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預言(1)

朔月,像是張失魂落魄的酡顏,是那種郁郁寡歡的紫色……

據說天樞帝崇宣就曾經出生在這樣晦暗的朔月之夜,于是在他平八荒、均九野之后,這種沉郁的紫色反而成為世間最尊貴的顏色。

五十九年前:

戴穆一百三十一年(天樞12025年)陽月(十月)初一穆國崇州伯考

天光臨近破曉,洛嬰背剪著雙手,在門廊中往來踱步。梁架下一只八角絹燈隨著夜風輕輕搖擺,可能是燈影中自己不斷搖晃的影子令他感到厭煩,許久之后,他終于駐步在緊掩的門外。

大雨持續了整夜,夜間時驚雷滾滾,淹沒了一切人聲。現在一夜的瓢潑在黎明前收住雨腳,雨霽后的殘夜安靜得像一只打瞌睡的貓,屋內女子有氣無力的呻吟聲便顯得格外突兀起來。嘶啞的呻吟一陣陣刮蹭在洛嬰的耳膜上,他心中煩躁不安。

請來的穩婆先還是忙碌地出出進進,不忘在百忙中安慰他一句“一切安好”,后來便索性一頭扎入房中,自午夜過后,近三個時辰不見了蹤影。

“是難產么?不然為何會這么久?”洛嬰這樣想著,不覺蹙起眉頭,“其實那樣也未嘗不好……”他不禁抬眉望了一眼天邊,深紫色的朔月懸垂在西天,像一只偷窺他心事的眼睛,洛嬰的內心猶如被觸動,不由得低緩地嘆息。

他其實太希望這個新生命誕生——每次這個想法趁他不備破土而出,自詡為仁人君子的洛嬰便會果斷地將其刈去。然而幾個月過去,洛嬰不得不承認愈是被壓制的枝蔓愈要彰顯其生命力頑強。

穆國有兩大最為顯赫的名門旺族,他們崇州洛氏居其一。

開辟鴻蒙時代,天樞帝崇宣與皇后宓妃先后誕下兩子,長子岐公子崇肖與次子崇洛。弱冠后的兩位王子分封采邑,既似水之南的岐州與若水東方的崇州。天樞帝筑舍身臺歸神后,兩位公子的后嗣舍“崇”姓,分別以“肖”與“洛”為氏,從此執掌岐、崇兩州,世襲罔替,傳承至今已萬載有余。

洛氏崇州人杰地靈,古往今來可謂賢才輩出。東毗慧國西陲凝州,西鄰穆國首善崢州,州都取名為“伯考”,直譯成今文就是“稱王稱霸的已故的父親”。另外,崇州白館郡為天貺山所在,上有天樞明堂,系八國君王封禪之所。

現任崇州侯姓氏為“洛”,諱“汝元”。崇侯有兩子,長子洛嬰,次子洛罹。洛汝元年事已高,近些年來身體也是每況愈下,然而崇州世子之位卻遲遲未定。

依照古訓——嫡長子世襲——洛汝元之子洛嬰既是“嫡”又是“長”,且一表人才,允文允武,性格仁愛而篤厚。本來洛嬰襲崇侯之位無可非議,然而洛汝元偏偏對次子洛罹鐘愛有加,崇州世子之位既然遲遲難定,可見洛汝元有廢長立幼之心。

如果說崇州侯長子洛嬰是一表人才,那么洛罹便可謂是天縱之才。這位崇州小公子對藝術有著近乎天人般的造詣,此外他還精通天文、建筑、數算、工程諸多等等,自我作古的“縮減經緯格”更是煊赫學界。

所謂“經緯格”,顧名思義,在一個平面之中的任何一點都可以用一組經緯度來表示,每一單位經緯的長度均相等。但如果顛覆這一前提,將單位的量保持不變而空間長度遞減,那么就可以將無限的延展繪制于有限的空間,即“縮減經緯”。如此一來,學者們將有能力用有限來度量無限,“無限”這個虛無縹緲的概念將不止存在于想象與感知,它可以被白紙黑字地描繪在紙卷,就好像汗青上的翰墨,一個逗點就可以是千年萬年。

“縮減經緯格”問世,學界為之震驚。而那一年,洛罹不過青蔥十六歲。

平心而論,洛嬰對于自己面如冠玉、才華橫溢的弟弟并非毫無妒意,也并非沒有奪嫡之心。其實長子洛嬰在家族中的勢力威望遠在那個竟日沉溺于算籌與星表的洛罹之上,以黃了凡為首的幾位骨鯁之士更是對洛嬰效死不渝。只是手足情深,洛嬰不忍傷害他那個心地單純的弟弟,他甚至覺得自己還是可以接受,日后戴上崇州侯九玉九旒之冕的那個人是弟弟而不是自己。年長洛罹十五歲有余,對于弟弟,洛嬰有著何啻兄長,甚至近乎于慈父的寵愛。洛罹才剛婚娶,而洛嬰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

前不久弟弟大婚之時,洛嬰還送了玉玨作為賀禮。兩塊玉璧相合為一“玨”,玉玨便是取“和”之寓意,喻示著琴瑟和同、魚水和諧。

洛罹目前不在州都伯考境內。慧國伺穆國尚無君主之機而侵犯穆國邊境,故一個月前,洛罹受父侯之命典守穆、慧第一險關——沖云關,大軍不久前才開拔。

洛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發妻名為“畫屏夫人”,是崇州名門之后,舉案齊眉一年后便為他誕下一子,取名“洛紫吾”。后來一次與友人宴游之時,洛嬰與伯考伶人婉君相識,雖然洛嬰對婉君不無憐愛之意,卻可惜身為洛氏長公子的他,終不能將這個出身娼門的女子引回家中。即便是當他得知婉君已孕育有自己的骨血,洛嬰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為她購置下一處伯考近郊的清幽寓所,并不時背著家人前來探望。

洛嬰至今也沒有想好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是否要姓“洛”,他既然無法給婉君一個名分,也就無法給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一個父親。

嬰兒的啼哭攪碎了他的胡思亂想,腦子呈現瞬時的空白,待洛嬰恢復意志,腳步已經帶著他沖入了衾被凌亂的房間。“婉君,還好吧?”他來到婉君的榻前,關切地詢問。

布置溫馨的小屋中燃著香氣馥郁的鳳髓香,掩住了女子臨盆后令人不悅的味道。守在水盆邊的穩婆伸了伸僵直酸脹的腰,長噓一口氣,將包裹嬰兒的鵝黃色襁褓交給孩子的父親,邀功一般說道,“公子,恭喜您啦,是位結結實實的小少爺!”

“哦,好。”洛嬰不溫不涼地嘟囔了一句,才低頭去看襁褓中自己的孩子。

“真丑,皺巴巴得像一段會哭的木頭。”洛嬰如是想著,他本還勉強燃起一星身為人父的喜悅,現在火星熄滅了。

然而床榻之上,婉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卻掛著滿足的微笑與濃稠得化不開的愛意。“孩子,我的孩子!”她向著洛嬰懷抱中的嬰兒,艱難地抬起疲軟的雙臂。

洛嬰坐在婉君的榻旁,面無表情地將孩子還給他的母親。雖然長子洛紫吾已經快十二歲了,洛嬰卻還是不太會哄小孩子,他似乎從沒有逗過洛紫吾開心,以致童年時的洛紫吾一度認為自己只是母親的孩子而叔叔洛罹才是父親的孩子。

婉君并沒有注意到孩子父親的異樣,她將孩子摟在懷中,珍貴得像是小孩子過年時捧在手心的飴糖。

新出生的孩子其實都差不多一個樣子,無外乎是干巴巴的,譴責父母為什么要令他們降生一般呼天搶地地哭喊著。然而在母親的眼中,他們就是愛與善的化身、力與美的結合,他們的一纖一毫都是神明對母親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的贊許與賞賜。

“看他的小鼻子,和公子您多像呀!還有這頭發,也是銀亮的灰色……”婉君寵溺地哄著懷中的孩子,興奮地對孩子的父親絮語,“再看他的小嘴,這個像我的!”

洛嬰木著臉,在一旁支支吾吾地答復,“是,嗯,對,好……”

此時的婉君哪里還會在意孩子的父親,她緊緊將孩子擁在懷中,根本不舍得讓自己的視線離開他。于是看著看著,她便看出了異樣。

“咦?好奇怪!”婉君驚異地說,“公子您看,好奇怪!”

“哪里奇怪?”洛嬰終于也去看自己的孩子。

“您快看他的手,我聽說小孩子出生時,手都是握拳的,因為那樣才能握住自己的靈魂。可是您看我們的小少爺……”婉君懷中的嬰兒,正箕張著一雙小手,小手伸到襁褓的外面,在半空中胡亂撲打著。

婉君憂切地說,“怎么會這樣,難道抓不住自己的靈魂?”方才還因為興奮而熠熠放光的臉頰上,終于暴露出一夜生產后的勞倦與憔悴,婉君慘白著臉,似乎是希冀得到一句使她心安的解答,可憐兮兮地看著孩子的父親。

洛嬰看了看奇怪的孩子,又看看孩子的母親,最終他拍拍婉君的肩膀,用嘴角撐開一個僵硬的笑容,寬慰道,“不會的,怎么會有孩子抓不住自己的靈魂?”如此說著,洛嬰卻忍不住暗念,“難道真的是個不該出生的孩子?”

兩天之后,像向父親證明自己應該出生一般,那個奇怪的孩子倔強地睜開了雙眼。

“眼睛竟然是紫色的!”洛嬰感到詫異,“怎么會這樣?”

洛氏一族的眼眸都是綠色的,即使不是純粹的綠色,也是較深的湖綠色或是較淺的春草色,就比如洛嬰,他的父親,他的弟弟,以及他的長子洛紫吾。

婉君也很詫異,尷尬地向洛嬰解釋,“我從小在戲院長大,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我想也許他們的眼睛有紫色的吧?”婉君淡茶色的瞳仁中流露出隱約的不安。

“怎么會這樣?”洛嬰搖著頭,喃喃低語著。心中一直隱忍著的淡淡厭惡之情終于形于顏色。

“公子……”婉君眼中的不安漸漸變成了殷憂。

這幾個月來她一直很擔憂,洛嬰似乎根本不希望這個孩子降生。其實這點她并非不能理解,畢竟崇州洛氏聲名在外,洛嬰又已有家室。婉君不想給自己心愛之人帶來困擾,她知道洛嬰心地很善良,即使不喜歡這個孩子,但也不至于扼殺一條生命。所以婉君已經痛下決心,萬不得已之時就獨自將這個孩子撫養長大。

縱然善解人意,又有一股堅韌之性,然而婉君畢竟只是一位平凡的嬌柔女子,沒有哪一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位愛他的父親。

看懂了洛嬰的不悅,婉君覺得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抽搐了一下,她試探著問道,“公子,您還沒有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字呢,您還,還未想好么?”

洛嬰不希望這個孩子隨他姓氏,卻又不忍孩子剛出生就傷婉君的心,面露難色,“我還未想好,婉君,容我再想想好嗎?”

“那么,我知道了……”婉君微微地點了點頭,她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石沉大海。驀地,兩行清淚沿著孩子母親的臉頰滾下,婉君拉住洛嬰的衣袂,滴落的淚珠濺碎在洛嬰的手背上,“公子,我聽說重瞳子是最厲害的預言家。咱們的孩子怎么會抓不住自己的靈魂呢,我好想去問問她。公子,我們一起去好嗎?就算婉君求求您!”

你,我,我們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刻,她是多么渴望自己孩子的生命之中曾經擁有過父親!洛嬰無法拒絕這個請求,他緊緊握住婉君那柔弱無骨的手,至少還有這樣一個時刻,他像是一位將他們母子的未來捧在手心的父親……

在莊國與白國的交壤處,有一座曾經名不見輿圖的小城名為“三川”。此名如何得來已無據可考,或許僅僅是某年某月某個好事者信筆劃過的三橫三縱六條道道,可能是演繹到一半的算稿,可能是未畫好的卜爻,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不過這座美麗古樸的小城就此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有一個明族女子孤身來到三川城,摒棄了自己的名字,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落地無根。

八百年前慧國舍身臺大火,王宮霜遼宮也不免池魚之災。想容趁亂逃出國都臨濮,從此隱姓埋名,只求與世人無爭。“重瞳子”,她新的稱呼,本意為一目而雙瞳,然而多出的那雙瞳仁縱然看得穿滄海桑田,終究猜不破人情變遷。無人知曉,五十多年之后,當重瞳子永恒的生命魂斷于穆國人的刀下,她是否會后悔自己做出的兩條預言。

十六年前(天樞12009年),自稱櫟觴、櫟觥的兩兄弟自齡國慕名而來,請她為“木靈”做出預言。當時的重瞳子并不知曉“木靈”為何物,一個人?一件器物?一個白日夢者的幻境?亦或是一個窮極無聊的癡心人杜撰出的不經之談?

然而不管“木靈”為何物,都與重瞳子無關,她只是在焚香凈手之后請求筆神蒞臨,插在筲箕上的扶乩之筆最終在白沙沙盤上留下了一句她不曾親眼目睹,卻足以在不久的未來顛覆世界西方的話:櫟家的小女兒會成為木靈的魂。

十六年后,一對自稱洛嬰與婉君的穆國夫婦來到她隱居在山林間的瓦屋。

三川一帶的瓦屋造型別致,在戧脊和正脊處用合瓦堆砌出高聳的瓦端,山墻和面墻的墻體涂白,門窗一體且開設得很低,門口設架空的地板,門前有院落,庭中種植蓂莢和大片的紫菀。

“竟然是這樣?小少爺竟然不是‘握固’出生的!”

重瞳子衣著一襲素凈的白色麻衣,以白紗遮面,輕薄的紗巾遮掩了預言者的容顏,然而即使如此,女子清秀眼眸中的驚異卻無法掩飾。

“‘握固’?”孩子的父親不解。

重瞳子解釋道,“也就是說,一般的小孩子出生之時,雙手應該是握拳的,如此稱為‘握固’。直到人之將死,握住的手才會最終松開,所以才有‘撒手人寰’一講。可是洛公子與夫人方才卻講,小少爺出生之時手就是松開的。”

“這樣果然很奇怪吧?”孩子的母親擔憂地問,“我聽聞小孩子握拳是為了抓住自己的靈魂,莫非我們的孩子……”

“其實也未必。”預言者的聲音空靈如清風,有一種使人感到安服的柔和,她寬慰道,“非‘握固’出生的孩子雖然之前并不曾聽聞,不過所謂抓住自己靈魂的說法,不過是無憑無據的傳聞罷了。人之魂靈受之于大道自然,與天地之始萬物之母同源,又何來抓不住的道理?所以請夫人不必太擔心。”

“可是為什么會這樣呢?”孩子的母親依舊心有余悸,將孩子緊緊摟在自己懷中,唯恐被誰奪去似的。

“雖然目前尚無法解釋原因,不過生具異象往往是顯貴之兆,所以小少爺或許是得天眷之人。”重瞳子道,“在請筆神降臨之前,可否先將小少爺的姓名告知在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湘潭市| 准格尔旗| 汉沽区| 岫岩| 报价| 邹城市| 南郑县| 曲阳县| 乐陵市| 吉首市| 潮安县| 保靖县| 济源市| 德庆县| 鄢陵县| 呈贡县| 赫章县| 白水县| 靖边县| 舞阳县| 左云县| 新疆| 淮北市| 巢湖市| 若尔盖县| 龙川县| 靖安县| 凌海市| 眉山市| 崇明县| 石林| 蒙山县| 靖江市| 仲巴县| 黄山市| 郧西县| 鄂尔多斯市| 浪卡子县| 和林格尔县| 南溪县| 东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