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德意志國的形成(1)
- 從俾斯麥到希特勒
- (德)塞巴斯蒂安·哈夫納
- 4727字
- 2016-12-06 16:57:14
人們總喜歡表示,德意志國建立于1870年至1871年。然而那其實是一種誤導性的說法。德意志國并非冷不防驟然被“建立”出來的,相反它具有一段相當漫長、為時超過二十年的演進歷程:從1848年到1871年。
德意志國衍生自一個怪異的不對稱聯盟,其中一方是普魯士的德國政策,另一方則是德意志民族運動。這個同盟關系之所以不對稱,不僅僅是俾斯麥稍微把重心拉到了普魯士那一邊的緣故,同時也因為它一開始就由完全相互對立的勢力所組成,是一個既矛盾十足又難以預測的聯盟。
無論普魯士還是德意志民族運動,二者在德國歷史上現身的時間都很晚。普魯士是在1701年才成為一個國家,于1756至1763年的“七年戰爭”期間才開始躍升為強權,[4]而且嚴格說來是在1815年“維也納會議”以后才成為德意志的強權。之前普魯士一直強烈傾向于朝著波蘭的方向發展,而且在1796年至1806年的十年之間內,它更是一個半德意志半波蘭的雙民族國家——華沙當時隸屬于普魯士。
普魯士實際上是在1815年才轉向西方,被推入了德國的懷抱。它所擁有的波蘭土地已經喪失殆盡(但并未悉數損失),它在德境西部的疆域則大幅擴充,獲得了萊茵省作為補償——然而,那些新增的土地與普魯士位于德境東部的核心地帶完全不接壤。普魯士因此在地理上成為一個不完整的國家,必須想方設法將自己的領土連貫起來,而且是在德意志境內這么做。也就在這個時候,普魯士躍升為德境僅次于奧地利的第二大強權。聽起來非常怪誕的事情是:在19世紀推動德國政策的那個普魯士,其實遲至1815年以后才開始成形。
德意志民族運動存在的時間也長不了多少,它誕生于拿破侖的年代。我們首先必須明白的是:19世紀之前從未有過德意志民族國家。古老的神圣羅馬帝國向來就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且它在13世紀以后日益裂解成許許多多個據地稱雄的諸侯國。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的德國人會覺得那是什么特別不自然的現象。例如名作家維蘭德在18世紀末葉為席勒的《三十年戰爭史》撰寫序論時仍然可以表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來宣稱,……這種四分五裂的局面為我們帶來的整體益處,遠遠凌駕于壞處之上。或許說不定正是歸功于分裂的緣故,我們才會享有這么多的益處。”在那個年代可還沒有人認為,德國必須變得跟法國一樣,成為一個緊密結合的權力架構,成為一個國家,而且是一個民族國家。
無論是民族運動,還是身為德意志主要強權的普魯士,都在19世紀初葉才走入德國歷史。同時二者起先絕非盟友,反而是敵人。有兩個很好的理由促成了這種敵對關系。首先,若以現代通用的政治概念來表達,普魯士屬于“右派”:它仍然是一個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農業國,一如既往由貴族在鄉間進行統治,同時這個農業國又具備了現代化的專制官僚體系。從我們今天的角度來看,這兩項特質都會被歸類成十足的“右派”作風。
德意志民族運動卻是一個“左派”的運動。其初衷在于模仿大革命時期的法國,因此起先也與民族解放以及自由民主等運動有所關聯。德意志民族運動隨著拿破侖才開始強大起來,而拿破侖先是在德國政治界與知識界的圈子內,接著也越來越在一般德國大眾那邊激發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其中之一是:“這種事情絕不可再度發生到我們身上!”第二種反應則大致為:“我們有朝一日也要有辦法那么做!”拿破侖時代的法國是德意志民族運動的榜樣,而拿破侖就是該運動的“非婚生父親”。
德意志民族運動同時也是一個反法運動,因為法國人來到德境時的身份,并非只是榜樣和現代化的推手而已,他們還是征服者、壓迫者與剝削者。他們更特別成為軍事上的剝削者,因為德國人曾經被迫加入法方作戰,以致在拿破侖戰爭期間流了許多鮮血。
完全相反的觀感因而混雜在一起:一方面是對法國人的強烈恨意(“這種事情絕不可再度發生到我們身上!”),另一方面卻出現了心向往之的愿望(“我們有朝一日也要有辦法那么做!”)。拿破侖所成就的功業,顯然必須歸因于法國在大革命期間的“民族主義化”與“全面政治化”,而且他將二者繼承過來以后便繼續發揚光大。德境某些圈子里面的人士,則早在拿破侖時代之前即已醉心于法國新出現的自由、平等,以及具有民族主義色彩的民主。就“解放戰爭”時期的普魯士軍方而言,他們的態度也沒有太大差別——從沙恩霍斯特或格奈森瑙均可看出此點。[5]其立場為:我們必須向法國學習,必須仿效法國人向我們示范的事情,而最終的目的不外乎為了以牙還牙。仇恨與欽佩便如此交會起來。
人們往往喜歡將德意志民族運動過度理想化,甚至直到今天依舊如此。早期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們,特別是其中最具重要意義的施泰因男爵,迄今仍一直被視為德國政治家的楷模。[6]可是在此還是小心為妙。如果我們將歌德排斥德意志民族運動的態度納入考慮,如果我們進而閱讀托馬斯·曼于《綠蒂在魏瑪》一書中對這種排斥態度所作的陳述,[7]難免會變得憂心忡忡。因為那個早期的民族運動已經不無國家社會主義的味道:例如以一種極度夸張的自我標榜和自我崇拜,將德國人視為“原本民族”、固有的民族、真正的民族,以及歐洲最實在和最優秀的民族——但其中同時又充滿了可怕的恨意,例如劇作家克萊斯特寫道:“把他們打死!最后的審判不會向你們詢問那么做的理由。”在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那邊,我們也可以發現這種既模仿法國又極度仇視法國人的令人憂慮的混合態度。[8]更糟糕的是,那種態度因為哲學家約翰·戈特利布·費希特而進一步得到合理化。
這些潮流之所以產生了極為重大的意義,是因為在普魯士與民族主義的不對稱聯盟當中(德意志國即由此衍生而出),德意志民族運動曠日持久之后反而成為較強大的一方——盡管俾斯麥起初看似達成了完全相反的結果。到了最后,民族運動遙遙凌駕于普魯士之上,促成德意志民族主義和擴張主義節節攀升,最后在希特勒統治下臻于極致。不過,這種“左”“右”之間的對立,僅僅是促成普魯士與民族運動彼此出現敵意的兩大理由之一而已。第二大理由則源自奧地利與普魯士的對立關系:德意志民族運動走的是“大德意志”路線,普魯士卻頂多只可能采取“小德意志”的德國政策。然而,那要等到1848年革命以后才昭然若揭。
普魯士與奧地利曾經在1815年至1848年之間攜手合作,而且合作的目的就是為了鎮壓德意志民族運動。兩國在這方面的共同工具乃“德意志邦聯”。
在維也納會議上,具有革命色彩的德意志民族國家理念遭到斷然拒絕;但是重建不合時宜的、1806年已遭解散的“神圣羅馬帝國”之構想,也同樣被束之高閣。德意志邦聯這個由三十八個邦國和利伯維爾所組成的松散同盟,如今取代了古老的神圣羅馬帝國,而且它從一開始的目的之一,也正在于阻止中歐出現一個權力集中的民族國家。
德意志邦聯的結構非常不平均:其成員國包括奧地利和普魯士兩大強權,巴伐利亞、符騰堡、薩克森與漢諾威四個中等大小的王國,其余則都是一些小邦國,再加上利伯維爾。這種內部權力的分配方式,可讓人由小見大聯想起今日聯合國的狀況。身為德意志邦聯之父的奧地利首相梅特涅,在想法上類似聯合國的精神導師、美國總統羅斯福。令羅斯福深信不疑的是,聯合國的順利運作有賴于美、蘇兩強不斷事先取得諒解;梅特涅也始終堅信,除非擔任主席國的奧地利小心翼翼地與另一個強權——普魯士——攜手合作,否則德意志邦聯便無法運作下去。以1819年的《卡爾斯巴德決議》為例,它是事先由奧地利和普魯士在卡爾斯巴德敲定,然后才由德意志邦聯在法蘭克福表決通過,導引出惡名昭彰的“追捕煽動者”措施。雖然該決議的構想源自奧地利,普魯士卻把它執行得特別起勁。
各種鉗制措施所波及的對象主要為各大學、文學界和新聞界,但它們實際著眼的目標就是民族運動——在1815年至1848年之間,只有通過大學、文學界和新聞界之類的“媒介”(這是我們今日的用語),才能夠讓人感覺到民族運動的存在。于此情況下,1848年革命不僅是針對鎮壓與迫害所作出的響應,同時也是一場民族革命。它試圖取消1815年時有關德國的規定,并以一個德意志國來取代德意志邦聯,而且那個國家應當是一個“大德意志國”。
這第一個德意志國竟然從1848年夏天到1849年初,存在了將近一年之久。它有過一位國家元首、一個內閣,以及一個國會(即召開于法蘭克福“保羅教堂”內的國民議會)。那個國家甚至還得到美國承認,只不過它并沒有真正的力量。
這第一個德意志國唯一的權力基礎,就只是德境各邦爆發的“三月革命”,而且那場革命氣數不長。早在同一年的夏天,革命即已顯露疲態;時序入秋之后,德意志雙雄已在本國境內敉平革命——在奧地利是血腥鎮壓,在普魯士則是不流血落幕。法蘭克福“保羅教堂”內的國民議會開始注意到,自己的德意志國缺乏國家的構成要素,即軍隊與政府。國民議會必須設法張羅它們。可是該從何處著手呢?這種念頭所得出的奇特結論是:要把那兩個機構借過來使用,而且是向普魯士借用。
當那個嶄新的德意志國為了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緣故,打算在1848年向丹麥開戰的時候,便委托普魯士軍方代為執行,而且戰事起先進行得還相當順利(那是在1848年夏初,當時普魯士自己也仍然擁有一個革命政府)。等到普魯士由于列強的干預而在同年9月被迫退出戰局,同時法蘭克福也爆發騷亂之后,普魯士軍隊又被召喚過來進行救援。時至革命的最后階段,亦即1849年初,保羅教堂國民議會完成自己建國大業的做法就是進行表決,以微弱多數通過將普魯士國王選舉為世襲的德意志皇帝。但眾所周知的結果是,普魯士國王拒絕了那頂皇冠,因為他再也無意跟革命有所瓜葛。
對保羅教堂里面的那些先生們而言,此事不啻晴天霹靂。但更加令人詫異的事情(起初就連他們自己也大感意外),卻是那些議員竟然派團勸進,請求普魯士國王接受德意志的皇冠。德意志民族運動其實向來具有大德意志色彩,而且法蘭克福國民議會的成員也一面倒地心懷大德意志:他們推舉出來的“帝國攝政王”是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公爵;奧地利人在“德意志國政府”內的聲勢非常浩大;奧地利的代表們還一起參加了投票。那么他們為什么會突然轉而投向普魯士的懷抱呢?
這是一種權宜之計、一種退讓行動,以及向現實投降——因為奧地利帝國非但出人意料地并未土崩瓦解,反而還鉚足全力恢復原樣,并且再也不打算將自己的德裔百姓釋放出去,讓他們加入一個新炮制出來的大德意志國。法蘭克福國民議會于是迫不得已而限縮范圍,愿意接受一個由普魯士出面領導的小德意志國。那是民族主義革命者所采取的“現實政治”,是一種令人心痛的犧牲,更何況還是遭到拒絕以后所作出的犧牲。但無論如何,德意志民族主義首度認同了普魯士的小德意志方案,即便那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結果早在俾斯麥登臺之前,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已經一度主動著眼于這種替代性的聯盟。
這種普魯士與德意志的協同一致,甚至還在俾斯麥主政以前第二度短暫成真,而且是直接發生于1848年革命結束后。但這一回是由普魯士采取主動。普魯士雖曾拒絕從革命者手中接受德意志的皇冠,可是有關普魯士出面領導小德意志統一的構想,在柏林并未被當成耳邊風看待。柏林當局的構想是組成一個諸侯同盟,它固然結構松散,不過最起碼已初具邦聯的形式,并且還擁有一個國會——更何況那一切當然與革命無關。于是普魯士在腓特烈·威廉四世國王主導下,在1849年成立了“德意志聯盟”,一個由二十八個德意志邦國所組成的邦聯。其涵蓋范圍與日后的德意志國不盡相同,因為巴伐利亞和符騰堡自始就不捧場。漢諾威和薩克森兩個王國也在加入不久以后便退出了。
其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法蘭克福國民議會的殘余成員在哥塔繼續集會,并決議支持“德意志聯盟”。他們對此作出的解釋是:應以實現之前在法蘭克福所追求的“目標”為重(即統一德國,必要時不惜采取小德意志統一方案),而非斤斤計較表面上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