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次口述(2)
- 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 季羨林口述 蔡德貴整理
- 4074字
- 2017-02-16 16:01:07
季羨林:沒有這回事。我第一個建議,是北京市的一個陳什么,副市長,也不是龍新民,兩個字的名。名字里面有三點水。有一次這個陳什么市長,請我去到一個什么地方,講講什么叫人文奧運,那次去的名人不少,叫陳什么,怎么的,腦筋不行了。是副市長,名字里面有三點水。
蔡德貴:您喝點水吧。
季羨林:咱們這個口述歷史講到什么地方啦?
蔡德貴:上午講到私塾不是任曉麓先生。
季羨林:任曉麓就是任熹,朱熹的熹。他是跟我住的(一個地方),佛山街啊,中間有一個凹進去的一部分,那叫棗園,吃棗的棗,這里邊有棗樹,棗園,他的爸爸當(dāng)過一任縣長。
蔡德貴:那時候縣長是個很大的官。
季羨林:有名的知縣么,不管怎么樣,貪污啊,縣長最直接,做一任縣長,能貪污的,一輩子也花不了。不違背良心,你闊不了。所以任家呢,就做過一任縣長,結(jié)果那時候,他并瞧不起我。因為那時候我大概比他小,小的。所以正誼中學(xué)呢,我考入的是一年半級,那個同班哪,就有任熹。那時候,(他的)穿著,跟我都不一樣,(是)緞子衣服。所以那時候我們并沒有什么交情,住對面,也不談話。他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他呢。
蔡德貴:為什么您提到他呢?
季羨林:就是因為正誼中學(xué)同班,他那時候穿的是緞子衣服。在班上他擺出一個縣太爺親戚的架子,我受不了。
蔡德貴:他是您一開始就討厭的人。
季羨林:一開始討厭的人。
蔡德貴:您后來,和有架子的人不來往,是不是和他有關(guān)系。
季羨林:雖然我跟他住對門,我與他一點來往也沒有。在他眼中,我不值得一交。我是個窮孩子,也覺得和他不值一交。
蔡德貴:您叔父那時候地位也可以吧?
季羨林:不行。
蔡德貴:是個科員???
季羨林:他那個科員啊,山東省河務(wù)局工程科,四個,潘、陳、季、張。
蔡德貴:能夠掙多少錢呢?
季羨林:多少錢我不知道,反正我家里不缺錢花。
蔡德貴:您那時候生活并不很好啊。
季羨林:反正是個中人之家么,就是中產(chǎn)階級的那種生活,特別闊綽沒有,也不窮,想吃的東西,能夠都吃得到。
蔡德貴:是不是那時候,叔父因為您考試成績好,就獎勵一個油旋呢?
季羨林:那時候還不懂什么油旋。
蔡德貴:油旋是什么時候吃的?
季羨林:那很晚啦。哪一年忘記了。當(dāng)時并不認為油旋是山東特別的產(chǎn)物,一直到最近,油旋、油旋的,原來這個東西在我腦袋里,并沒有什么印象。后來有一個人哪,這個人我忘記啦,來找我,找我寫一個字,叫“酥脆香,油旋張”。
蔡德貴:是軟酥香,油旋張。
季羨林:軟不對的,因為油旋并不軟,里邊軟,外邊脆。那個字我還記得,脆酥香,油旋張。[16]
蔡德貴:是學(xué)習(xí)好了叔父獎勵嗎?
季羨林:(所謂獎勵油旋)沒有。我們家那時候,油旋這個也不認為是濟南的特產(chǎn)。
蔡德貴:那又是誤傳了。私塾里就念兩三天。為什么不念了呢?
季羨林:反正時間很短,那是叔父決定的啊。曹家巷南頭,路南,好像是大舅母的父親。
蔡德貴:私塾很小嗎?
季羨林:很小。在那里就是學(xué)習(xí)了幾個字,吵、鬧這兩個字。那個私塾里面不要吵,不要鬧,吵鬧是那時候認識的。
蔡德貴:《齊魯晚報》一篇文章說,您是被趕出來的。
季羨林:沒有。私塾就是時間很短。大概叔父覺得這不是正途,正途還得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才是正途。后來就趕上這個小學(xué)了。小學(xué)是這樣子,最早的小學(xué),叫一師附小。一師附小呢,在這個濟南一進南門哪,往西一拐,棺材市,那個街上啊,全是做棺材的。在棺材市,頭上,就是這個一師附小的地方。那里一個羨林樓,一個祝晨樓,兩個?,F(xiàn)在還在,祝晨就是王祝晨,王大牛。大概是一師附小,我算是一個,著名的學(xué)者,從那里出來的。所以蓋了一座樓。
蔡德貴:祝晨的兒子就是王浩。
季羨林:王浩,王浩后來我見過。這是很晚很晚啦,他回國,他是山東齊河的。
蔡德貴:他父子倆都很厲害啊!
季羨林:嗯。
蔡德貴:您還和王祝晨共事過。
季羨林:那是后來啦。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濟南高中教書,王祝晨也在那里教書。
蔡德貴:您那時候能夠和他平起平坐嗎?
季羨林:當(dāng)然平起平坐了,都是教員么。我對他表示尊敬,因為他是我的前輩。教員都是平等的。
蔡德貴:工資也基本一樣嗎?
季羨林:工資不知道。
蔡德貴:您一個月160塊現(xiàn)大洋。
季羨林:大學(xué)講師80塊。在濟南高中的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闊的一年,手里有錢花。一到禮拜天,我們幾個人,幾個同事,都有錢,大概是每個禮拜輪流請客,請客就是,吃遍了濟南的好館子。那時候訓(xùn)育主任,是國民黨派去的,叫張敘青。國民黨派去的,對學(xué)生進行思想工作的。
蔡德貴:張敘青類似于現(xiàn)在的政治輔導(dǎo)員。
季羨林:就是。
蔡德貴:他們是不是特務(wù)?
季羨林:特務(wù)???不是,夠不上。
蔡德貴:您和叔父的關(guān)系能不能多說點?
季羨林:這個我和叔父的關(guān)系啊,這個關(guān)系一言難盡。首先,我感激他。他如果有一個男孩子,那我也進不了城。他只有一個女孩,所以結(jié)果呢,就把我接到城里去了,濟南。接我的目的啊,并不想說是,讓我怎么中學(xué)、大學(xué)、留學(xué),不是,特別為我設(shè)計的,不是這么一條的路子。為我設(shè)計的是一條什么路子呢?有一陣,要我去考郵政局,郵政局那是鐵飯碗。當(dāng)時因為郵政局是鐵飯碗,只要不犯錯誤,不會失業(yè)。我當(dāng)時也沒有辦法反對,考了,沒有被錄取。要是錄取的話,就麻煩了。我這一輩子就在郵政局了。沒有被錄取呢,正好。既然沒有錄取,就得走別的路子發(fā)展了,就是到北京來考大學(xué)了。
這個山東有大學(xué),有山東大學(xué),有齊魯大學(xué),可是這個當(dāng)時的青年哪,凡我知道的,90%或者更多的,不愿意考山東的大學(xué),(山東的)大學(xué)也不行,山東大學(xué)也不行。都是想到北京來趕考,北京趕考的目標就是兩個:北大、清華。有一個問題,我老琢磨過,為什么不報北京師范大學(xué)?琢磨過,我的想法,就是,一般青年都不愿意當(dāng)教師,(不然)為什么不報北師大呢?沒有人報北師大。山東到北京趕考的人80多個,到北京沒有一個報考北京師范大學(xué)的。都是北大、清華。
蔡德貴:那時候有北師大嗎?
季羨林:我的印象,就是學(xué)生不愿意當(dāng)老師,我們那80人里面沒有報北師大的,都是北大、清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山東那個中學(xué)的水平,在全國中等偏下,水平并不高。到北京來,來了80個人,大概考入北大、清華的,只有四個人。四個還是虛名,因為我占了兩個,實際上就是只有三個,考上北大、清華的,一個北大數(shù)學(xué)系的王聯(lián)榜,一個北大英文系的宮興廉。就是我們幾個人。
其實他們兩個,特別是王聯(lián)榜,那個條件比我好,因為他是理科高中,我那一年考北大、清華,最吃虧的就是數(shù)學(xué)。他們大概有一個說法,我也沒有法證實,就是他們看卷子的人哪,考試的大概有幾萬人,看卷子的人哪,首先看國文、英文、數(shù)學(xué),這三門加起來,夠不夠180。60分及格么,三門就是三六一十八,要是夠的話,他們再看其他的。后來我有一段,我好像寫過文章,不贊成高中文理分科。文理分科,對這個文科的人很不利。文科也學(xué)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很膚淺的。
蔡德貴:他們數(shù)學(xué)都比您好?
季羨林:那兩個,是這樣子,王聯(lián)榜是理科高中。宮興廉哪,是文科,跟我一樣。就這么幾個,80個人,只有十分之一,不到(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考上名牌,北大、清華。那時候,我為什么選清華,不選北大?我都考上了,這就是押寶了。我就下意識感覺到,要出國,清華比北大條件好,當(dāng)時的學(xué)生,我們高中學(xué)生這一屆,最羨慕的就是出國。什么原因呢?出國回來以后啊,就是教授,那時候的教授,美國留學(xué)生很多。有的連學(xué)位都拿不到,美國回來,就是教授,(沒有學(xué)位)也能當(dāng)教授。吳宓[17]并沒有拿到博士學(xué)位,吳宓啊,他不是博士。
蔡德貴:陳寅恪先生也沒有拿。
季羨林:陳寅恪是另外一個,不拿,不是沒拿,是不拿,(不是拿不到)??墒俏液芰w慕陳寅恪先生這個精神,可是我自己不愿意那么干。因為干,我這個材料比陳寅恪那差遠去了。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按部就班,往前走吧。
蔡德貴:陳寅恪是家學(xué)。
季羨林:那不成問題啊。陳三立不是他爸爸么,湖南的。
蔡德貴:江西的,江西老表。
季羨林:江西的,他祖父陳寶箴。
蔡德貴:陳寅恪的名字,我也搞清楚了。為什么念què,不念kè。
季羨林:問題還有一個,東語系的一個學(xué)生,叫令恪。也念令?。╭uè)為什么,一到名字里面,都念què,不念kè了。不過,這話又說回來,陳寅恪德文的名字就念kè。[18]嗯。這樣子啊。(他的名字的叫法,我不知道。)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本來有條件,在德國拿一個博士,在美國拿一個博士。他就是不拿。陳寅恪先生跟我的哥廷根的Dr.Father瓦爾德施密特,博士父親,博士父親就是我的博士論文的指導(dǎo)老師,跟他是同學(xué),在柏林大學(xué)。柏林大學(xué)教授里面有名的,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那個呂德斯,那個人是,有非凡的才能,那個西克常常跟我講,他說(Heinrich Lüders zauberhaft)德文的意思,就是神奇,呂德斯這個人簡直神奇。印度人考古,遇到問題,解決不了,說你去柏林找呂德斯,而且找的話,沒有解決不了的。那個人就是西克講的,神奇,天才。他有一本書,是論文,德文是Philologica Indica, Indica拉丁文哪,就是《關(guān)于印度的語言研究》,Philologica Indica,他這個書,我是看過幾遍,不過這個書確實了不起,那么厚的一本。在里邊,我琢磨寫文章怎么寫,處理問題怎么處理,發(fā)現(xiàn)問題怎么發(fā)現(xiàn)。
蔡德貴:都有啦。
季羨林:這是我自己定的,我在里邊學(xué)這個問題,怎么發(fā)現(xiàn)學(xué)術(shù)問題,怎么解決的,怎么發(fā)現(xiàn)的。這個書,Philologica Indica,我是看過幾遍,對我后來做學(xué)問呢,有很大的影響,恐怕影響最大的就是這本書。呂德斯我并沒有見過,沒見過,因為我也不到柏林去,他也不到哥廷根。他的徒弟瓦爾德施密特是陳寅恪的同學(xué),陳寅恪是呂德斯的學(xué)生。(他們是)同門(弟子),那時候不能叫同班,因為也沒有什么班,就兩個人。這本書后來出了,我買過。我看過幾遍,下過一番功夫。
就他這個,這個呂德斯,也確實了不起。比方這個《摩訶婆羅多》,大史詩。他讀完了《摩訶婆羅多》,他跟別人就不一樣。他在《摩訶婆羅多》里面,不同的語言,風(fēng)格,各種方面,分了好多段,《摩訶婆羅多》這本巨大的著作,不是一個時期寫出的,可怎么分,別人分不了。就是呂德斯給分的。
蔡德貴:各部分的語言,風(fēng)格,特點都闡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