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非童(5)
- 兩世書:彌天(第二卷)
- 我儂
- 4566字
- 2016-12-07 15:17:34
向非童忽而拱手施禮,“老臣曾追隨薄王、薄主祭參與了歷時十三年的大航海,事后又參與《嘗孰海潮圖》一書的編纂,粗通牽星航海之術及各式針路簿,對天文地理、船舶駕駛與修理的知識技能也有涉獵。”
“早聽聞右丞相是通才。”凌王笑道。
“您謬贊臣下了。不過針對封禪航路,老臣確已經擬好計劃。”
“哦?”凌王面露喜色。
“陛下既然有意借夏季左旋輻風之勢,那么不如寤月(三月)末從瀕州隆儀祭海后起錨,以隆儀寶船的神速,五日之后可抵達白國凰島,在梟州州都追安停留二十日,辭謝貞王之后再次啟程;之后經輻輪海前往莊國西南濱海城市——留州州都商里——此行需要大致二十日;在商里停留五日之后,歷時一旬時間前往慧國南部冼州原港,停留五日;在經由冼州出發,半月之后最終抵達穆國國都潮銜的陪都紫陌。此行遷延日久,事無巨細,老臣愿陪侍陛下及主祭左右。”
“早聽聞向大人心思綿密。”大恩不言謝,凌王唯有恭敬地還禮,“那么一切就有勞丞相督辦了。”
“陛下是位愛鉆牛角的人,作為臣子有必要在背后拉您一下。”向非童笑笑,“若無其他,那么老臣先告退。”
“右丞相這樣著急?”
“天色不早了,聽說小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向非童捏了捏自己童顏的臉頰,哈哈大笑起來。
凌王也忍俊不禁。
向非童的背影在凌王的注目中漸遠,行至中庭時卻忽然斂步,他向著身后灑脫地揮揮手,“小毛子記性可不好,最后跟你說一遍,君主要稱自己為‘孤王’的!”言罷,老人家笑著離開了。
凌王在原地怔了許久,覺得懷中像是抱著兩個巨大的蒲包,一個來自他的主祭,一個來自童顏的老者,蒲包中沉甸甸裝滿了諄諄話語。他慢慢舒了一口氣,肩膀松懈下來,懷中的蒲包也仿佛掉落在腳下,凌王似乎聽到了鏗然兩聲落地響,這些時日心中的諸多塊壘也隨之蕩然,他覺得身上登時輕松起來。
他看向窗外,天幕中暝色已四下。
宮國右丞相府——玉歇宮位于姬水東南,長良皇城以北。向非童乘含煙舟渡過姬水,再經由星水門出長良宮城。星水門角樓下,他看見一個豐腴的身形正袖手恭候——各國天官府司科研,天官長路含章五十歲左右年紀,眉目清雅高華,身材豐滿和潤,腰間系白色鑲黑綬帶,遠觀如有古賢遺風。認清了昔日同僚,向非童蹙著眉,一聲嘆息,“一直小心謹慎,就為了躲你,結果還是被截住了。”
路含章未做多言,只是躬下身,恭敬地微笑。
向非童頗無奈,只得上前拍了拍路含章厚實的臂膀,低聲道,“人多眼雜,隨我到玉歇宮中再敘。”
玉歇宮相傳由予王右丞相趙見忱為紀念公主沈玉歇而修建,因此雖是丞相府邸,卻以“宮”冠名,為宮國四大建筑榜眼,盛名僅位居泊州華濃潭祏兕之下。玉歇宮又有“長良明珠”之美譽,建筑群緣姬水而建,宮中亭臺林立,廊道回環。歇山、硬山、卷棚錯落飛檐,山茶、瑞香、夜合千芳競艷。
“學生聽聞藝術的極致是‘雖由人作,宛自天成’,今日再訪玉歇,才知先人所述并非虛言。”路含章緊隨在向非童身后,穿行于玉歇宮的庭復庭,院復院。宮中明燈已經初懸,洞門每一進都是一次別有洞天,路含章環顧四周,喟嘆道,“遙想起趙見忱與玉歇郡主的凄婉傳說,再看宮中水榭亭臺,竟覺得當年的往事并未飄遠。”
“一聽就是恭維,天都黑了,看得見人作、天成?”向非童疾行在前,插著手嘟囔,寬大的衣帶甩在身后,隨著步履而左右搖擺。
“其實除此韶美與秀雅之外,玉歇宮的傳奇還在于詭奇與神秘,敬王時期的右丞相尚袤與他的明族妻子含莎殞命于此,他們的女兒也在落草之時便不幸夭折。唉,一代名臣尚袤,扼腕,扼腕!”
“對,冤魂還沒散盡呢,活人就又來騷擾了!”
“宮國右丞相之位空懸日久,學生也許久許久不曾步入玉歇,今日得老師不棄,含章銘感五內。”
“不敢!倉卒主人,因陋就簡。別指望老朽謝你勞步,更別指望款留!你最好是盡快提著燈籠回家,免得稍后夜闌,長良城中的怪力亂神蜂擁而出,專搶細皮嫩肉的小毛子回去下酒。”向非童一鼓作氣地說道。
路含章再無話可說了……
玉歇宮西北隅毗鄰姬水的水榭,向非童與路含章對坐湖畔。
醇香的詩鉤酒,盛放在青銅酒鐺中,用烏炭細緩地溫著。路含章用一柄鸕鶿杓挹滿酒樽,酒漿撞擊在杯底,香氣如水花般四溢開來。
一老一少對飲無言,向非童斟酌著姬水的夜景,路含章斟酌著向非童的心境。
“老師您看,水面下粼粼若有光,定是饞魚回溯上游產卵了。”
“嗯。”
“老師您看,藜照宬換了淡湖色的窗紗。”
“嗯。”
“老師您看,五德舫處有含煙舟停泊,不想這個時候還有宮人外出。”
“嗯。”
“老師您看……”
“嗯……”
已經是面露酡顏,路含章終于忍不住,他發下酒樽,離席叩拜,“懇請老師恕罪,學生路含章有一請求,還望老師玉成!”
“是個不情之請,我不愿意聽!”向非童托腮望著姬水水面,連一角余光都不愿意施舍予他。
路含章敦請,“不!老師一定要聽!”
“那好吧!我聽可以,但我不會同意!”
“不,您一定要同意!”路含章不由分說,召喚出自己的淵器,雙手托舉著呈于向非童面前,“請老師收回‘鉤沉’,重掌‘封狐’。”
“鉤沉”是一把巨大的折扇,扇長兩尺四寸,扇尾用紅絲綴著一枚翡翠扇墜,鑌鐵扇骨的兩側各鐫刻有古雅神秘的鳥跡文,一面書有“青丘”,另一面則為“九尾”二字。
鉤沉很沉,金屬的扇骨深陷入路含章厚實的手掌,他雙肘懸空端著巨扇,不一會已感覺雙臂酸軟,然而路含章矢志不移,再次懇請道,“請老師務必收回鉤沉!重掌封狐!”
向非童不屑一顧,嘟喃道,“我就說這是個不情之請!”
“老師論德望、論才智均在學生之上,自此再度出山,重新執掌封狐大計也是我社上下的殷切希冀。再者學生近日也與穆國‘九尾’書信往來,他得知老師回歸之后也是欣慰不已,表示老師當為鉤沉的不二之主。”
“我年事已高,頭腦也不如昔日靈光了,早在掛冠之前,就已篤定了退位讓賢之心。你是我一手培植的接替‘青丘’之位的上上人選,怎么倒妄自菲薄起來?難道是暗指我這個老師護育不周?”向非童說道。
“學生萬萬不敢有此意!”路含章面露惶恐之色,“只是學生不解,若老師當真對封狐無所掛念,又何必在息肩之后,還向社中舉薦澄州侯的三公子?”
“我沒有看錯人,不是嗎?”
“當然,孔涵公子特別避開了其父侯執政的澄州,而選擇在瀛州鄉試,直到成績被認可之后,才回歸原籍。才華終是潤飾,正氣才是男兒立身之本。后生可造,令我們這些前浪倍感欣慰。”
“正氣不假,但也足見孔涵的兀傲。”
“年輕人不兀傲便是胸無大志。”
“我推舉孔涵,是愛惜他的情志和才學,相信他可以理解封狐所擔負的使命,理解真相對于歷史的意義,也相信憑借年輕人的才智,可以還穆國‘龍罝’的那幫暴徒以顏色。”提及龍罝,向非童忽然怒形于色,“就是他們,就是那幫穆國人,為了那個他們誓死捍衛的欺世盜名的愚蠢謊言,將鏡明與衍衍無情戕害!”
“天樞帝‘歸神’的萬年以來,封狐與龍罝之間較量不斷,我們封狐上下無不痛恨龍罝的暴行!但是老師您可曾記得,自從八百年前神子血祭,之后封狐內部揚先生與林先生因為濮江決水而意見兩歧,揚先生負氣帶著鐵扇子‘鉤沉’南下宮國,而林先生卻將從舍身神殿中得到的‘闕疑’占為己有,封狐從那時起割裂為揚先生的‘九尾、青丘’與林先生的‘鑰匙’兩部,兩派之間一直相互掣肘。是因為薄王和老師捐棄前嫌,才使得兩派之間首次達成共識。這一切都是薄王、薄主祭與老師燕翼貽謀,所以學生以為,如果薄王有知,也希望老師您可以再次執掌‘鉤沉’,為他們湔雪沉冤僅為其一,重振封狐更是當務之急!畢竟‘鑰匙’在齡國背世之后,落在‘青丘’與‘九尾’肩上的重擔可謂千鈞!”
“不用你幫我回溯封狐的歷史。”向非童訓斥道,聲音卻不覺低沉了下來,憂悒的神色在眼角漸漸漾開,“你不懂,我已經太累了,太累了。鏡明與衍衍赍恨而亡百余年,我只是為了有朝一日看到他們的心愿實現才掙扎著茍延到現在。我的心其實早隨著他們一起埋葬在鼎湖山了。向非童之所以童顏不老,是因為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向非童冷笑起來,純稚的童顏扭曲成了猙獰的表情,“槁木死灰要如何衰老?”
“學生不信!”路含章言辭激切,“‘鑰匙’在齡國溘死之后,不遺余力追尋‘闕疑’下落的正是老師您呀!后來是因為撫國入侵致使宮國內部動蕩,老師的行動因此受限,才不得不暫時放棄。”路含章敦請著,“現在宮國已經光復,趁著掌握‘闕疑’秘密的人還有可能在世,我們應當再續前人未竟之業呀!所以老師,收下鉤沉吧!”路含章高舉著折扇鉤沉的手臂在微微顫抖,臉上卻是篤定而堅毅的神色。
向非童斜睇了鉤沉一眼,“與我何干?”他冷冷地說道。
“與您何干?”路含章欲哭無淚,“您若狠心棄弟子于不顧,又何必出山?”
“我回來,是因為神子覺苒回來了。他周旋在宮國與撫國的戰爭中,不廢兵卒而坐收漁利,其膽識謀略絕不在我與‘九尾’之下。而且最為可怕的,他擁有我和‘九尾’不可能比擬的魄力。”
“魄力?”
“一個被蒼天辜負的人,何懼辜負蒼天?因為殆失所有,所以肆無忌憚!這一點是我和‘九尾’永遠不可能趕超的。所以濮江決水之事一旦追查下去,我真擔心沒有人保護你們這些孩子。”
“濮江一事并不是我們的錯!”路含章強辯著。
“但濮江決水確實是神子血祭的直接誘因。‘真相在虛掩的門后’——只要‘鑰匙’還承認這句箴言,世間便只有一個封狐,共同的是共同的非,何談你的‘對’我的‘錯’。所以含章,此次回來,并非我貪戀右丞相之位,我僅僅是想為宮國解一個圍。我也沒有淹留下去的打算,此時此刻,知道向非童回歸,‘龍罝’的那幫人恐怕正謀劃著如何解決掉我吧?”向非童拍著自己的后頸,失聲苦笑,“也許今宵不過,我向非童就會死于非命!”
“這怎么可能?”路含章驚惶,“在整個長良城的注視下,在凌王漣流宮的庇護下,想謀害宮國右丞相的性命?他們未免太忘乎所以了!”
“八十多年前,能有人在玉歇宮中奪走尚袤與含莎的性命,八十多年后,就同樣能有人在玉歇宮中奪走我向非童的性命。”
“此一時彼一時,這畢竟不是敬王的時代,府中也沒有那個‘亡夫敗國’的明夷女子,所以只要老師安心地住在長良城中,就斷不會有不測之事發生……”路含章驀地眉峰一蹙,神色驚駭,“等等!老師是宮國的右丞相,必然要隨君主封禪的,那么封禪的途中,豈不是……”
向非童凜冽地笑起來,“我教出的傻學生呀,你終于是想明白了,現在還想將‘鉤沉’交給為師,讓我這個老家伙作為封狐的出頭鳥嗎?”
“老師!”路含章只覺得膝下一軟,一種肅然而起的敬意讓他驀地跪伏在地,“您,您追隨凌王封禪,您已經將生死至于度外了嗎?”
童顏的老人忽而站起,他凜然肅衣,向著南方浣州,長眠著薄王尸骨的鼎湖山的方向三度行禮。禮畢,向非童低聲說道,“凌主祭說過,在凌王那棵大樹未及參天之前,要我做他遮風避雨的樹冠。如今一萬兩千年的大限已近,天樞帝崇宣在舍身臺‘歸神’的內幕將昭然于人間!這是神子血祭之后封狐與龍罝的再一次交鋒,也將是史無前例的又一次對決。老師不希望凌王飽受風雨摧殘,更不希望你們這些封狐一手栽培出的孩子沒有擋箭的盾牌。”
向非童輕振衣袖,慢慢走向水榭圍欄,他的視線穿越息烽山的山巔,飄向遙遠的西北方夜幕。黢黑的幽天之野,深紫色的夜空冥暗而詭奇,那像是一個粘稠的漩渦,血張著巨大的口,渴望將一切真相與光亮吞噬。童顏老人憑欄凝眸良久,目光中漸漸有了大戰在即的凜冽與森然,“穆國幽天,那是一片充滿謊言的天空,彌天的謊言!老夫回來不為其他,不為陪第三位君主踏上封禪之路,更不為去一睹那個霸權弄國的穆國丞相,老夫僅僅是為了告訴龍罝:天下即將大亂,對決還將持續,而封狐再一次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