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非童(1)
- 兩世書:彌天(第二卷)
- 我儂
- 4967字
- 2016-12-07 15:17:34
凌宮十五年(天樞12083年)辜月(十一月)瀛州長良
凌主祭喬杉夜明白這種感受從何而來,就從她胸膛中跳動著的那顆心臟。
那是一種透骨的寒徹之感,隨著她每一次心跳,滲入她的血脈,沁入她的骨髓,嚙噬她的內臟,撕扯她的靈魂。
她聽聞世間有一種魔鬼名為“虛耗”,它們身穿紅色的袍服,長有牛的鼻子,一只腳穿鞋著地,另一只腳則懸掛在腰間。虛耗最喜歡偷盜他人的財物,然而最為可怕的,它們還能偷走他人的歡樂。
喬杉夜覺得自己的快樂就像是被虛耗偷走了,照進她生命中的陽光被凍結,只剩下如墜冰窟的感覺。她感受著自己胸膛中的那顆心臟,覺得它濕冷得像是一塊受潮的鐵錠,她的周身也隨著那顆心臟的寒戰而僵冷下來,變得像石板一樣僵硬。于是喬杉夜不禁要想:究竟是我正感同身受著覺苒心中的悲涼,還是他需要一個胸膛,來溫暖一顆冷寂了近千年的心?濕冷的傷感就像是涼透的薄酒,寒徹心腹,她就要被灌醉了……
記得那還是在半年前,長良城最溽熱的夏季,漣流宮中彌漫著蒼術燃燒和白蓮吐蕊時的味道,她站在漣流宮玄門殿高高的丹墀上,俯瞰著宮國最具才智的頭腦。
公卿們衣著云紗質地的官服,因為暑熱,每一人的額頭都不免有薄汗沁出。然而凌主祭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忽然從身后推了一下,失足跌落進一個巨大的冰窟。她的心臟瞬間僵冷如石,溫熱的血液在離開心臟的那一刻也被凍結了,循著那種冰冷的感覺,她甚至可以探索出血管在她體內延伸的脈絡。
那一日滿堂文武有目共睹,凌主祭單薄得像一張被風卷起的白紙,綿軟地飄落在凌王身后。
朝會被即刻終止,時逾半年后宮國的公卿們依舊記得,當時凌王的臉色比鐵青還要難看。眾人以為凌王是因為主祭而心急如焚,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百官卻不知凌王其實明明白白地聽見,在喬杉夜倒下的那一刻,她低聲呼喚了一句:“覺苒……”。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精誠館館長董植杏便攜一干疾醫甚至是瘍醫、食醫匆匆趕至凌主祭的寢宮。宮國最著手成春的醫者們輪流診察一番,卻一個個面色陰沉。
“董太醫,情況如何?”凌王強作鎮定,然而人人面紅耳赤的盛夏里,他的面色卻如白蠟般蒼白。
“老臣……”董植杏欲言又止。
“董太醫!”凌王面露威色。
“老臣……查到了動脈和代脈。”董植杏不安地回答。
“你說什么!”凌王難以置信,“動脈主痛癥驚恐,代脈主臟氣衰微,這怎么可能!”
“老臣不敢胡言。”董植杏抬起剛剛切過脈的手,卻覺得主祭詭異的脈搏依舊殘存在自己的指尖,“的確有動脈和代脈。”
凌王也不屑爭辯什么,他上前推開董植杏,將自己的手指切在主祭的手腕。指尖傳回一個令他驚詫不已的脈動。由養母白銅撫育成人,凌王年少時也涉獵了不少醫書。關于動脈,他還清楚記得書中有“脈形如豆,厥厥動搖”的描述,他更記得描述代脈時有這樣一句:病者得之猶可療,平人卻與壽相關。
“平人卻與壽相關……”凌王不自覺地念出這一句,冷汗已經滲出在眉宇間。
“不,也不盡然。”董植杏慌忙解釋,“動脈源于陰陽相搏,故而脈形躁動;代脈則因邪氣郁結,致使脈氣不相銜接。畢竟不同于七絕脈象,而且主祭脈位、遲數、脈形皆無異于常人,可鑒元氣充盈,目前只是倦極昏睡,待自行蘇醒便可,并無大礙。”
“若只是倦極昏睡,那自然可以寬心,只是主祭素無沉疴,為何會出現這種怪異的脈象?”凌王催問道。
“老臣不敢斷言。”董植杏道,“只能猜測是兩種勢力存在于主祭的血脈中,彼此拮抗以致脈象有異。”
“兩種勢力?”凌王眉峰一挑,隨即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仆從,將聲音壓得極低,“董太醫,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董植杏看見凌王的眼神中全是猜忌和狐疑。他已經明白,凌王所問其實遠在話外。然而董植杏卻沉默了。他還清楚地記得覺苒剛離開漣流宮后,他為九死一生的主祭診脈。那時候凌主祭一身的血液幾乎流盡,脈象勢必微弱,可是當他將指尖扣在女孩的手腕,董植杏卻分明感受到,主祭沉細的脈象之中還有一種噴薄欲出的力量在急不可耐地搏動。那種暗流洶涌的感覺,就仿佛是一個千年之后重生的尸骸,急于想伸展自己尚未舒活的肢體。懸壺近百年的經驗讓董植杏不得不開始猜測,凌主祭血脈中其實還搏動著另一人的脈動。將前因后果連綴成篇,董植杏漸次悟出了事情真相。他對自己思考出的結果難以置信,卻又漸漸發覺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完善的解釋。
“董太醫!”凌王催促起來。
陷入沉思的董植杏一怔,他低垂著眉眼猶豫了片刻,終是回答道,“陽氣耗損,又感外邪。陛下不必擔心,主祭真的只是身體虛弱又太過操勞,蘇醒之后,只需湯藥調理。”董植杏最終選擇保持沉默,他不想招致殺身之禍,也不想在剛剛平復下來的宮國再度引起軒然大波。
凌王并沒有再追問下去,卻是忽然說道,“那么日后為主祭請脈一事,就交由董大人全權負責。畢竟,已經不方便假手他人……”
董植杏不由得一驚,抬頭便撞上了凌王的目光。他覺得凌王的眼神中其實什么都沒有,落寞而空虛。可就是這空茫的眼神,又仿佛將他的一切心思都猜中了。
董植杏不愿久留,領命之后,便帶著其他醫士施禮告退,然而行至門口,卻忍不住回首去看那兩個人。只見凌王坐在主祭的榻邊,用指尖慢慢梳理著她凌亂的長發。董植杏覺得凌王年輕的脊背此刻稍微有些佝僂,細白的指尖在主祭漆黑的長發間緩慢地劃著,像是在夜幕中劃開了一道咫尺天涯的星河……董植杏搖搖頭,嘆息著離開了。
凌主祭從昏睡中蘇醒后,發現凌王依舊坐在自己的床榻邊。她感受了一下此刻的時辰,覺得已經接近黃昏,凌王竟然陪了她整天。
見到她醒來,凌王緩慢地綻開了一個略顯疲憊的微笑。
“太醫們說了什么嗎?”凌主祭有些心虛,急忙發問。
“不嚴重,讓你好好休息即可。”
“沒有了?”
“還能有什么?本想叫醒你喝藥的,后來想著還是讓你多睡一會好了。”凌王對著她笑了笑,指尖輕輕摩挲著她蒼白的臉頰。
凌主祭于是寬心了。陽光即將落幕,檻窗半掩著,殘陽從菱花隔扇中透射進來,凌王的半側臉頰被撲上了一層濃重的暗金色。喬杉夜看著這種蒼郁的顏色,覺得這種金色很適合做一副畫的背景,畫面上只有一個騎著瘦馬的背影,馬蹄聲越飄越遠,最后消失在畫面的盡頭。她想用那種金色暖一暖自己冰涼的指尖,卻又覺得那種顏色仿佛水面上的虛影,一觸即碎……
“夜,你會離開嗎?”凌王凝視著她的紅眼睛,忽而問道。
“去哪里呢?”
“很遠的地方。”
“怎么會呢?”主祭勉強露出一計笑容。她有些不敢直視凌王的眼睛,她覺得好多話其實就含在唇齒之間,只是凌王一時問不出口。
“其實想出去看看也沒關系。”凌王望向窗外,仿佛思緒飄向了很遠的遠方,他幽幽地說道,“但是記得最終要回來……”
半年后,依舊是玄門殿。
“穆國封禪是揚我國威的壯舉,凌王陛下既然有此決心,老臣不知眾卿何故抱有異議?”百官之中,似乎只有宮國太保隨和仗義執言。雖然隨和人不如其名,這位帝師平日里對凌王苛刻又嚴厲,但此時此刻唯有他勇于力排眾議,支持凌王的提議。
終于,無甚底氣的,大宗伯環顧四周,簡單地附和了一句,“臣附議!”
凌王微微嘆了口氣,似有若無地點點頭,以示對兩人的感激。
凌王最初還想當然地以為,穆國封禪雖然會受到百官一定程度地阻撓,但也不至于長久懸而不絕。誰知此事一經提出,便是一片嘩然之音。眾卿紛紛上表,什么“遷延日久,恐有不虞”,什么“勞民傷財,國運堪憂”……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一個個慷慨陳詞,以至于凌王覺得那些呈遞上來的縑帛捧在手中濕漉漉的,擰一下就會有大把大把的鼻涕眼淚掉落下來。
眾卿非議封禪,凌主祭思量一番其實也不難理解。封禪之行長則年余短則數月,隨行官員數百,用度不可計數,消耗國帑無數,以上諸多取之于民卻無法用之于民,必然增添民負,此為其一。
再者宮撫一戰時曇花一現的戮力同心,多少是因為官吏畏懼自己的仙位會隨著君王的殂謝而被褫革,忘卻了衰老為何物的滿朝文武不希望看到空空如也的王座,就像不希望終有一天看到寶鑒中自己的第一根白發。而今的宮國,西無撫國侵凌之險,東無白國犯境之憂。百官自從昏聵的佑王時代起便染上了各自為政的惡習,亂世稍斂,治世則愈發囂張。封禪相當于一次對朝野的整肅,宮國公卿數十載以來散漫成習,自然不習慣也不愿意再服從管治,尤其是一個在他們看來沒有“天命”的黃口小兒的管教。
于依舊在凍餒中掙扎黎庶而言,他們企望一位澤陂天下的賢主。而對于飽食終日的公卿,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坐在王座上的人。
比如那個此刻正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不自覺將自己的嘴唇咬得紫青的人。
朝堂上出現短暫的凝滯,只有百官在悄悄交換眼光,往來不絕的目光在百官之中猶如飛梭,凌王覺得空氣中仿佛織出了一張無形的大網。
終于,宮國大司徒出列獻言,“復國一戰耗力傷財,臣以為陛下應當先休養生息,以生聚教訓為業。”
凌王道,“封禪之前,我想宮國有必要借道白國向貞王表達感謝。所以封禪一行,經過星羅海、輻輪海、翼海,最終抵達穆國國都潮銜,若趕不上明年夏季的輻風,則還要再延宕一年。”
夏官長隨即出列,“臣得知兩年前合轍山北麓坍塌,泊州一帶依舊有百姓流離失所,因此不如等國內局勢全面穩定下來后再議此事不遲。”
“多難興邦,偌大一個國家,怎可能全面穩定?天朝穆國尚有戴王橫死,貞王白國尚有風氏叛亂,如不封禪揚威,何以希求光風霽月?”
冬官長楊覽勝反詰,“若是鄰國趁鈞座空懸,犯我國境如何?”
凌王不悅,“正是懷國與白國紛紛來使,敦促我早日封禪,目前懷國、白國皆于我國交好,撫國已經傾覆。冬官長,宮國還有第四個鄰國嗎?”
少傅出列,道,“據悉古之封禪不但有嘉禾生出,鳳凰來儀,更有不求自至的十五種吉祥之物出現,如今未見任何祥瑞之象,庭前也未結瑞草葳蕤,故而不宜封禪。”
“古語有言:三年不為禮,禮必廢;三年不為樂,樂必壞。封禪是勢在必行的事,眾卿難道希望我國禮崩樂壞,淪為天下笑柄?”凌王詰問。
百官面面相覷,一時間無言以對,只有弁上鑲嵌的珠玉隨著交頭接耳而亂閃。凌王看在眼中,心中的憤懣難以紓解,他正在心下考慮,要不要宣明敕令之后即刻起身離開,以便將這場不合拍的唱和終止于戛然。卻終究是遲了一步,只見左丞相蘆客臺終于出列獻言,將凌王唇齒間的話語遏了回去。宮國左丞相道,“臣聽聞‘臣得其所欲于君,君得其所求于臣’,既然眾卿之見不謀而合,老臣懇請陛下,以國計為重,民生為本。”
沒有留給凌王置喙的余地,隨著左丞相倡首,百官們一齊伏地山呼,“臣附議!”
凌王放眼望去,他看不到此刻百官臉上的神情,只有白鹿皮弁上的珠玉依舊璀璨奪目。他不覺想起了不久之前長良城下的劍影刀光,可就是長良城外視死如歸的最后一戰,也未見這般聲勢浩大。當時只是大地在戰栗,此時就連殿外的國鼎“陽天”都在聲浪中發顫。凌王覺得自己被這海浪一般的呼聲高高地拋向天際,又狠狠地摔回了地面,若不是腰間大帶束得那么緊,緊得他不得不僵挺住腰桿,凌王幾乎要頹然跌坐在寶座之上。凌王還想再做一次無謂的掙扎一下,他的主祭在身后小聲說道,“罷了。”凌王心有不甘,詢問一般看了看面色慘白的主祭,喬杉夜只是無奈地搖搖頭。
“好!”凌王用干澀而板滯的聲音說道,“退朝!”隨即他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大殿。身后響起山呼萬歲之聲,如狂潮一般壓來,幾乎要將他從背后撲倒。在這一片高呼聲中,凌王低聲罵道,“一群混賬!”就如同海面上微不足道的鷗鳴,被咆哮的潮聲頃刻間淹沒了……
漣流宮中的曲橋蜿蜒回環,勾連了水上宮殿的前朝后寢、三朝五門。凌主祭緊隨著凌王的背影,覺得曲橋下騰起的水濕之氣都壓制不住凌王身上的怒火。
“陛下。”她叫他。
凌王未理睬。
“陛下!”
凌王頭也不回。
喬杉夜知道這不是自己亂發脾氣的時候,可是一種無名之火倏地便從肝膽邊騰起來,其勢之盛連她自己都被驚駭到了。凌主祭急忙深吸一口氣,將那團惡火壓制下去。已經近兩年了,她有時候覺得胸次中的喜怒哀樂不屬于自己,而是源自于另一個人。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面對凌王時忽生出莫名的敵意。
“覺苒仇視著凌王嗎?”喬杉夜不禁這樣想著,卻不敢深究這個問題。
凌王與主祭還未回到漣流宮燕朝,便聽到一個氣喘連連的聲音在背后呼喚他們,是左丞相蘆客臺,一路小跑從背后追上來,“陛下,主祭,留,留步……”
“蘆大人心系國事,下了朝還不趕緊回家,如此恪盡職守,難怪能成為百官楷模。”凌王譏諷著,兀自疾行不止。
“臣,臣,懇請陛下寬宥,方才在,大殿之上,臣是不得不那么講……”
“哦,這樣……”凌王難掩不悅。
“封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壯舉,理應得到舉國上下支持,只是百官目光如豆,臣身為丞相,也是責無旁貸!”言罷,宮國左丞相鏗然一聲跪在地上,“請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