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命涅槃(4)
- 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
- 關仁山
- 4849字
- 2017-08-02 16:02:36
譚縣長對著趙書記的遺體深深鞠了三個躬,抹了一把淚水,走到一個高處,面向干部群眾聲嘶力竭地大聲吼道:“同志們,政府辦公大樓垮了,可政府還在,政府就在這里哪!大家都過來,我們部署救災啊!”人們聽到了譚縣長鏗鏘有力的吶喊,仿佛聽見了集合的號令,身體里感覺有了一股子力量在升騰,紛紛向經大忠這里聚攏過來。譚縣長撫摸著縣政府的牌子,大聲喊道:“我宣布,北川縣抗震救災指揮部就地成立了!”然后開始布置救援工作,蔣洪生被分工負責醫療救援。距地震發生僅僅10分鐘,北川縣委縣政府便開始恢復了工作。
蔣洪生的腦子重新轉起來了,他知道自己需要馬上去醫院組織救援。可當他趕到縣中心醫院的時候,這個擁有百年歷史、一千個床位的醫院已經不存在了,他的任務變成了從廢墟里救人。北川縣城地處兩山之間,大地震引發山體大面積滑坡,許多人被巨石砸中或身亡或受傷,到處可見廢墟,到處可聞哀號,其境況慘不忍睹。蔣洪生機械地奔跑著,一邊組織臨時聚集的干部們救人,一邊弓著腰,揮動著兩條胳膊奮力地尋找著廢墟底下的生命。到天擦黑時分,他一個人就從廢墟里刨出了10條生命。
此時的蔣洪生有些筋疲力盡了,但他顧不上歇息,繼續指揮搶險戰斗。一名干部跑來報告說北川小學垮了,壓住很多學生。他一聽急了,大手一揮喊了聲:“跟我來!”率隊朝小學校那邊跑去。路過電力公司宿舍樓時,他突然心里一陣悲愴:遭了!16歲的兒子不就因病休學住在這里嘛。可擺在他眼前的,是夷為平地的一片廢墟。聽見呼救聲,他顧不上是不是自己的娃,離誰近就救誰。在北川小學,蔣洪生又救出了兩個孩子。
由于余震不斷,北川縣政府開始安排受災群眾向平坦開闊的地帶轉移,大部分群眾被疏散到北川中學一帶,小部分群眾被疏散到縣政府大院。此前,蔣洪生曾越過像山一樣的廢墟尋找民政局。然而,民政局大樓已葬身于滾石之下,大樓上的土石厚度高達10多米。事后他知道,局里的3個副局長全部遇難。天黑了下來,蔣洪生抓緊時間奔跑呼號,招呼災民向北川中學轉移。在奔跑中,他的左腿不知被什么剮傷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就拐著傷腿堅持工作。
震后第一夜伴著凄風冷雨降臨了。
北川中學門口的街上,聚集了三四千名受災群眾,他們是在絕境中獲得重生的人,懂得如何逃生,如何自救互救,如何相互扶持。因為衣被壓在了廢墟下,他們只能蜷縮在露天里或屋檐下,任雨水打落在身上,凍得瑟瑟發抖。沒有水,沒有電,只有寒冷和饑餓,而較強的余震大概10多分鐘就有一次,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不少婦女和孩子驚嚇過度,像傻了一樣呆坐著,或是不停地來回亂走動。蔣洪生急忙去了縣政府,千方百計找來兩臺汽油發電機,幾個燈泡開始閃動微弱的光芒,惶恐不安的人民頓時感覺有了一絲暖意。有人問蔣洪生:“能不能找點兒吃的和被子啊局長?”蔣洪生發愁了,房倒屋塌,黑燈瞎火,余震不斷,上哪找被子和吃啊!可眼看著群眾遭了災受了難,我蔣洪生作為一名黨的干部,豈能袖手旁觀,被苦難嚇到呢?于是,他操起大喇叭,亮起大嗓門喊叫道:“各家各戶注意啦啊,我是縣民政局的蔣洪生,哪家房沒倒的,能不能給遭災的傷員拿點兒棉衣棉被啊?我代表縣委縣政府謝謝大家啦!”
一些居民開始響應,冒險回家拿出棉衣棉被和食品。一時間,寒夜中又多了一絲溫暖。一有什么事兒,大家就四處喊“蔣局長”,蔣洪生成了災民的主心骨。得到人民群眾的如此信賴,蔣洪生心里熱乎乎暖融融的,有什么比群眾信任更叫人舒心的呢?他忙了個忘記喝水吃東西,忘記了自己的親人的安危與否,忘記了自己的一條傷腿孩子啊流血。他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4時,終于有了個空閑,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他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T恤衫,冷得全身顫抖。偏偏老天不開眼,下起了雨,細細密密的雨絲潑灑個不停,人貓在臨時搭起的窩棚里,還是覺得冷。總算得以歇息一下的蔣洪生此刻想起了他的賢惠能干的老婆,想起了他那可愛活潑的兒子,想起了局里的22名與他同舟共濟的同事,身子打了個激靈站了起來,傷腿一陣鉆心的疼,迫使他又坐在了地上。他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是受傷了,還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蔣洪生頑強地站立起來,拖著傷腿趕到民政局所在地。漆黑的雨夜里,蔣洪生和他的同事聚到了一起。民政局共有21名干部,僅10人幸存。這一刻,在這個互相依靠的集體中,蔣洪生是中心,是溫暖的依靠。大地震后的5天時間里,蔣洪生總共就睡了7個小時。群眾每次見到他,他的眼圈都是紅的,有人夸他是北川的英雄。“我不是什么‘英雄’,縣上的每個干部都一樣。比如我們的民政干部何征雄,他胳膊骨折了,還堅持發放賑災物資,最后傷口紅腫化膿。還有鄧偉和母志艷,兩人腿部受傷,卻不肯請假。”蔣洪生說著,又忙別的事去了。他來不及回頭,來不及震驚,來不及感動,來不及落淚,一切都是為了救援。
早晨還是來臨了,這是震后的第一個早晨。山頭射出一道暖光,呼應著從惡夢中醒來的黎明。黎明的呼喚對于廢墟里的人來說并不重要,可是,黎明對活下來的人尤為重要。它告訴人們,不管發生什么,日子還要繼續的。
這天上午,四川宜賓縣民政局一位領導帶著50萬元的救災物資趕來。蔣洪生立即帶領他和前線救災指揮部接洽,之后又趕去開會。在北川縣救災指揮部的帳篷里,縣委抗震指揮部要求他馬上制訂方案,給受災鄉村運送糧食和藥品,較近的鄉村由蔣洪生組織志愿者車隊運送,偏遠鄉村由解放軍負責運送。蔣洪生走出帳篷,急著安排去了。蔣洪生真的很忙,事情也很雜,現在要調度今天和明天的糧食供給,并且每天都要統計救災物資、物品和食品的發放情況,并及時上報缺少什么。對捐贈單位的接洽工作,也由他牽頭負責。他傷感地說:“晚上沒事兒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局里的那些老哥,他們要是還活著,怎么也能替我頂一頂啊!可惜都走了,都走了。”他凝望著,那座集市,那條巷子,那山路,那小橋,那盞燈,都看不見了,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生離死別?
噩耗相繼傳來。五天后的下午,蔣洪生才得知自己在地震中已經永遠失去了兒子、二姐、侄兒、岳父等15位親人。他默默地聽著親戚對他訴說這些親人遇難的經過,他一言不發,一滴眼淚也不落。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心情,她緊緊攥著蔣洪生的手,哽咽著說道:“洪生啊,你想哭就哭吧!”蔣洪生摟住妻子的肩膀,嘶啞著嗓音說:“失去這么多親人,我能不傷心嗎?我又不是鐵打的。可我有時間哭嗎?總有一天我要大哭一場的!”蔣洪生閉上眼睛說,“哭完了,還要繼續做事情。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必須懂得感恩,回報支援我們的人,奉獻祖國和社會!”說完,蔣洪生告別妻子,率領身邊的干部繼續戰斗了。
世界的目光凝結在這一刻了。軍隊的行動最為迅速,老百姓說,中國軍隊這回真的動了血本了。每次災難來臨,軍人總是沖在第一線,與老百姓生死不離。13日中午,四川軍區的精干小分隊抵達震中汶川縣。這是進入震中的第一支部隊。
英雄的歷史在召喚中登場了。沖鋒的時刻已到,獻身的時刻已到。
北川上空,烏云滾滾。童剛他們即將在北川上空傘降了。“同志們,下面就是重災區北川,他們急需我們救援,是天上的鳳凰,還是地上的雞,全看你們的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相信,你們不會辜負黨和人民的重托,出色完成任務!我的要求是,著地以后,一個都不能少!聽清了嗎?”童剛帶頭喊:“明白啦!保證完成任務!”范大林等20名突擊隊員,齊聲回應:“是!”他們喊著,就紛紛往伊爾—76飛機艙口聚集。
“投入傘降!”郝立國嘶喊了一聲。
轟地一聲,飛機艙門緩緩打開。他們個個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喉嚨口。童剛沒有絲毫的猶豫,眼睛一閉,嗖地一聲,第一個跳下去了。隨后,20位勇士緊跟著從天而降。這堵上生命去拯救生命的一跳,是世界傘兵史上最輝煌的一刻。他們離開機艙的瞬間,風沒止,雨沒歇。但是,他們攜帶著希望之光,投射到最需要他們的災民中去。
人們發現災后的天空上,立刻盛開起二十朵綠色的云彩,向著廢墟的大地撲進,撲進。這里平均海拔4000多米,大氣壓只有400毫米,氧氣含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而且還是強風地帶,一直是空降兵的“死亡谷”。這是選了又選的降落地點,降落地點選在山谷的一塊叢林,不能往北川廢墟上跳,他們都知道,因為落地前十米,降落傘收縮不起作用,等于從十米高的房頂直接跳下。在空中,降落傘鼓滿了風,四個角像四瓣羊角花瓣兒緩緩降落著。花瓣簇擁著童剛,他對自己的面容和體態是看不清的……
童剛在接近地面時,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風流,一時無法準確掌握降落地點,好在他落在一塊山坡的草地上,而同鄉戰友老范卻掛在了河谷旁的一棵樹上,樹干發顫,嘎嘎斷裂,老范隨時有可能掉進滾滾流淌的大江里。童剛朝他吶喊了一聲:“大哥,別動,等著我。”老范臉上沒有恐懼:“我不動,好兄弟。”童剛爬上旁邊一棵大樹,上到頂端再抓緊枝杈,身子猛地一悠悠道了老范的這棵樹上,一點點靠近降落傘,掏出匕首割斷了傘線,艱難地營救了老范。老范激動地與童剛緊緊擁抱,連聲說:“格老子謝謝你嘍,我的好兄弟。”童剛說:“都是好兄弟,謝啥?”兩人與其他戰友匯合了。但是,一個叫張一生的戰友失蹤了。郝國立班長留下兩名同志尋找,其他隊員翻山越嶺向北川縣城徒步跋涉,用砍刀開路,與死神賽跑。
翻過了一座小山,又轉過一個山坡,童剛他們站在山頂上,朝山下看去,看到了北川縣城,那里一片浪跡,除了少量出矗立的高樓,樓房東倒西歪,有些被泥石流淹沒,石頭壓住了街道,到處流動著死亡的氣息。他們哭了。飛沙飛進童剛的眼里,他用眼淚把它們沖刷出來。容不得他們震驚,一陣余震襲來,巨石嘩啦啦滾過,老范嘶喊了一聲:“躲開!”然后摁了一下童剛的腦袋,躲過了一塊巨石。他們的第一任務是勘察災情,郝國立讓童剛趕緊給團長通話,衛星電話都通了,童剛卻眼前一黑,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郝國立搶過他手中的電話,哽咽著說:“報告首長,北川縣城平了,巨石滾落,道路堵塞,太殘了!”團長那里催促:“請再說一遍!”郝國立淚流滿面:“首長,北川是最重的災區,太殘了!都平了!”團長給他們下達命令:“北川的情況我們知道了,你們先沖上去,趕緊救人,時間就是生命!”郝國立抹了一下眼睛:“是!”他轉了身,指著山下大聲命令道:“同志們,災區人民等著我們去救助,立功的時刻到了,跟我來!”童剛和他的戰友們整理好行囊,像猛虎下山一樣義無反顧地沖向他們的戰場。
下雨了,救援隊伍是踏著泥濘進了北川城。粗密的雨點子,鞭子一樣抽打著童剛他們。童剛耳邊震響著爺爺的那些囑托,才兩腿生風,虎虎生威地奔赴抗震戰場的。“趕快救人!”這是進入縣城后,站在廢墟上的班長郝國立發出的號令。有群眾大喊了一聲:“解放軍來了,我們不怕了!”童剛和戰友們奮不顧身地沖到廢墟上,開始了緊張的扒人戰斗。不一會兒,他就從一處廢墟底下扒出了一個小男孩,大約七八歲的樣子,還活著,渾身是血。他把孩子交給一名醫務人員,又從木梁下面拉出了孩子的母親,她被砸斷了雙腿,失血過多已經昏厥。血,攙雜著墻灰土的人血,沾滿了童剛的雙手,黏糊糊的,帶著一股刺鼻的腥味。跨過幾處木頭與磚堆,又越過半截斷墻,他的眼前猛然閃出一具白乎乎的豐滿女尸,兩位直了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往裸尸上蓋一條破被單。一問,新婚丈夫還埋在旁邊的磚瓦中,童剛竭力控制住涌上大腦的熱血,忙和大家奔上那座半人高的房堆,用雙手瘋狂地扒開了。玻璃、瓦片、鋼筋很快就把他的雙手劃得鮮血淋漓。盛夏季節穿的解放鞋不斷碰到鋼筋上,腳被劃開了一道道肉口子,他竟一點也沒覺出疼來。范大林扒出了一個蚊帳,童剛忙跑過去,按了按那個蚊帳,像皮球一樣有彈性,憑感覺,他斷定這是人的肚子!他忙把周圍的人喊了過來,小包圍圈里出現了四五雙手,磚、瓦、木片、灰土紛紛飛向一邊,很快那赤條條的大腿和熱乎乎的身子就露出來了。幾分鐘后,一幅驚心動魄的慘景赫然出現在人們面前,只見兩根水桶般粗細的房梁,緊緊地擠住了一個扁腦袋,兩條胳膊蜷縮在胸前,不斷地抽動著……童剛搶上去用力推開房梁,伸手摟住那個不規則的頭顱,血水和腦漿頓時傾瀉在他的軍裝上,染花了一大片。新郎在他懷中噗噗地直喘氣,紫色的泥沙和血漿不斷從口鼻中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