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的悲憫
- (英)尼爾·弗格森
- 4284字
- 2019-01-04 09:46:44
前言
約翰·吉爾摩·弗格森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約翰·吉爾摩·弗格森年僅16歲。他向負責招募新兵的軍官隱瞞了他的真實年齡,軍官也相信了他——抑或是故意相信了他。但就在招募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的母親及時趕到,將他強行帶回了家。如果說這個來自法夫的男孩可能因為錯過這次參加戰爭的機會而懊悔,那他完全是多慮,因為次年他便如愿以償。同時,任何關于戰爭將很快結束的想法都化為了泡影。數月的常規訓練之后,他成為駐扎在瑟福斯高地二營塹壕里的一名二等兵(編號s/22933),該營隸屬于英國遠征軍第9師26旅。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應征入伍的55萬多名蘇格蘭人中的一員。他們中有26.4%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只有塞爾維亞和土耳其軍隊才有過如此慘痛的傷亡情況。
我的祖父是幸存的73.6%中的一員。他的肩膀曾被一名狙擊手射中,如果傷口再往下幾英寸,那他很可能性命不保了。他從一場毒氣戰中死里逃生,但肺部卻因此受到了永久性的創傷。他關于這場戰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至少他曾跟他兒子講過的——是一場抗擊德軍的戰役。當敵軍部隊沖向他所在的塹壕時,他和戰友上好了刺刀,等著反擊敵軍的命令。然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沖鋒陷陣的命令竟然下達給了潛伏在塹壕下面的蘇格蘭步兵團。接著,雙方進行了激烈交鋒。傷亡是如此慘重,以至于我的祖父認為如果接到命令的是他們,那么他的生命恐怕在那一刻就會終結。
有關約翰·弗格森的參戰記錄寥寥無幾。就像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絕大部分士兵(他們有數百萬人)一樣,他既沒有發表過相關題材的詩歌,也沒有寫過回憶錄,就連家書也無處可尋。有關他服役的文件無從查找,他所在兵團的記錄中也很少有關于他的信息。他很有可能參加過1916年7月的索姆河戰役——在比利伍德、卡諾伊和朗居爾等地的激烈交火中,短短14天,他所在的750人的營隊中就有70人戰死,381人受傷或被俘。他可能3個月后又來到埃納修道院,戰斗剛剛打響僅數分鐘,整個旅傷亡人數就已達到70%。又可能,他在阿拉斯附近的圣洛朗負傷了,缺席了帕斯尚爾那場血戰。在突襲齊格爾的戰斗中,他所在的旅有44人犧牲,另有214人受傷或被俘。這算是種幸運嗎?或許,他就是在那里被毒氣所傷的。他在負傷一段時間之后便離開前線,去協助招募新兵了:此事有照片為證。照片上他和一群人坐在一起,他們身后是一塊黑板,上面畫著手榴彈。但是,他回憶,在1918年春那場與德軍的血戰中,在魯登道夫孤注一擲要贏得戰爭時,他又回到塹壕里奮勇作戰。僅在3月,他所在的二營就有300名戰士在從古佐庫爾撤退時犧牲。
然而,所有的一切只是基于現有資料的推測。除了他的軍銜和編號,我擁有的唯一證據就是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一本小小的《圣經》、3枚勛章以及幾張他身穿軍裝的照片,照片上那個身穿蘇格蘭短裙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第一枚勛章是國家戰爭勛章,上面刻著一個騎在馬背上的裸體男人。這位騎士身后標注著1914年;馬鼻子上,鐫刻著傳統意義上戰爭結束的時間——1918年。馬的后蹄下,是一個即將被踏碎的頭骨(這意味著對死亡的藐視和勝利,還是代表著不幸的德國人?)。勛章的另一面看起來就像一枚舊硬幣,上面是老套的皇家剪影以及如下的銘文:
GEORGIVS V BRITT:OMN:REX ET IND:IMP
第二枚勝利勛章上的雕刻同樣非常古典。勛章正面是右手持橄欖枝、揮舞著左手的長著翅膀的天使,人們不太確定它究竟意味著歡欣鼓舞的英國女人歡迎幸存者重回家園,還是死亡天使正揮別這個國度。勛章另一面的銘文(這次是用英文)如下:
捍衛文明的
偉大
·戰爭·
1914~1919
祖父的第三枚勛章是一枚鐵十字勛章——從一個不知是陣亡還是被俘的德國士兵身上搜羅的紀念品。
我的祖父曾經在西線作戰,這段歷史成為他奇特的自豪感的來源,過去是,現在也一直是。如果深入探究這種自豪感,就會發現它與一個事實息息相關,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給我的祖國人民留下了一段最糟糕的回憶。活下來,即是一種充滿神秘力量的幸運,而幸存同時也帶來了神奇的恢復能力。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祖父重拾了那種相對穩定并且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至少表面上是)。他在一家小型出口公司獲得了一份工作,并被派往厄瓜多爾銷售威士忌酒和五金器具。這份工作讓他見識了獨特的異域風情。幾年后他重回蘇格蘭,并在格拉斯哥定居。他結婚生子,經營五金商店來養家糊口。之后他的妻子因病逝世,他便迎娶了我的祖母,和她生了另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父親。他晚年一直住在格拉斯哥郊區的謝特爾斯頓地區的政府廉租房里,后來那里建了一所烏煙瘴氣的大型鋼鐵廠。盡管他的肺部因不停地吸煙而繼續受損(這個習慣或許是他在塹壕作戰時養成的,當時香煙是普遍的麻醉劑和提神劑),他仍然有力氣在金融風暴來襲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妥善經營著他的小本生意,并且還能氣喘吁吁地哄膝上的兩個孫子玩耍。他似乎有著很強的生存能力,能像普通人一樣活著。當然,他的生活也是絕大部分戰爭幸存者的一個縮影。
祖父很少跟我談及他的戰爭經歷,然而在他去世后,我卻對此越發感興趣,無法置之不理。戰爭結束后不久,我就讀的格拉斯哥學校便已經開始正式紀念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因此,在我6~17歲的這段時光里,我無時無刻不身處在一種緬懷的氛圍中:每天早晨,當我即將踏進學校,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大西路和科爾布魯克階梯角落處的一塊黯淡的花崗巖石板,上面刻著這所學校在戰爭中死去的學生的名字。在新古典主義建筑風格的洞穴型的主教學樓二層,我們同樣可以發現一個“榮譽冊”。有時,我們從代數課教室到拉丁語課教室的路上就能經過它。由于樓廳過于狹窄,我們不得不排成一隊走過。每當我在這種時候看到其中一個名字時,雖然我與它素不相識,但它總能讓我聯想到這里有弗格森家族的一員。透過那些用莊嚴的黑體字鐫刻的死難者的名字,我逐漸知曉了一段傳奇,就像我們全班每天早晨念誦的主禱文所說的:
勇者永生。
我想,我第一次對于歷史的思考便是要反對這條告慰英靈的教條。他們終歸是死去了,為什么要否認這一事實呢?正如約翰·梅納德·凱恩斯那諷刺一般的評價:人皆有一死,那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幸存的人也不例外。從1918年11月11日簽署停戰協議到現在,80年過去了,即使不去查閱官方的退伍軍人登記簿我們也會知道,曾在英國軍隊中奮勇作戰的士兵們,仍然在世的只有不到幾百人。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伍軍人協會只剩下160名會員,西線協會的成員也僅有90名左右。據可靠數據,幸存者總人數最多只有500人,其他參戰國在世的幸存者也同樣寥寥無幾。不久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會落得像克里米亞戰爭、美國南北戰爭以及普法戰爭一樣的境地——很難再聽到當事人親述其回憶了。勇者永生?一個小學生可能會不假思索地認為這突兀的臆斷是正確的:所有在戰爭中死去的人都是勇敢的。而將他們的名字鐫刻在墻上真會讓他們看起來沒有逝去、永垂不朽嗎?這還真值得商榷。
當然,從電視上,我所得到的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信息要多得多(特別是那些重復播放的戰后拍攝的電影中),但或許是出于這個理由,我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更為慘烈,后來我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死亡的人數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2倍,但這種本能的意識原來就存在了。我12歲的時候時,學校的一個項目讓我有機會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歷史研究。我當即選擇了“塹壕戰”這一課題,并提交了滿滿兩大本從《觀察與學習》這樣的雜志上剪下的關于西線戰事的圖片資料,并做了簡單的評論,當然這些評論的來源我已經不記得了(當時我還不知道腳注為何物)。
在我的英文老師的鼓勵下,我對此課題的興趣越發濃厚。與很多同齡的學生一樣,我在很小的時候(14歲)便學習了威爾弗雷德·歐文的詩歌《為國捐軀》(Dulce et Decorum est),它一直冷冰冰地銘記在我的腦海:
毒氣!毒氣!快,兄弟們!……
如果你能聽見,那顛簸而出的鮮血
從破碎了的肺,汩汩涌出,
如頑疾般骯臟,如嘔吐物般酸苦,
無辜的舌頭生了不治之瘡,——
我的朋友,不要興高采烈地
告訴那些胸中燃燒著榮耀欲火的孩子們,
那句古老的謊言:為國捐軀,
甘美且合宜。
西格弗里德·薩松的《獵狐人回憶錄》(Memoirs of a Fox-Hunting Man)是當時的指定教材。此外,我還能回想起躺在床上閱讀羅伯特·格雷夫斯的作品《向一切告別》(Goodbye to All That)以及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Farewell to Arms)的時光;我還記得我看過一部改編自薇拉·布里頓的《青春作證》(Testament of Youth)的電視劇,它的情節樸實無華,卻相當精彩。當時那臺小小的電視機還曾帶我領略1930年電影版《西線無戰事》,它深深地震撼了我;《多可愛的戰爭》(Oh!What a Lovely War)中那些與時代格格不入但心照不宣的場景也曾讓我心煩意亂。但只有《為國捐軀》讓我如此難以忘懷,它將矛頭明確地指向教師們,真實地描寫了一個男孩生命的隕落。大清早,我們被要求熟練掌握這篇詩作;然而沒想到當天下午,我們卻換上少年隊制服,在操場上列隊行進,這著實讓人覺得奇怪。
雖然我生活的年代離戰爭爆發已有50年之久,但第一次世界大戰卻深深影響了我,對其他年輕人也一樣。因為年代過于久遠,我們已無法親自聆聽那些最鮮活的記憶。在我還是名大學生的時候,正是一本關于戰爭的文學作品,讓我立志成為一名歷史學家。1983年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上,我欣賞了由格拉斯哥公民劇院表演的奧地利諷刺作家卡爾·克勞斯的戲劇《人類的最后時光》(Die letzten Tagen der Menschheit)。這無疑是我所觀看過的最讓我震撼的一部戲劇。它怪誕、荒謬,但卻真實地還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將克勞斯犀利的語言風格展現得淋漓盡致。我非常贊同這部戲劇的中心主題,這場戰爭就是一場重大媒體事件。在這場欠缺事實來源和追求短時間轟動效應的媒體風波中,人們在語言上做足了文章,反而忽略了其真實性。盡管如此,這個超越了當時思維水平的觀點還是讓我獲益匪淺:在還沒有為英國媒體撰寫文章之前,我對這種觀點便深信不疑。很顯然,克勞斯尖銳的諷刺使得他的作品在英國毫無市場。直到20世紀60年代,這個國家才開始接納這樣的作品。相比之下,《多可愛的戰爭》就顯得如此粗制濫造和愚鈍。當晚,在離開劇院后,我下定決心要自學德語,這樣就能夠讀懂克勞斯的原著,就可以寫些關于他、關于這場戰爭的東西了。
之后,我遇到了對我同樣有所啟發的凱恩斯的著作《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在讀完這部作品之后,我又產生了學習經濟的念頭。我下定決心掌握這兩個領域(德語與經濟學),并將二者相結合。由此,我的主題為“戰時經濟”的博士論文便誕生了(準確地說,該論文集中研究了“德國的格拉斯哥”——漢堡的惡性通貨膨脹狀況)。該論文經過修改和出版,成為之后長達數十年關于“一戰”經濟方面(其根源、發展和結果)研究的開山之作。有些內容被刊登在學術雜志上,有些通過學術研討、講座或教科書,向更加小眾的群體傳播。然而本書則希望能改變人們由來已久的偏見,讓更多的研究成果向歷史學家們最需要擁有、但又是最難擁有的讀者群——普通讀者進行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