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非童(3)
- 兩世書:彌天(第二卷)
- 我儂
- 4846字
- 2016-12-07 15:17:34
浣州侯驚懼不已,親自率領浣州貞氏吏民,將白馬、錦緞、谷米投于江中,祈求神祇寬恕,無果;浣侯又親捧玉圭、玉璧向神祇獻祭,無果;浣侯只得以童女三百、童男三百獻于江中,夙夜禱祝,半旬之內青絲皆白,依舊無果……
不得已之下,薄王、薄主祭與右丞相駐蹕江畔,以身軀填堤岸,搭建草棚居于江左。洪峰即來,群臣吏民無不驚懼,唯有三人佇立于江頭,巋然不動,惡浪翻涌,水波漫至三人腳邊即止。之后,洪水退去,薄宮二百五十六年水患遂止,百姓為之喟嘆。
同年秋,薄王詢問右丞相治理水患之法。向非童陳述利弊,對答如流,薄王贊,賞賜文獻、錢帛、工匠不可勝數,命修繕旱江堤壩,疏浚河道。
右丞相推敲地輿文稿,斟酌水文山勢,遣調工匠十余萬人,鑿山開渠,于交通要沖、山川形勝處修建堤防與土堰,將淤塞處疏浚清暢,每隔十里設置水門一道,使江水得以交互回流,以調節水量。越三年,旱江渠成。薄王與主祭親往巡查,拔擢沿江各郡官吏,旱江水患遂除。
如今薄王朝雖已傾覆,薄王與右丞相之建樹卻長長久久蔭蔽后世……
浣州嘗孰位于旱江入海口,是薄王夏鏡明的故鄉。當年薄王與薄主祭乘隆儀寶船而馳騁內海,歷時十三年繪制的航海地圖就以“嘗孰”命名,取名《嘗孰海潮圖》。現此書已流傳四方,被奉為扛鼎之作,與早年宮國天官長杰桀(8857~8923)所著《海世圖志》齊名。
陬月的嘗孰春光旖旎,庸懶的海風從忘程海姍姍而至,讓本來就春困之人更是多了幾分倦意。這樣明媚而溫煦的韶光,陰影找不到任何地方落腳,即使漁家想多曬幾日網,恐怕也不為過。
凌宮十六年(天樞12084年)陬月中,凌王余與儂、凌主祭喬杉夜、宮國左丞相蘆客臺第三次登上嘗孰梁父嶺。
嘗孰地處旱江入海口,江水長久沖刷而形成平原。梁父嶺位于嘗孰梁父城城外,山高不足千尺,卻幾乎是嘗孰境內唯一一座丘陵,不過因為山道崎嶇,山間多蟲豸雜草,故而鮮有游人來此觀光燕游,梁父嶺也就逐漸成為一座人跡罕至的野山。
清晨時分,天空中飄起了霏微細雨。凌王、凌主祭、左丞相飲過避蟲驅邪的雄黃藥酒,佩戴上茱萸香囊。用桃木木杖叩擊著濕軟的地面,摸索著向著梁父嶺攀登。
之前的兩次,雖然有蘆客臺的書信先至,向非童卻將空門留給興致滿滿的三人,結果三人只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一次蘆客臺未遞名刺,三人出其不意,只希望向非童再神通也沒有先知的本領。
“當年佑王是怎么找到他的?”漸漸行至半山腰處,凌王問蘆客臺。他張開了自己的“界”,將跟隨其后的主祭和左丞相也一同保護起來。
蘆客臺登仙時已經年老體衰,又加之平時里養尊處優,此刻已經是氣喘連連,不過精神卻很振奮,他說道,“其實佑王并沒有找到他,是非童最后來找佑王的。佑王曾在全國找尋向非童三次,最后一次佑王甚至找到了澤州,佑王在澤州一帶歷時半載還是尋不到他,就當眾發誓如果找不到向非童就再也不離開州都真府。國不可一日無君,非童憐憫宮國百姓,無奈之下,只好向佑王請降了。”
凌王笑道,“佑王還挺孩子氣的。”
“佑王比非童年輕太多了,雖然蒞血登基之時已經年近耳順,不過在非童看來,也還是個不通世事的小毛子。老年人嘛,對小孩子終是寵溺的。”
“‘小毛子’?”凌主祭說道,“這個稱呼倒是蠻別致的。”
蘆客臺嘆息一聲,用衣袖拭了拭額角的汗珠,似乎有些尷尬,“這個,主祭日后會理解的,也會慢慢習慣的……”
凌主祭未解左丞相的含義,只是傾談之間,凌王和主祭已經先一步接近山頂。
山頂的木質尖頂小寮屬于“山齋”。古人以為山齋明凈卻不可太敞,因為明凈可爽心神,太敞則費目力。梁父嶺上這間山齋占地不足百井,一切景致隨地制宜,小巧卻不失雅致。
山齋的中庭種植蓂莢,旁邊辟出一洼小鳧塘,一群又肥又蠢的鴨子正在水中嬉戲。凌王一向以為隱士多好菊與竹、鶴與鵝,沒想到還有高士偏好蓂莢與野鴨。蓂莢還可理解,山中久居不知甲子,蓂莢以十五日為周期開落,可充黃歷之用。至于鴨子……凌王暗自覺得好笑。
喜歡蓂莢與鴨子的童顏老人似乎真的有先知的本事,因為小院的門口,有一個衣著短褐的童仆正袖手倚著柴扉,明顯恭候他們多時。
這一次不再是人去館空,凌王多少欣喜,他上前恭敬地問道,“小童子,請問向前輩在館中嗎?”
“不在!”那童仆也未還禮,只是淡漠地回答。
“可是外出拜客?”凌王不無遺憾,“那么請問向前輩何日回來?”
“這個可說不好,有可能是再也不會來了。”
凌王與主祭相顧一眼,忙又問道,“那么,童子知道前輩的去向嗎?”
童仆狡黠地笑笑,翻了翻眼睛,示意被凌王與主祭甩在身后的宮國左丞相,“問他。”
蘆客臺才爬上山頂,見到童仆,未及將氣息喘勻便急于大笑,結果嗆咳起來。他的衣衫被雨腳打潮,又因逆咳而漲紅了面頰,平日威風八面的宮國左丞相,此時一副狼狽模樣,可是即便如此,溢于言表的興奮卻在他身上飽滿地膨脹。
“童子所言句句不假!向非童不在館中,因為他正在館外;向非童不會再回來嘗孰,因為他愿意同陛下共往國都長良,蘆客臺理解的不錯吧?”宮國左丞相終于挺直了腰板,對那個童仆扮相的少年說道,“非童,君臣之禮莫敢忘!”
柴扉旁的童仆對著一臉詫異的凌王與主祭狡黠地笑笑,跪在凌王身前稽首行禮。是童子的聲音,軟糯而澄澈,然而青澀之中卻又充滿了睿智,“向非童恭祝陛下及主祭萬安,有失遠迎,望陛下恕罪。”
凌王與主祭驚詫地面面相覷。他們早有聽聞向非童十六歲時便出將入相,可是在他們心中,童顏人瑞必然少年老成,舉手投足間應是一副遍覽世事的滄桑之態。豈料面前的短褐少年卻是面帶童稚之氣,雖然是十六歲登仙,看上去卻如同十三四歲的童子般純稚青澀,尤其是那雙寶藍色的眼眸,赤子一般明澈無邪。
凌王驚嘆,“您,就是向非童前輩?”
“正是在下。”童仆不卑不亢地頷首示意。
凌王忙上前一步,將長跪在地上的向非童攙扶起,問道,“晚輩不解,先前左丞相兩次書信先致,向前輩卻閉門謝客,今日又為何親自相迎?”
向非童笑道,“凌王陛下年少有為,賀撫一戰之后,向非童更是感佩不已。陛下既不棄向非童年老蒙冒,在下又豈敢貪享曳尾之樂?只是對于某些人出賣朋友的行徑,恕在下實在是不敢恭維!”
凌王回首看他的左丞相,蘆客臺攤攤手,佯作一臉無辜之態。
“向非童身邊再無長物,只帶兩袖管清風即刻隨陛下下山。只是在此之前,可否先讓老朽奚落那個背信棄義的小毛子一番?”向非童問道。
凌王再看他的左丞相時,蘆客臺已經整衣斂容,明顯是在等候凌王的允許。凌王自然不好阻攔。
“可惜了今日這么好的雨水。”向非童仰起頭看著陰晦的天色,低聲自言自語,“老朽在庭中灑了米湯,只等雨潤苔生,綠縟可愛,這一走怕也看不到了。”他推開攀附著萆荔與茉莉枝條的柴門,引蘆客臺進入,“進來的時候小心些,石板上撒有桂屑,是用來芟除蔓生的雜草的。”
“是小心不要踩到桂屑嗎?”蘆客臺問,躡手躡腳地跟在向非童身后。
“是雜草也不許踩!”向非童沒好氣地說。
凌王以為蘆客臺與向非童一對冤家暌違多年,必是有萬語千言急于傾談。其實向非童棄凌王于廬外已是失禮,只是凌王終于請得向非童出山,心中甚喜,想來久居深山的宿老必然有些倨傲的脾性,便不想拘泥于繁文縟節。
凌王將主祭拉到水塘邊,那些肥笨的鴨子便爭搶著鳧水過來,撲扇著翅膀咬他們的手指。喬杉夜的肩膀貼著他的手臂,那么近,凌王可以聞到她衣衫上的白蓮熏香。他一直很想追問她那一日末辛殿中的事,可是每一次等到主祭獨處之時,她不是向著墻角發怔,便是咬著自己的衣袖發愣。凌王一叫她的名字,喬杉夜便仿佛剛剛從噩夢中驚醒,然后她驚懼地看著凌王,眼睛中有時是迷惘,有時是悲傷,還有時是莫大的委屈。凌王便有了一種想撲上去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痛哭的沖動。
凌王覺得喬杉夜的胸膛中全是冰冷的淚水,他甚至覺得那些淚水可能一生也釋放不完。可是她的眼神一直是抗拒的,她那樣定定地看著自己,不含溫度的眼神慢慢地推過來,凌王便知道即便自己問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其實凌王又如何發問呢?一旦啟齒,他覺得有太多的話將一瀉千里,他將窮追不舍地問下去,之后必然是兩個人不歡而散。難道他還能最終一氣之下棄她于不顧嗎?畢竟他是君王,她是主祭,被那么多雙眼睛矚目著,即使神離他們也要佯作貌合。
凌王一直以為君王與主祭是最契合的組合,如今卻忽然發覺這一重關系其實也是一道無形的藩籬。他覺得就連君王與王后都可以琴瑟不和,可是君王與主祭甚至連拌一句嘴的權利都沒被賦予。可是分明有太多小小不言的矛盾其實是可以用幾句吵嘴徹底解決的。他忽然間覺得好困惑,為什么君王會有主祭?他忽然間覺得好恨,為什么自己恰恰是個被命運之神一再“垂青”的君王?凌王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怒氣阻塞在心口,就快要爆炸了。蒞血以來的第一次,他想和他身邊的這個人大吵一架。
池塘中那些鴨子悠閑地“嘎嘎”叫著,一種事不關己的閑散。
野鴨子沒有鸞鳳的高貴,沒有白鶴的閑逸,卻也有一種顢頇之態,可愛至極。凌王注視著他的主祭,女孩跪在水洼旁,笑著摩挲著那些鴨子脖頸間瑩綠色的羽毛,凌王忽然覺得她就像是一只嬌憨的鴨子。凌王覺得他已經太久沒有見過自己的主祭展顏了,他看著她心無城府地玩鬧著,一顆冷硬的心驀地就軟了。
已經到了唇齒間的話,再一次被生生吞咽了下去……
木寮中,向非童憤然坐在木凳上,不去看待立在一旁的蘆客臺,他怒聲道,“你是越發放肆了,我向非童倒真是不妄活,終于得見你這般出賣朋友的!”
“蘆某人難道傷天害理了?只不過是把你的居所一不小心告訴凌王而已,再者向大人不是也當下即表示愿為凌王效命嗎?晚輩這是成人之美,善莫大焉。”
“少揣著明白裝糊涂!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向非童拍案。
蘆客臺繼續佯作困惑,笑吟吟地反問,“那還請向大人示下,您究竟指什么?”
“你!”向非童面有怒色,“多年不見,蘆大人是愈發忠君愛國了!你分明是用想我向非童做那小毛子的酒望子,好打著我的旗號完成他想做卻還不能做的事!”
蘆客臺不否認,涎著臉笑道,“到底是老師您明察秋毫!”
向非童嘲諷道,“‘望子’?哼!沒想到向非童還有這等本事!”
“老師威名在外,我蘆客臺倒是想當那‘望子’,只怕是招攬不到酒客。”
“哼!你就那么想幫助那個小毛子坐穩帝祚?”
蘆客臺不覺嘆息起來,“非童,你也看到了,他是位好君主,卻是位沒有‘天命’的君主,為了宮國的未來,有些事不容許我想與不想……”
“我就知道,不然你也不至于把我掛出去!”向非童氣惱地鼓著腮。
蘆客臺袖著手,圓滑地笑著,“向大人不是也默許了嗎?您是我們所有人的前輩導師,是飲水者不能忘懷的挖井人。如今后人干渴,前人總沒有割斷井繩的道理。”
“我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你以為我是為了那個黃口小毛子?沒有‘天命’,他是不是真正的宮王還要后說!”
“非童……”蘆客臺看著他身高不足五尺的老朋友,面有憂色。他思慮了片刻,又遲疑了片刻,終于說住了那句多年來掩抑在心底,一直不曾對向非童提及的話,“別再沉湎于回憶了,薄王夏鏡明的時代已經結束了,衍衍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向非童驀地怒了,他拍案而起,怒指著比他高出許多的蘆客臺,“你怎么好這么說!”蘆客臺早已料到向非童會有如此反應,可是向非童驀地拍案的那一刻,他還是被撲面而來的威嚴震得后退了一步。向非童的頭頂僅僅可以觸及自己的下頜,可是蘆客臺卻覺得少年的聲音猶如從天際直壓下來,就像是一場冰雹拍擊在自己身上。
就連廬外的凌王與主祭都聽到了兩人爭執的聲音。
“似乎是意見不合了,怎么辦才好?”主祭問道。
“就佯作沒聽見吧。”
“啊?”
“向非童前輩與左丞相應該算是知音吧,可是即便能聽得懂弦上音,也不一定能聽得懂弦外音。所以即便是知音,爭吵其實也是難免的,不過既然能稱其為知音,就是等架吵完了,矛盾也就冰消了。”凌王緩慢站起,凝望著木寮的方向,用衣擺拭干手指上的水珠,他喃喃低語,“真的,有時候能大吵一架其實挺好……”
木寮內,蘆客臺面不改色,“是我一語中的了嗎?你曾是佑王的右丞相,你即將成為凌王的右丞相,然而在向非童心中,你永遠只是薄王一人的臣子。你心中的宮國主祭不叫元采,不叫喬杉夜,你心中永遠只有夏衍衍一人。不論你曾經對她是何種感情,但是在薄主祭作古的一百多年后,你依舊無法將她忘懷,非童,難道不是嗎?”
“我不允許你詆毀她!”向非童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