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八次口述
- 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 季羨林口述 蔡德貴整理
- 4909字
- 2017-02-16 16:01:07
2008年11月13日下午3:50~5:10
蔡德貴:尚傳道不是四平市市長,是吉林民政廳廳長兼長春市市長。
季羨林:嗯。
蔡德貴:錢昌照后來是政協副主席。
季羨林:錢昌照大概是副部長。政協副主席,那是解放以后了,不然沒有政協的。
蔡德貴:是您和饒宗頤老提到,在泰國創辦的《華學》雜志,國內沒有發行。
季羨林:我都不記得了,出了沒有?
蔡德貴:上次講到胡適的辦公室,涉及胡適的總統夢,引出了清華大學到南京向蔣介石請愿。一系列很精彩的故事就出來了,今天還是講胡適嗎?
季羨林:根據你的線索講吧。胡適就是這樣子,當時鄧廣銘不是他的秘書嗎,那時候我們辦了一個什么《大公報》的副刊,胡適是很矛盾的一個人物,他對學術很有興趣。他研究《水經注》,到了入迷的程度。有一次,我們在北京圖書館開會,胡適來了,他說,我還有緊急的一個會,這個會的時間一到,我就走。一談到《水經注》,胡適不走了。
蔡德貴:誰引起這個話題?
季羨林:忘記是誰了,亂七八糟開會的,有人講到了。竟然忘記了另外重要的會議了。
蔡德貴:就一直討論《水經注》。
季羨林:我跟你說過北大的沈崇事件,學生不是鬧學潮么。那時候北京市怎么好像是李宗仁的頭兒,桂系的。學生鬧學潮,那個蔣介石派了他的憲兵第5團,最嫡系的部隊,到北京來鎮壓學生,抓了一些學生。后來,胡適坐著他那輛北京市僅有的私人汽車,到處奔走,主要是(找)李宗仁,就是要求放學生,北大的學生不能抓。那時候李宗仁哪,還得買他一點賬,為什么原因呢?嚷著胡適當總統,當然是胡說八道啦,既然嚷出來了,雖然是胡說八道,但既然有了說法,也不一定就是空穴來風。李宗仁知道了這一點,就小心了一點。要是他真當了總統,這個人還不能得罪。就是要放學生,沒有什么話好講,主要是(放)北大的學生。清華那時候的學生,不像北大的學生,那樣關心政治。昨天不是講過了嗎?我們在南京請愿,絕食請愿,清華的,包括我自己在內,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北大呢,鬧得是有聲有色,兩個兵架著一個學生,送上火車,一直送到北京。清華讓那個錢昌照(忽悠了)。我們在中央軍校,半夜呢,蔣介石果然來了。
蔡德貴:半夜來的啊?
季羨林:蔣介石來了,半夜來了,就一片謊話。他說,你們從北京來,就沒有看到我派兵,到北方抗日嗎?當然火車南南北北都有,誰知道里邊是不是有抗日的啊?他說,我派了兵了,到北方去抗日。那時候說,機關槍不能打敗日本人,民間傳說大刀能夠砍日本人。當時我也相信,機關槍打不了,大刀打得了,不成道理啊,可是都相信。那時候宋哲元,在北方,還有這個閻錫山,太原也靠北方,他沒有退路。后來這個山東啊,就是韓復榘,韓復榘這個人哪,原來是馮玉祥的人,后來倒戈了。倒戈了以后,就叛變了馮玉祥。結果馮玉祥就沒有辦法,就下臺了,下臺干嗎呢?就來山東找韓復榘,結果馮玉祥就住在了泰山,那時候住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現在知道就是住在斗母宮。請這個人哪,教書,就是吳組緗,馮玉祥這個人,對老師啊,對吳組緗執禮甚恭。
蔡德貴:吳組緗那時候地位相當高了。
季羨林:吳組緗那時候在清華比我高一級,他是五級的,我是六級的。
蔡德貴:那他就和那個尚傳道是一級的,也是五級的。而且尚傳道好像還是學生會主席。
季羨林:對。當時那個學生會啊,也是兩派爭。兩派爭啊,后來共產黨抵不過國民黨。共產黨有個什么人呢?有一個唐錫潮[60],唐朝的唐,金銀銅鐵錫的錫,潮水的潮。后來到聯合國當副秘書長,那是解放以后了。就是后來的唐明照,我們跟他開玩笑,叫他“唐三毛”。因為他頭上啊,沒有頭發了。當時不是有一部流行的書《三毛流浪記》嗎,他頭上的頭發非常少,就叫他唐三毛。他那個人是英文忒好。
蔡德貴:唐錫潮就是唐明照?
季羨林:唐錫潮就是唐明照。
蔡德貴:后來唐明照叫得多了。
季羨林:唐錫潮就不用了。
蔡德貴:叫他唐三毛,他也不惱啊?
季羨林:就是開玩笑。他也是很隨和的人。
蔡德貴:在清華,您跟他熟嗎?
季羨林:不熟。沒有什么來往。
蔡德貴:解放后您是不是經常能見到他?
季羨林:也不經常見。他在聯合國做副秘書長,那個工資非常高,后來回國以后,多少萬美元,大概有幾百萬美元,都捐給國家了。唐三毛,唐聞生是他的女兒。
蔡德貴:唐聞生英文也相當棒了?
季羨林:唐聞生是這樣子,老毛那時候,解放后了,在中南海游泳池旁邊,安營扎寨,王海蓉與老毛啊,有點親戚關系。大概唐聞生認識毛,也是王海蓉介紹的。那時候毛呢,找一個人給他念書。他自己那時候歲數不大,眼睛能看,可是不愿意看,就讓人念。念書的有兩個條件,第一個是女的,第二個是漂亮的。
蔡德貴:唐聞生符合這個條件嗎?
季羨林:啊?唐聞生不是特別漂亮。反正他要求的,是女的,漂亮的。
蔡德貴:唐聞生是不是教過英語啊?
季羨林:教過什么,忘記了。后來我們在釣魚臺國賓館,有一次開會,我碰到過唐聞生。
蔡德貴:她不是北大的學生吧?
季羨林:她不是。可能是二外的,二外當時英語很有名氣。就是現在的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前身。
蔡德貴:二外?
季羨林:第二外國語學校,現在就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現在(2005~2009年)的校長是郝平。
蔡德貴:郝平是不是當過您的助手啊?
季羨林:他在校長辦公室工作過,給張學書當秘書。
蔡德貴:張學書在13公寓住。
季羨林:我在那時候住13公寓。那時候郝平是外事處長,外事處是有錢的機構,每到過年過節,辦幾座酒席,一個送給他的老上司張學書,另外也給我送一份。
蔡德貴:他也是山東人,青島的。
季羨林:我沒有注意。
蔡德貴:您在釣魚臺國賓館見過毛澤東嗎?
季羨林:我見毛澤東不是在釣魚臺國賓館,是在北京飯店。當時印度慶祝國慶節招待會,租了北京飯店,毛澤東參加了。平常毛澤東不出席這種會,對印度是例外,不是一個有名的講話嗎?毛澤東說,印度是很好的民族,是偉大的民族,中印兩國的關系幾千年來是很好的。這是那個有名的講話。[61]
蔡德貴:就是在北京飯店講的?
季羨林:就是在北京飯店,那是印度大使借北京飯店召開招待會,毛澤東參加了。一般的這種會他是不參加的。
蔡德貴:他在招待會上還吃東西了嗎?
季羨林:吃了。
蔡德貴:那應該是準備的印度餐了。
季羨林:有點印度菜,主要是中餐。印度飯有一種炸的東西,挺脆的。里邊有點咖喱。
蔡德貴:見毛澤東就這一次嗎?
季羨林:以后也見過,在八大[62]。
蔡德貴:您是列席代表嗎?
季羨林:不是,翻譯處的。
蔡德貴:翻譯八大的文件。
季羨林:就是同聲傳譯,另外,八大文件。
蔡德貴:翻譯處很多人啦。
季羨林:當時人數不少。當時那個中央組織部通令全國,只要八大翻譯處要的人,不管是什么,都得來,不管是局長還是教授,只要八大翻譯處點了名,都要來。那時候調了不少人。當時住在西苑飯店。
蔡德貴:那您是翻譯德語還是英語?
季羨林:同聲傳譯我在德語組。后來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世界語言長短不一,你開大會,你總得同時鼓掌么,結束的時候。可結果不行,哪一種語言也不如中國語言簡捷。所以后來,不能同時鼓掌成了一個問題,那時候秘書長是周恩來,八大的,就給他請示怎么辦?原來他建議,發言的桌上裝一盞紅燈,你上邊同聲傳譯啊,認為這個,主要是中國代表,講的快了,你就按一下紅燈。要不,就不能同時鼓掌。
蔡德貴:用這種方法解決。
季羨林:最初是適得其反,這個中國代表一看紅燈,更緊張了,越來越快。到后來,就又請示周恩來,他說,你們可以刪節。反正最后要印出來的,刪節一點不要緊。所以我們后來,發言的主要問題不是翻譯本身,而是怎么刪節。就是研究這個玩意兒。
蔡德貴:八大的花絮很多了。聽說周恩來這個人對翻譯比較隨和,陳毅脾氣比較大。您給陳毅當過翻譯嗎?
季羨林:沒有。陳毅是這樣子。有一次碰到一個詞:倚老賣老。是周恩來接待外賓,用了倚老賣老。那個翻譯當時卡了殼,翻譯不出來了。招待會完了后,周恩來就把中國的招待人員,包括翻譯留下,研究怎么叫倚老賣老,怎么翻譯,英文,研究半天,也沒有想出一個大家都同意的。后來,哪個社,出版《漢英詞典》。
蔡德貴:商務印書館。
季羨林:不是商務印書館,一個什么社[63]。有一次這個社開會,這個社長呢,為了出版這個《漢英詞典》,舉行一個招待會,這個社長說,我要準備劃出1000萬,來推廣這個《漢英詞典》。后來我就拿到這個詞典以后,翻譯就看這個倚老賣老怎么翻譯,我覺得他翻譯得不錯。我說,社長同志,有這個倚老賣老,你們這個詞典質量很高啊!你們這1000萬啊,可以省了。倚老賣老他翻譯成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 seniority or old age。在里邊得到好處,老么,old age,我覺得他翻譯是對的,就是利用自己這個老作為資本,得到好處。
蔡德貴:周恩來那次就沒有翻譯出來。
季羨林:周恩來那次沒有翻譯出來,中國人都留下啦。研究啊。周恩來與斯大林一樣,也是夜貓子。
蔡德貴:愿意開夜車,那你們給他當翻譯也要開夜車。
季羨林:嗯。后來,那個誰,斯大林啊。傳說,請外交官吃早飯,什么時候呢?吃早飯,是晚上8點。他說吃,我晚上8點就吃早飯。他是徹夜工作的。8點他吃早飯。
蔡德貴:您給周恩來當過翻譯嗎?
季羨林:有一次,是這樣子,(1957年9月)印度(副)總統(拉達克里希南)來了,演這個《沙恭達羅》[64],周恩來陪他,在東單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是吳雪。看《沙恭達羅》,主演是吳雪,我是中文的譯者。吳雪就演這個《沙恭達羅》的婆羅門,她本來就是搞戲劇的。周恩來是中國的主人,陳老總是外交部長么,也一起招待。那個《沙恭達羅》演過幾次,不止這一次。都是在那個青年藝術劇院,東單。
蔡德貴:那您還要把劇情翻譯嗎?
季羨林:漢文譯本已經發了。
蔡德貴:劉少奇您接觸過嗎?
季羨林:劉少奇沒大跟他接觸,不知道為什么。他這種場合,他也(不大出席)。他那時候,不是彭真講的嗎?兩個主席,國家主席是劉少奇,黨的主席是毛澤東。彭真,他是,說分為兩派,一派是井岡山,一派是國內做地下斗爭,地下黨的。地下黨,后來怎么劉少奇一下子變成叛徒、內奸、工賊了。后來我說,前一天是國家領導人之一,一下子就變成叛徒、內奸、工賊。那個“文化大革命”就是針對劉少奇的,就是打倒劉少奇。那個,我們都不知道了。
蔡德貴:您跟周恩來的交往也不算很多啊!他是不是也在德國待過?
季羨林:嗯。不多。(周恩來)在德國和法國都待過。
蔡德貴:您跟朱德還是哥廷根大學的校友呢。
季羨林:對。他在哥廷根待過。可他那個房子,我始終沒有找到。他住的房子,始終我不知道。在哥廷根,我找不著。都傳說,說他在那里住過。找過,我在哥廷根住10年么,沒有找到。大家都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中國的一個元帥,在哥廷根待過,哪幢房子不知道,恐怕拆掉了。
蔡德貴:哥廷根很小,如果找可以找到的。
季羨林:沒有多少人的。
蔡德貴:國內的恩師這三位。
季羨林:第四位還找不找?
蔡德貴:找。對您影響大的還有沒有呢?對您影響深的是不是都談?
季羨林:國內夠得上師的水平的人哪,我就想不出幾個來,再想的話呢,就是高中,不過那個王崑玉什么的,國內的,他沒有法和陳寅恪、湯用彤、胡適比。國內恩師譜,陳寅恪、湯用彤、胡適,這是肯定沒有問題。第四個不知道。
蔡德貴:那吳宓算不算?
季羨林:不算。不算的原因就是……
蔡德貴:您在《清華園日記》里,對他印象不是很好。
季羨林:他這樣子,他這個人,只喜歡……這個現在不談了。不談老師的事。
蔡德貴:德國還有別的嗎?[65]西克、哈隆、瓦爾德施密特。
季羨林:應該加一個布勞恩。原來我忘記了。他是教斯拉夫語言的。當時德國考博士,不是要三個系么。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副系一個定了,一個英文,英文我可以省點勁兒。英文之外就是俄文。俄文不能成為系,一個斯拉夫語。斯拉夫語,那個語言當時,我就考慮了,就是南斯拉夫,但是不叫南斯拉夫語,沒有這個說法,叫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當時這個教俄文的啊,叫馮·格林,他始終沒有成為教授,所以他這個一肚子牢騷。他一個大學啊,一個系,只有一個教授,它不像美國、中國,一個系一大堆教授。
蔡德貴:馮·格林教俄文。布勞恩教?
季羨林:馮·格林教俄文。布勞恩教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
蔡德貴:實際上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學好了,和南斯拉夫人對話沒有問題了。
季羨林:這個我不知道。反正他們講,意大利和西班牙,要是自己講啊,對面能夠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