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模式:經驗與挑戰(全新修訂版)
- 鄭永年
- 4285字
- 2019-01-04 10:20:19
全球化與中國模式
這一波全球化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很短的時間里就達到了頂峰。這里既有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推動,也有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國的主動迎接。在這個過程中,西方主要是美國忙于把自己的制度推行到其他國家,但忘掉了全球化也同樣在沖擊著西方現有的各種制度。從歷史經驗看,西方需要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來改革現行制度體系。那么,中國呢?中國既是這一波全球化的參與者和推動者,也是其受惠者。正因為中國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中國也遭受了全球化的影響。盡管中國也面臨和全球化關聯的諸多問題,但和所有其他國家相比,中國有效地應對了全球經濟危機,并能保持相對高速的經濟發展,為世界經濟提供著最強大的動力。因此,國際社會對中國模式越來越關注。
在全球化構架內討論中國模式有多重意義。首先,當然是中國的經驗。中國從毛澤東時代一個閉關鎖國的國家在短短幾十年里成為全球化最主要的推動者,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這里的經驗需要總結。其次,是中國模式面臨的問題。這些問題從哪里來?中國模式本身是否能夠解決這些問題?如果能解決,那么表明中國模式是可持續的;如果不能,那么這個模式就沒有前途。最后,從更深層次看,關乎中國模式能否成為西方模式之外的另一個選擇。西方現在發生危機,人們也關切西方模式能否自我修復。但不管怎樣,西方危機告訴人們,西方模式并非完美,也需要隨著現實的變化而變化。既然西方模式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那么也有存在其他模式的可能性。中國模式就變得非常相關。當然,說中國模式并不是說中國要取代西方模式,而只是說,中國在發展著和西方不同的模式。不同的模式不是一種互相排斥敵視的關系,而是一種可以互相學習借鑒的關系。中國模式的產生和發展是在開放狀態下進行的,就是說,中國模式深受外部環境的影響。這表明,中國模式和外部世界緊密相關。中國模式成功了,外部世界可以學習借鑒。這不僅對發展中國家如此,對發達國家也如此。
從全球化的視角來看中國模式的產生和發展非常有意思。首先應當看到,現代中國體制的產生是一種“反全球化”的產物。無論是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還是中國社會主義政權,可以說都是一種“反全球化”的產物。如前面所討論的,全球化自西方開始,傳播到其他地區。全球化首先是經濟的全球化,由追求利潤的資本者依靠市場的力量借助、國家政權的力量把整個世界融為一體。這是馬克思所觀察到的。這一觀察被后來的新馬克思主義學者所發揮,發展出了不同的理論。最著名的是資本主義中心地帶—邊緣地帶關聯理論和依附理論。前者討論西方和非西方、北方和南方的經濟關系;后者主要是由拉丁美洲學者所發展,探討拉丁美洲經濟對西方資本主義的高度依附如何造成了拉美的經濟落后。
資本全球化不僅帶來了經濟活動的全球化,而且也為非西方世界帶來了巨大的政治變遷。很多國家演變成西方的殖民地,而另外一些則高度依附于西方。無論怎樣,其結果都是不發達和落后。那么,如何逃脫資本的全球化呢?列寧提出的解放方法就是,后發展國家必須通過革命建立新政權,在帝國主義的鏈條上斷裂開來。這就是著名的蘇聯“十月革命”所選擇的道路,這條道路成為很多國家(包括中國)的選擇。通過這條道路,這些國家形成了一種和西方不同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
這就是今天人們所強調的“歷史的選擇”。落后國家受帝國主義也即先發展國家的侵略和欺負,要改革被殖民、邊緣狀態、高度依附的現狀,一個選擇是像蘇聯和中國那樣從那個體系里掙脫出來,另一個選擇就是在那個體系內部打拼,往上爬。歷史只能解釋,但不能假設。中國當時的政治局勢決定了中國必然要選擇革命的道路,這一道路從孫中山、蔣介石到毛澤東非常明確。但如果容許假設,如果中國不選擇中國共產黨所選擇的經濟模式,那么中國會怎樣呢?從歷史經驗看,中國或許成為日后的拉丁美洲模式,即成為資本主義的邊緣狀態,高度依賴西方;或者印度模式,在很長時間里停留在農業社會;當然,也有可能成為日本、“四小龍”那樣的東亞模式。
通過革命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制度,借此逃離西方的政治控制,中國做了如此選擇,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一定要選擇日后的計劃經濟。實際上,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再次面臨選擇。成立之初,毛澤東所設想的新民主主義政權和后來的計劃經濟相差很遠。問題在于后來毛澤東走向了極端。中國實行“繼續革命”路線,國家政權和社會底層合作,在很短的時間里改變了“新民主主義路線”,不僅徹底消滅了私有制,而且也消滅了私有部門的主體,即資本家和地主等群體。沒有了私營企業,沒有了企業主,沒有了市場,經濟的發展也就失去了動力。怎么辦?毛澤東轉向了政治動員。“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是兩次巨大的政治動員,依靠上下級政府之間的分權來發展經濟和政治控制。盡管他也想通過分權運動走出一條與蘇聯和東歐不同的經濟路線,但沒有了資本和市場,最終不得不走上了一條貧窮社會主義的不歸路。
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再次做了選擇。無論是對內改革還是對外開放,其核心是市場經濟,主動融入西方經濟體系并通過改革國內方方面面的制度與之接軌,從而建立基本的市場經濟制度。從毛澤東的“脫軌”到鄧小平的“接軌”,這是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兩者之間有很大的關聯。可以說,“脫軌”是“接軌”之基礎。在“脫軌”的狀態下,中國建設了一個強大的國家政權。沒有這個強大的國家政權,中國會難以脫離依附西方的局面。后來之所以能夠“兩手抓”,主要是因為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政權。
十多年前,西方學者紛紛論證全球化如何弱化主權國家。我在研究中國的全球化現象時,觀察到一個剛好相反的現象,那就是如果說在西方全球化弱化了主權國家,但在中國,很多方面,全球化促成了國家的轉型,使得主權國家更加強大(見《全球化與中國國家轉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
那么,以市場經濟為主軸的全球化對中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第一是意識形態的轉型。自“五四運動”到毛澤東時代,由于長期革命(和繼續革命)式的動員,中國轉型成為一個高度意識形態化的社會。意識形態指導一切,衡量一切。當然這里指的是與計劃經濟相適應的政治動員型意識形態。改革再次接受了市場。從前,市場被視為僅僅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但鄧小平解決了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市場本身沒有意識形態成分,它只是一種人類創造財富的工具。因此,資本主義可以利用市場,社會主義也可以利用市場。這種“去意識形態化”的市場意識無疑符合歷史和現實情況。歷史地看,中國傳統數千年,在大部分時期,市場也存在,并且相當發達。從現實看,除了蘇聯、東歐和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本身,市場也存在于不同的政治和經濟體制下。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之后的中共十四大正式提出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概念,并寫入憲法,執政黨因此完成了意識形態的轉型。從全球化角度看,這一轉型既是全球化的產物,也是中國融入世界的前提條件。很難想象,在計劃經濟意識形態下,中國如何能夠實現和世界“接軌”并“走出去”呢?
第二是執政黨的轉型。市場經濟下,中國發展出多種經濟成分來。農村人民公社體制解體之后,首先在農村產生了一個非集體經濟部門。然后在城市的國有企業部門之外,產生出一個非國有部門,也即民營企業部門。民營企業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抓大放小”改革之后更是獲得了高速發展的動力。外資的進入和各種合資企業的產生也壙大了所有制成分的多元化。這種客觀形勢要求執政黨轉型。如同在其他地方,中國共產黨的傳統宗旨也是要消滅私有制,消滅資產階級。毛澤東時代也是這么做的。改革開放之后,執政黨與時俱進,克服阻力,首先修改憲法,給予私有財產法律上的合法性,然后再制定《物權法》,為私有財產提供法律上的保障。同時,執政黨也逐漸開放政治過程,容許并鼓勵民營企業家加入共產黨。這樣,執政黨至少從理論上說已經從一個代表少數階層的封閉性政黨轉型成為能夠代表大多數社會利益的開放性政黨。這種轉型是中國政治的一個里程碑。
第三是社會的轉型。在毛澤東時代,中國以意識形態來組織社會。很顯然,社會的不同群體是以政治意識形態來劃分,也是以此來管理和控制的。這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達到頂峰。所謂的“地、富、反、壞、右”(“黑五類”)等都是高度政治化的。在“去意識形態化”之后,中國社會回歸自然,轉型為一個以利益為導向的社會。盡管以利益為導向的社會也會出現很多問題,但較之以意識形態為導向的社會,以利益為導向的社會更符合人性。
第四是官僚體制的轉型。1949年之后建立起來的官僚體制完全是為當時的計劃經濟服務的,對各種經濟活動和社會進行行政管理。這套官僚體系和市場經濟格格不入。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末,通過多次官僚體制改革(或者“機構改革”),中國確立了一套基本上和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官僚體系。最大幅度的改革發生在朱镕基任總理的時候。進入新世紀之后,官僚體制改革的重心已經轉移到“大部制”改革。這也是和世界“接軌”。在“大部制”下,政府的功能要從之前的直接干預經濟活動轉型到對經濟活動進行規制。今天,這個任務遠未完成,但方向是明確的。
第五是經濟體制的轉型。在計劃經濟時代,政治、社會和企業“三位一體”,構成了嚴密的控制體系。一個企業同時也是社會和政治體。在組織功能不分的情況下,中國沒有基本的國家制度建設。在市場經濟開始之后,“三位一體”的制度很快就不適應時代的需要了。到目前為止,盡管國有企業和政府還沒有分離開來,但中國社會基本上已經實現了功能分離,即企業和其社會功能分離開來,政府功能和經濟功能分離開來。這就需要和市場經濟相適應的經濟體制的建設。這方面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中國已經建立了包括分稅制、中央銀行制度、財政制度等在內的支撐市場經濟的基本國家制度。同時,到21世紀初,中國也實現了國有部門與非國有部門、大型國有企業與中小型民營企業之間的基本平衡,從而使政府與市場之間達到基本平衡。
全球化在所有這些方面都對中國的國家建設產生了正面的積極效應,但也對中國的政治體制構成了巨大的挑戰。市場經濟歸根到底是一種法治經濟。在西方,如前面所討論到的,(近)現代國家是建立在市場體系之上的。就是說,先有市場,再有國家。這樣,國家的法律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為市場服務的。這一點,馬克思看得很清楚,他認為西方的整個法律體系都是為資本服務的,法律是資本利益的體現。當然,在馬克思之后,西方的法律體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政治和資本分離開來,很多法律是用來規制資本從而規制市場活動的。但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市場是通過國家力量引入的,市場服從于國家。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的法律往往成為國家政權的工具。法治不到位,中國的市場經濟就沒有制度化的基礎。今天看來,這個挑戰越來越嚴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