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命涅槃(7)
- 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
- 關仁山
- 4794字
- 2017-08-02 16:02:36
地震這天下午,她正在彈著鋼琴教孩子們唱歌,唱的是《讓我們蕩起雙槳》:“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她是唱著這首歌長大的,因此對這首歌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學會這首歌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頭上扎著兩條小辮子,穿著碎花連衣裙,可好看了。她歌也唱的好啊,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全縣中小學歌詠比賽獲得過一等獎哩。如今,她已經是一個快四十歲的為人母的中年女人了,時光過得實在是太快了,尤其是面對眼前這些可愛乖巧的孩子們,更覺得時光如水一去不復返。“……我們來盡情歡樂,我問你親愛的伙伴,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孩子們在蔡琴的指揮下,晃動著小腦袋和小身子,亮開小嗓子,發出悅耳動聽的歌聲,蔡琴沉浸在了無比幸福快樂之中了。地震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全園三百多個孩子和近一百個教職員工,除少數沒來園的,都被埋在了廢墟里。
房屋倒塌的瞬間,蔡琴飛身離開鋼琴撲向孩子們,張開有限的懷抱,伸展兩只細弱的胳膊擋在孩子們的頭上,自己卻勇敢地迎接成百上千斤的負重。許是老天有眼,一塊水泥板塌下來的時候,恰好被另一塊水泥板支住了,形成了一個人字,蔡琴和她護住的那群孩子大部分在這下面幸免于難。偏偏老天好事做到底,為蔡琴他們留了一個小小的出口,這樣驚魂未定的蔡琴便得以將嚇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個個送了出去。
安全逃脫的蔡琴看到一片廢墟,幼兒園此時被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取代了,昔日那紅白相間的漂亮的圓形房子都在剛才的一瞬間永遠消失了,變成了一堆堆瓦礫。“蔡琴,蔡琴……”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是丁園長,她連忙答應著跑了過去,發現丁園長臉上和胳膊上都有血,她急忙從自己衣服上撕扯下兩塊布條,蹲下身給她包扎。丁園長一把推開她,急促說道:“別管我,快跟我組織營救埋在底下的孩子們。”這時,蔡琴注意到,廢墟上有不少幸免于難的同事正在緊張地營救廢墟下的孩子們。她還看到了,空場地上或躺著或坐著或趴著或站著一些孩子,他們的身邊站著幾個女老師。蔡琴顧不上仔細看了,跟著丁園長跑到廢墟前,開始救人。
蔡琴很快扒出了一個孩子,是一個男孩,蔡琴記得他,是中班的,小名叫毛毛,是個機靈活潑的孩子,會拉二胡唱民歌,蔡琴挺喜歡他的。可眼下,毛毛不會再調皮地唱民歌拉二胡了,他死了,嘴巴鼻子塞滿了沙土,小臉蛋烏青烏青的,肯定是活活悶死的。蔡琴伏在孩子冰冷的尸體上泣不成聲,一個小小的生命突然結束了,蔡琴想起來今天早晨還見到這個小毛毛站在幼兒園門口,朝送他來的爸爸搖著小手喊爸爸再見的,可現在他卻永遠閉上了黑亮亮的大眼睛,永遠不能再歌唱了。蔡琴輕輕撫摸著毛毛的小臉蛋,心疼得幾乎昏厥。
“蔡琴,你怎么了?”有人推了她身子一下,是夏副園長。蔡琴抓住夏副園長的手,哭泣道:“夏大姐,毛毛他,他……”夏副園長的臉上也掛著淚痕,她點點頭,低沉聲音說道:“我知道了,毛毛是個好孩子,可災害無情啊,你看我們失去多少毛毛這樣的好孩子啊!”蔡琴轉身看去,空場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遇難的孩子,一具具小小的尸體強烈地刺激著蔡琴的心靈,她一陣眩暈,癱倒在了廢墟上。
夏副園長關切地攙扶起蔡琴來,安慰她要堅強。蔡琴看著夏副園長,忽然猛地摸了把臉上的淚水,一頭沖進一間半塌的房子里去了。夏副園長高喊:“小心啊蔡琴,危險。”蔡琴高聲回答:“夏大姐我不怕!”剛剛喊完,蔡琴就聽見有微弱的哭聲,她豎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細聽,啊,聲音是從西邊那個墻角傳出來的。她幾步跨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扒開瓦礫,一個小女孩的腦袋露了出來,正瞪著一對驚恐萬狀的小眼睛無助地看著她。“別怕孩子,阿姨來了。”蔡琴蹲下身,快速扒拉裹住女孩身體的碎磚爛瓦,一邊扒一邊安慰女孩不要怕。眼看就要救出女孩了,突然,大地又是一陣顫抖,緊接著響起了噼里啪啦的亂響,蔡琴連忙把女孩壓在了自己身子底下,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殘垣斷壁再次倒塌,將她和女孩完全捂在了廢墟下面,蔡琴只感到腦袋嗡地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到汶川大地震的消息時,石本貴正在唐山建筑工地上忙著蓋樓哪。他是一個出色的泥瓦匠,今年43歲。那場史無前例的唐山大地震使他11歲就失去了父母雙親。他是22歲那年到的天津,在某建筑公司參加了天津站的建設。開始當小工一天只掙兩塊五毛錢,由于他勤奮好學,技術水平長進挺快,過了兩年就當上了大工(技工),砌墻、抹灰、綁鋼筋,樣樣都干,每天的工資漲到了11塊錢。隨著技術水平的提高,工錢也不斷上漲,每天能拿到40塊錢。后來,他當上了領工,工資就更高了,手底下還有了100多人聽他指揮。當上領工的第二年春天,石本貴娶了媳婦。女方是離他家十幾里地的鄰村人,初中畢業。在家見了面,覺得人還不錯,就同意了。婚禮是在老家辦的,擺了十幾桌酒席。結婚以后,妻子經常鬧病,沒留個一兒半女就病逝了。石本貴傷心了兩年,一直單身,有時候,本來跟自己生活不搭界的事,干起來卻很刺激,很順手,還能干得轟轟烈烈。
這幾年房地產火爆,泥瓦匠漸漸好掙錢了,他就領著村里跟著他出來干活的弟兄,成立了一個泥瓦匠小隊,進入唐山市區活躍在各個建筑工地上。這天早上,他看到《唐山勞動日報》“國內新聞”專版上刊載的一個消息:四川汶川發生里氏7.8級地震,他的眼睛當即就紅了,腦海里那串塵封已久的黑色數字瞬間激活了:1976年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3秒,地處東經118.2度,北緯39.6度的唐山地區,發生地下深度16公里,強度為7.8級的大地震,共造成656100余間房屋倒塌,死亡242769人,傷164851人,直接經濟損失30億元。然后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不斷閃現的就是當年慘絕人寰的悲壯場面:一場大自然的惡作劇使唐山面目全非,橋梁折斷,煙囪倒塌,列車出軌,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東倒西歪,落而未落的樓板懸掛在空中,到處是斷墻殘壁。濃濃的大霧中,到處是呻吟聲,悲慘的哭嚎聲,伴著機械的腳步聲,沉重的喘息聲,和路邊越堆越高的尸體山!頭顱被擠碎的,雙腳被砸爛的,身體被壓扁的,胸腔被戳穿的,一具具掛在危樓上的尸體。有的僅僅一只手被樓板壓住,砸裂的頭耷拉著;有的跳樓時被砸住雙腳,整個人倒懸在空中。石本貴至今還記憶猶新的一幕時:一位年輕的母親,在三層樓的窗口已經探出半個身子,沉重的樓板便落下來把她壓在窗臺上。她死在半空,懷里抱著孩子,在死的一瞬間,還本能地保護著小生命。隨著危樓在余震中顫抖,母親垂落的頭發在霧氣中拂動。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灰霧中晃動。他們驚魂未定,步履踉蹌,活象一群游夢者,恍恍惚惚地被拋到一個陌生的星球。他們一切都麻木了,淚腺、聲帶,傳導疼痛的神經系統都麻木了。誰也想不到會有這場規模如此浩大的劫難,他們無暇思索,無暇感覺,甚至來不及為骨肉剝離而悲慟……
石本貴不敢再往下回憶了,他怕自己承受不住這慘痛的記憶,變成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他想汶川震級和唐山一樣大,盡管是白天,但損失一定也小不了。東西損壞了可以再制造,人受傷了可以恢復,可人要是遇難死了呢?那就永遠永遠消失了啊!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就是32年前那場大地震讓他成為孤兒的,爸爹娘和姐姐在地震中震亡了,連他們的尸首都沒有找到。11歲的他被埋在廢墟里整整三天,是解放軍救出來的。后來,組織上把他送到石家莊育紅學校,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愛護,培養他長大成人,這些恩情他這輩子都忘不了。自己受到過來自全國各地人民的幫助,那今天汶川人民遭災了,我也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啊?
石本貴是一個單身漢。所有的心里話,只能跟村的弟兄們說了。第二天早上,他跟伙計們一說,大伙當場表態愿意跟他一起去汶川救災,有的在猶豫悶頭一言不發。石本貴了解他們每一個人,有的確實是離不開家,就說王大力吧,他家里老婆得病住進了醫院,就一個老娘幫他帶著一個五歲的丫頭,他要走了家里就得揭不開鍋,他想跟著去汶川也不能叫他去。還有黃老五,老爸得癌癥到晚期了,人說不中就不中了,他一個當兒子的咋能不在跟前盡孝呢?石本貴想到這里,對弟兄們說道:“這愛心哪啥形式表達都有,可以去汶川災區的就去,去不了的捐個款捐件東西也是獻愛心。當年咱唐山大地震,全國各地都支援咱,來了不少外地人,可總不能全國人民都來吧,是不是?”大家紛紛點頭。最終,石本貴挑選了12個弟兄組成愛心志愿者小分隊,第二天啟程前往四川救災。黃老五和王大力都是紅臉漢子,見這么多人去,也要跟著去。石本貴勸慰他倆不要多想,在家里一樣獻愛心。其他弟兄也勸說他倆獻愛心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遭罪不管啊?總算說服了他倆。
可是,新的問題接踵而來,有人需要回灤縣家里給小麥澆水;有的家里老人突然鬧病了需要在身邊照料;還有的親戚蓋房需要幫幾天工,馬上集合出發還真有困難。怎么辦?桂榮說:“要不你就等幾天再走。”石本貴一瞪眼睛說:“屁話,那么多人壓在廢墟下頭,能等咋的啊?”桂榮拿著笤帚掃著丈夫身上的土,說:“要不你就自個先走。”石本貴滿意了:“這話嘛,聽著順耳。”他決定,先走一步探路,然后和隊友們電話聯系在災區會合。
當晚8點,石本貴一個人獨自上路了。他乘坐出租車先去的北京,司機是鄰村的小伙子小剛。小剛問他:“叔上北京干啥去呀?”石本貴答:“轉道上汶川。”小剛瞪大了眼睛:“汶川?那地震了呀你不知道?”石本貴說:“所以我才去那啊。”小剛一拍腦門說:“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今年二月份南方鬧冰雪災,叔你自個掏4萬塊錢上湖南救災,有這事吧?我特別敬佩你,真的叔。這次你去汶川救災,還是自掏腰包吧?”石本貴說:“我就琢磨啊,這些年咱們國家的咋總遭災呢?今年年初南方大部分地區跟西北地區東邊鬧的冰雪,那可是建國以來罕見的持續大范圍的低溫、雨雪和冰凍的極端天氣呀。專家都分析了,這次災害的特點一是強度大、范圍廣,持續的時間長。二哪是造成的損失是歷史上罕見的。三哪是住房倒塌和損壞的受災群眾轉移安置和生活保障工作任務量非常大。四是公路和鐵路滯留旅客的應急救助任務特別艱巨。五是電力和通信網絡受損嚴重。可不管咋說,都叫咱們給戰勝了,真是人定勝天哪!”
石本貴到北京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夜間11點鐘了,想買到成都的火車票,售票員告訴他票已售罄,只能借道鄭州。石本貴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他沒舍得找家旅館住,尋思反正天氣也不那么冷了,干脆就在火車站湊合一宿得了。他是在候車室找了個空無一人的長椅,把行李解開鋪到椅子上,和衣躺了上去。這一躺還真覺得有點困了,正要合眼睡,肚子咕嚕咕嚕叫上了,這才想起晚上急著上路,沒吃下幾口飯菜,便從挎包里拿出桂榮給他烙的蔥花餅,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兩大張,再拿出水瓶子灌了一肚子水,總算可以踏實躺下了。
石本貴迷迷瞪瞪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個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個孕婦已快臨產,人已斷了氣,下身還在流血。一個中年男子眼球外突,舌頭外伸,整個頭顱被擠壓成了一塊平板;另一位遇難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腳卻已模糊難辨。他還看見了一個死去的小男孩,頭上還壓著一本掀開的小說《劍》,可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翻完這本書了,就像他短暫的生命,也不可能繼續到它最后的一頁。他還未及悲傷,又看見唐山市委宿舍樓的一扇墻面整個兒被推倒,三層樓的側面,暴露出六塊黑色的開放著的小空間,一切家庭所用的設備都還在,完整的桌子、床鋪,甚至一盞小小的臺燈;鳳凰山腳下的外賓招待所,兩層樓的餐廳僅剩下一個空空的框架,在沒有塌盡的墻壁上,華麗的壁燈還依稀可見;唐山第十中學那條水泥馬路被攔腰震斷,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公路兩側的樹木,橫七豎八地或站著或躺倒在地上。一家衛生院,一側門垛整個兒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個門垛上;一家化工廠廠門的高大門垛,仿佛被一雙巨手扭斷,成左旋而傾斜。接下來的場景就更讓石本貴驚愕萬分了——唐山地委黨校、東新街小學、地區農研所以及整個路南居民區,都像被一雙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見了……石本貴看不下去了,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