朝鮮是個例子。實際上,除了少數像朝鮮那樣的國家,很少國家能夠避免全球化浪潮。第二,加入全球化。這個選擇既能夠帶來巨大的利益,也面臨巨大的風險。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的泰國和印尼,2008年金融危機之下的西方諸國都是例子。中國的選擇應當怎樣?我們已經選擇了加入全球化,沒有什么退路。我們必須像鄧小平當年所說的那樣,對全球化要“兩手抓”。在新的環境里,我們對“兩手抓”可以進行不同的解讀。我們要“一手抓經濟,一手抓政治”。“抓經濟”就是要更加積極地融入全球化,并且推動全球化進程。“抓政治”就是要抓緊國家制度建設,不僅保障從全球化過程中得到的成果,而且利用全球化的動力,促成國家制度的轉型。也就是說,和其他國家一樣,全球化也在要求中國國家權力的重建。
這里又涉及近年來一直在討論的中國模式問題。在這一波世界性經濟危機中,和西方相比較,中國有效地應付了危機對自身的沖擊,在很多年里成為世界經濟復蘇和再增長的最有效的動力。海內外,人們對中國模式的爭論還具有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盡管目前學術界對中國模式爭論很多,但我還是認為存在著中國模式。很簡單,不管怎樣發展,中國還是中國,中國的經濟不會演變成美國經濟,中國政治不會演變成美國政治。但即使在西方,很多人,主要是具有現實感的政治人物,開始意識到中國模式的存在,也就是說中國也有他們可以借以參考的經驗。西方歷來輕視西方之外的發展模式,視自己的發展模式為普世的。但現在發生了深刻的危機,西方開始有動力來考量非西方的模式。隨著非西方的崛起,這種趨勢不可阻擋。
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的發展模式起著關鍵的作用。中國發展模式對發展中國家尤其重要。中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取得了那么大的經濟成就,促使很多發展中國家對中國的經驗非常感興趣。但是,中國模式也面臨很多巨大的挑戰。中國如何完善自己的發展模式?中國模式的完善不僅對中國自身具有意義,而且對其他國家也有重大的意義。中國不僅要學其他國家全球化成功的經驗,更要總結其他國家失敗的教訓。
當然承認中國模式的存在并不是要對外推行中國模式。我一直強調中國模式不是“北京共識”。“北京共識”是在人們質疑“華盛頓共識”的過程中提出來的,意味著中國也可以學習西方,把自己的經驗推廣到其他國家。我覺得,如果學西方,中國模式必然失敗。但如果其他國家根據自己的國情來參考中國經驗,那么中國模式就會走得出去。中國模式走出去是有其可能性的。中國模式之所以與其他國家相關,就是因為中國模式是在全球化環境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如果是閉門狀態下產生的,那么中國模式很難和外在世界有任何相關性。在全球化狀態下,中國吸取了其他國家的一些最優實踐,來推動經濟、社會和政治各方面的制度建設。中國模式既是全球化的產物,也面臨全球化的挑戰。對中國來說,一個嚴肅的問題在于,如何在繼續融入國際社會的同時避免全球化可能引發的國家權力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