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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愛(2)

他指著我的丈夫說,我丈夫一臉窘態地站起身來,用尷尬的、充滿乞諒的眼神看著我。我相信,他們肯定瘋了。但是他們沒有過多留意我的神色,那個陌生人接著拍著我丈夫的肩膀說:“我在奧雷納大街碰上了彼得,你知道嗎,他連停都不想停一下,這個瘋子,他只想敷衍了事地打個招呼后溜掉,我當然沒有放他走,我對他說:‘彼得,你這頭老驢,你沒生我的氣吧?……’然后我就挎著他的胳膊把他帶到這里來了。好啦,孩子們!”他接著說,“你們現在可以擁抱了,我允許你們吻吻臉。”

你能想象得到嗎,我是如何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的?我手里攥著手套、挎包和帽子,就這么木訥地呆立在房間中央,仿佛是一頭灰色的小蠢驢,只知道傻愣愣地看著。我的第一感覺是趕快跑出去打電話給家庭醫生,或者叫一輛救護車來,我甚至還想到了警察。但是就在這時,我丈夫朝我走過來,不安地吻了我的手,然后垂下頭來對我說:“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吧,伊倫卡,伊倫卡,我為你們現在的幸福感到高興。”

然后我們坐到桌前吃晚餐。作家坐到了彼得的位置上,他開始安排,吩咐用人,就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他沒有跟我使用“您”,而是以“你”相稱。女傭認為我們全都發瘋了,她甚至驚詫地將沙拉盤子掉到了地上。晚上他們仍然沒有給我解釋那個游戲的規則,因為我的一無所知、混沌不明正是那個游戲的趣味所在。他們還商量好,他們兩個人,在等我的那段時間,要進行一場完美的演出,就像兩個真正的專業演員一樣。根據這出戲腳本里寫的基本劇情,我和彼得幾年前離了婚,然后和這個作家——也就是我丈夫的朋友結了婚。彼得很受傷害,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們,房子,家具,所有的一切。總而言之,現在作家是我的丈夫,彼得和他在街上相遇,作家挽著的是我那深受傷害、已經離異的前夫,他對彼得說:“你看,別再犯傻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你上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伊倫卡也很想見到你。”然后彼得真的上來了。現在我們在一起,三個人在一起,在從前我和彼得生活的房子里友好地共進晚餐,作家是我的丈夫,他睡在彼得床上,占據了我生命中原本屬于彼得的位置……你懂嗎?這就是他們在做的游戲,就像兩個瘋子一樣。

除此之外,這個游戲也有其具體的細節刻畫。

彼得扮演的是一個備受回憶折磨,處于困惑之中的角色。作家扮演的是過于從容自如、無拘無束的角色,而實際上由于情境的特殊性他自己也局促不安,面對彼得時內心充滿犯罪感,因此他表現得聲音高亢,面容可親。我扮演的是……不,我沒有扮演任何角色,我只是坐在他們中間,輪番注視著這兩個成年人,這兩個聰明人所做的讓人費解的愚行。

當然,我最終還是領悟了這出游戲的精妙內涵,然后也開始遵循這個群體游戲的特殊規則。但是,那天晚上,我也領悟到了別的什么。

我的丈夫,我曾堅信他完全徹底屬于我,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從頭到腳連肌膚和毛發都屬于我,我以為我擁有他內心深處的全部隱秘;但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屬于我,對我來說,他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他擁有很多秘密,就好像我已經發現了他的一些疑點:也許他曾坐過牢,也許他有病態的熱情,也許在他身上有著跟我在過去幾年內以為的完全不符的東西。我發現我丈夫只在某些方面跟我是親密的伴侶,除此之外,他就像這位我丈夫在半路上遇見并帶回家來的作家一樣神秘陌生。他們背著我,發明了一種荒唐、令人費解、帶有同謀性質的游戲,并且在我面前表演。我知道,我的丈夫不僅僅活在我所認識的那個世界里,他還擁有另外一個世界。

我同時發現,這個人,這個作家,對我丈夫的心靈有著強大的控制力。

告訴我,這是一種什么力量?……現在人們對這方面寫了很多,也談論了不少。什么是政治力量,是什么理由導致一個人能將他的意志灌輸給千百萬人?而我們女人的力量,我們的能力是什么?你說是愛情。也許就是愛情吧。我有時對這個詞心存疑惑。我不否認愛情,當然不會。它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力量。但是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覺得,男人們,當他們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愛我們時,他們是鄙視這一切的。每個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所保留,有所克制,仿佛攔阻女人進入他們本性、靈魂的領地,如同他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好了,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別再往前走了。就到這里吧。在這兒,在第七個房間里,我想自己獨處。”愚蠢的女人會為此發瘋崩潰,聰明的女人由此黯然神傷,她們會變得好奇,最后被迫接受了現實。這是什么力量?

這種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靈的統治力量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這個并不快樂、焦躁不安、聰明、可怕,同時并不完美、受過傷害的作家擁有能夠掌控我丈夫靈魂的力量?

因為他本身就擁有這種力量,后來我才明白這一點,他身上具有某種危險、致命的力量。在那之后過了很久,我丈夫有一次對我說,這個人是他生命的“見證人”,他努力嘗試解釋。他說,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見證人,在年輕的時候遇見的這個人更為強壯,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實際都是為了能把內心深處感到羞愧的事情在這位無情的法官面前隱藏起來。見證人不相信我們。他知道別人不知道的關于我們的一切。也許你會被任命為總理或者獲得諾貝爾獎,但是見證人只是微笑。你相信這些嗎?……

他還說,我們一生中所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為了奉獻給見證人,我們要讓他相信我們并且從他那里獲得證明。在職業生涯中,在個體生命中,他所有的努力首先是為見證人準備的,你了解那種窘迫的處境嗎?當年輕的丈夫向他的妻子介紹“那位”朋友時,介紹他年輕時代偉大的伙伴時,他焦慮地等待朋友的反應,他的朋友是否喜歡這個女人,他的選擇是否正確?……他的朋友當然深思熟慮并且極其友好,但是暗地里卻心生妒忌,因為不管怎么說,這個女人都把朋友從一種感情關系中排擠了出來。那天晚上,他們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只是他們更有意識,因為他們倆知道得很多,而我對他們知道的東西卻一無所知。

但是這一次,我從他們的交談里明白:這兩個同謀——我的丈夫和作家——知曉某些關于男人和女人,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事情,對于這些事情,我丈夫跟我從來沒有提過。好像這些事不值得跟我提似的。

午夜過后,這位不速之客走了以后,我走到丈夫跟前直接問他:“你說,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

他從雪茄的煙霧后疲憊地眨著眼睛盯著我,仿佛剛泡完酒館回來,帶著宿醉的微醺聽我的責罵,實際上,那一天晚上我丈夫第一次邀請那個作家到我們家,并跟他一起進行那個奇怪的游戲,留給我們比狂歡或大吃大喝后更糟糕的余味。我們兩個人都感到很累,特別苦澀的感覺席卷而來。

“沒有,”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沒有瞧不起你,怎么會呢。你為什么這么想?你是一個聰明女人,而且有很強的個性。”他肯定地說。

我思忖著,心懷疑慮地聽著他講的話。我和他面對面地坐到已經收拾好了的桌子旁——我們在桌子旁坐了整整一晚,晚飯后沒去客廳里,而是在一堆煙蒂和空葡萄酒瓶之間“席后傾談”,因為客人喜歡這樣——我懷疑地反問:“聰明,有個性,是的,但你對我的個性和內心是怎么看的呢?”

我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令人傷神。我的丈夫認真地看著我,但是沒有回答。

好像他在說:“這是我的秘密。我肯定了你的聰穎和個性,你應該感到知足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很久以后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

作家很少到我們這里來。他和我丈夫也不經常見面,但是我還是能察覺到他們找機會見面的跡象,就像一個妒忌的女人感覺到丈夫身上一次短暫相遇遺留下的氣味一樣,甚至能感覺被一個女人的手緊握過而在男人的肌膚上留下的香料味道。當然,我非常妒忌作家,起初,我時不時地催促我丈夫再次邀請作家來跟我們一起共進晚餐。這種時候,我丈夫會不安地回避這個話題。“他過著隱居生活,不大與人來往,”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我,“他是個另類,是名作家,他要工作。”

但我知道他們有時候會偷偷見面。有一次,我在一家咖啡館里偶然看到他們,我從街上看到他們,我第一次有了那種病態、殘酷的感覺,就像被人用鋒利的物件,用刀或者尖銳的針刺傷一樣。

他們并沒有察覺到我,坐在咖啡館的一個包廂里,我的丈夫說了些什么,兩個人開始笑起來。我丈夫的面孔再次變得陌生,完全不同于在家里的模樣,完全不同,就像我不認識他一樣。我感到頭暈,快速地走開了,面無血色。

你瘋了嗎?我想,你在想什么呢?……這個人是他的朋友,一位著名作家,一個特別的人物,一個擁有智慧的人。如果他們見面,也不代表什么。你想讓他們怎么樣呢?……為什么你的心跳得這么厲害?……你害怕他們不讓你作為第三者參加游戲?怕你不能成為那個特殊的荒誕游戲中的一份子?……你擔心自己在他們眼中不夠聰明,或不夠有教養?你在妒忌嗎?……

我該對自己的念頭感到好笑,但是瘋狂的心跳并沒有停止下來。我的心怦怦亂跳,就像我即將分娩必須去醫院一樣,但那種妊娠時的心跳是甜蜜的、幸福的。我拼命在街上快步疾走,感覺遭到背叛并且被人拋棄。我在理智上理解并且也承認這一切:我的丈夫不希望我和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碰面,只有他認識和了解這個人,他們從年輕時代就已經認識,這是他的權利。另外,我丈夫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也感覺到他們某種程度上想騙我蒙我。晚上,我丈夫跟往常一樣按時回家,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

“你去哪里了?”當他吻我的手時,我問他。

“哪里?”他望著別處回答說,“哪里也沒去,我直接回家來了。”

“你撒謊。”我說。

他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毫無感情地、冷淡到幾乎有些厭煩地說:“對,我都忘了,我在路上碰到了拉扎爾,我們去一家咖啡館里坐了坐。你看,我真把這事給忘了。你看到我們在咖啡館了?”

他的語調是那樣真誠、平靜又有些驚訝,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對不起,”我說,“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沒有好感。我相信他既不是你真正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們的朋友。別再理他,躲他遠點。”我乞求道。

“噢!”我丈夫非常好奇地盯著我,他像往常一樣非常認真地擦拭著眼鏡,“我用不著躲拉扎爾,他從來就不是纏人的人。”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談過這個人。

現在我很想了解關于拉扎爾的一切,我閱讀他的著作,在我丈夫工作的圖書館里我找到了幾本,還帶著手寫的、措辭特別的推薦語。這些推薦文字里有什么特別之處?……那種不敬……我怎么說呢……不,這不是個很準確的詞……充滿了諷刺和挖苦,就如同作者本人也瞧不上一樣,因為他寫了這本書。在這些導讀中帶著某種羞辱、苦澀和悲傷,就如同他的名字下面寫著,“是的,是的,我也沒有辦法,但還是不能把我跟書里描寫的人物劃等號”。

在此之前,作家在我的印象里頗像某種周游世界的傳教士。而這個人在他的書里那么嚴肅地向世界如此宣告!……對于他寫的東西,我無法全部理解,就像他不屑于對我、對讀者闡述清楚一樣……對此評論家和讀者已經做過充分的評論,就像人們討厭所有的名人那樣,也有不少人痛恨這個作家。他從不談論他的任何一本書籍,從不談論文學。反之,他對別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奇:哪天晚上如果他來找我們,我必須向他解釋怎么腌制兔肉……你聽說過這種事嗎……是的,腌制兔肉。我要把我知道的所有關于腌制兔肉的知識教給他;他甚至請來了廚娘。然后他開始妙趣橫生地說起長頸鹿,他海闊天空,面面俱到,他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從不談論文學。

你說他們是不是都有些瘋狂?……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是后來我堅信,這所有的一切都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就像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那樣。他們不是瘋子,只是羞于坦露自己的內心。

但是拉扎爾后來消失了,只有他的書籍和文章圍繞著我。有時可以聽到關于他的流言蜚語,比如和某位政客或者某些著名的女人有關;但是從中不會得到任何確實的推論。政客發誓,著名的作家要加入他們的黨派,女人們炫耀說,她們征服了這頭怪獸,并用鐐銬拴住了他,但是最終怪獸還是逃回到自己的巢穴。幾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看到他。這期間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活著。他閱讀。他寫作。也許還施展魔法。說到這里,我向你講述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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