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三次口述
- 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 季羨林口述 蔡德貴整理
- 4139字
- 2017-02-16 16:01:07
2008年11月7日上午
季承:我來給您磕頭,還要聽您的教訓(xùn)啊!
季羨林:有什么教訓(xùn)的,見到你就最好了。
蔡德貴:先生想您啊!
季承:我以前是來不了。
季羨林:我知道。這個社會真復(fù)雜,人家家庭父子團圓是好事,為什么好事不讓它實現(xiàn)。
季承:不光是我們,連徐淑艷、五舅、五舅媽,還有咱們濟南的親屬,都來不了。
季羨林:五舅還活著啊?
季承:五舅媽93歲了,五舅媽特別想您,一天到晚哭著喊著要來見您。大家都挺好,都掛念您。
季羨林:掛念那是必然的。這個人生就是這樣子,一輩子走一條直路的人,很少很少,總是彎彎曲曲。
季承:我現(xiàn)在呢,還是在李政道那里工作。
季羨林:啊,現(xiàn)在還在那里啊!
季承:我每天上班下班,從大興到中關(guān)村,都經(jīng)過這個醫(yī)院。
季羨林:我知道,你在李政道那里工作好多年了。
季承:昨天李先生剛走,他來了一個月了。我到飛機場去送他。
季羨林:他還是回美國啊?
季承:但是他在北大有個家,就是陳岱孫的那個房子。
季羨林:啊,在那里,南大地啊!我知道給他留一座。清華給楊振寧留了一座,北大給李政道。
季承:分工了。我給李政道寫了一本傳,現(xiàn)在還沒有出來,差不多寫好了。他這個人也是很了不起,主要是很刻苦,從來不休息,像您一樣,就是工作狂啊!
季羨林:對。這個懶人哪,沒有出息。
季承:是。他很勤奮,現(xiàn)在出最新觀點的文章,這次來在中國作了學(xué)術(shù)報告,他是在最前沿。每年都出好幾篇文章,好多人都不干了,干不動了,他還在算呢,算的公式是密密麻麻。
季羨林:楊振寧小的時候,他爸爸清華的教授楊武之[43],那時候他比我小多了。當然那時候不是以后成為諾貝爾獲得者了。他爸爸楊武之,是數(shù)學(xué)的。
季承:楊振寧已經(jīng)不做了,不做理論物理了,他停筆了。李政道還做。李政道83歲了。
季羨林:83歲啦。
季承:還算年輕啊!五舅和五舅媽現(xiàn)在都健在,不錯。
季羨林:不簡單。
季承:一個90歲,一個93歲,我前天還去他們家看過他們。他們讓我給您帶好,方便的時候來看您。
季羨林:現(xiàn)在讓我回濟南,難了。走不動路,一走就得輪椅。
唐師曾:先生,我忒高興,您父子團聚,我特別高興。
季羨林:嗯。這是人之常情,不高興的人的那個心理,我都不大理解。
唐師曾:您那天寫的那個話:愛國、孝親、尊師、重友,我知道您心里想說什么了。您哪一天,想寫字了,就給我這樣的學(xué)生寫這八個字。讓更多的人愛國、孝親、尊師、重友,這社會缺點這個了。
蔡德貴:我讀您的為善最樂,能忍自安,這里邊文章太大了。
季羨林:對。
蔡德貴:可是您晚年受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們都想不到啊!錢文忠也說,父子父子就是不讓見面,什么意思啊!我們相信正義必然戰(zhàn)勝邪惡。錢文忠那邊也高興死了。
季羨林:文忠是……
季承:有一次我交涉2小時,不讓進。我今天給您帶的不是餃子,是懶龍,還有過年的那個什香菜。小馬(曉琴)做的……
季羨林:懶龍就是卷胡餅。
蔡德貴:沒有聽說過。您特別愿意吃啊?
季承:這就是那個卷胡餅。這就是什香菜,您聞聞。
季羨林:聞見了。
季承:我跟孝廉不是離婚了嘛。
季羨林:我知道。
季承:和小馬結(jié)婚了。
季羨林:我知道。都知道。
季承:她對我非常好。
季羨林:都知道。
季承:我現(xiàn)在還有了一個小孩。您的另外一個孫子。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慣起名叫季宏德。
季羨林:哦。
季承:三個月了,很好玩啊!過兩天帶他來看您,看老爺爺。現(xiàn)在的情況有些復(fù)雜。
季羨林:我體會比你深。這個,復(fù)雜到一個什么程度呢?要不小心,就有性命的危險。
季承:所以我們在外頭的人很擔(dān)心。
季羨林:我知道這個。知道這個。現(xiàn)在呢,就是防備人下毒。不是開玩笑。想拿刀子捅,可能性不大,他消滅你,放毒藥。消滅我干嗎呢?因為我了解的情況太多,知道得太多,對這些人不利,特別是關(guān)于字畫。那我最清楚,要把我去掉的話呢,好多事情就可以掩蓋。其實掩蓋不了,天底下的事情,做了,你就不要掩蓋,要掩蓋就會弄巧成拙。就是,一個心理,不讓別人父子見面,這個心理我現(xiàn)在還沒琢磨透,我琢磨一點。
蔡德貴:而且不光是不讓見面,還兩邊都說壞話啊!說季老師不孝順。
季承:說我是壞人啊!
季羨林:這個啊,我腦筋還沒有糊涂。
蔡德貴:您那心就跟明鏡似的,就是太能忍了。原諒學(xué)生說直話了,您的弱點也是太能忍了。您要是早不忍,也不會到這一步,心太善良了。
季羨林:不是哦。我說,他說得沒錯。我是與人為善,過了頭,就不好了。什么事情過頭,都不好。
蔡德貴:所以元化老就批評您,您太善良了,結(jié)果您識人有問題了。
季羨林:就是這個問題。
蔡德貴:元化老說得太對了。您學(xué)問是第一流的,學(xué)問最棒,但是太善良了,識人就不清楚了。
季羨林:對。就是這個。
蔡德貴:季老師進來就這么難。我們干著急,也沒有用,因為我們進來也很難。
季羨林:不讓兒子見父親,這個思想啊,我能夠了解一點。
蔡德貴:他就是想控制您。
季羨林:控制這個詞太嚴重了。不用控制,類似的詞。我這個人,他也控制不了。我現(xiàn)在是難得糊涂啊!
蔡德貴:這是一個歷史的鏡頭,這才是歷史的鏡頭。13年哪,先生,您兒子沒有來看您了。
季羨林:哦。年這個概念,我倒沒有。只知道很長了。季清來了,我見了,她陪我一天。
季承:她下個禮拜六,再來。大泓和二泓商量,他們沒有時間,讓季清來看您。季清寫了關(guān)于您的書。我也寫了一些東西,卞毓方幫助我。他寫過您的書,非常關(guān)心,讓我問候您。
季羨林:我知道。我就沒有想到,你其實離這里很近很近,后來就是為什么種種障礙,為什么?這個心理,我了解一點,還不太很透。
季承:有一次我在外面站了兩個小時,還是冬天。都沒有進來。
季羨林:這個情況,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要來,有人從中作梗。這個我知道。現(xiàn)在這樣子,現(xiàn)在呢,我倒隨時小心,為什么呢?如果把我除掉,好多人可以超脫,因為我了解的情況太多,特別關(guān)于我的藏畫,我了解最清楚。所以我要很小心,這種事情說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實際上可能都有的。所以這個問題就是,這個人哪,這個壞人啊,世界上還真有,這個不能不承認。
季承:是啊!要小心一些就是了,要保重。
季羨林:你說,我們離得那么近,就是見不到。
季承:我每天來回經(jīng)過這個地方,就是不讓進。
蔡德貴:這個叫精神折磨。
季承:精神折磨。現(xiàn)在好了,我們可以見面了。
季羨林:(笑)現(xiàn)在,問題不那么大了。
季承:對,對。您有些事情,需要我做的,您就告訴我。
季羨林:我現(xiàn)在,在這里我住了五六年了。大概,我早就想回北大,北大我好幾處房子,13公寓一處,院士樓1號樓是我的。可是301醫(yī)院大概不一定放。
季承:我看還是在這里條件好。家里頭條件哪,不及時。
季羨林:這個沒有問題的。不過,我感到老是在醫(yī)院里住,也不是個長法。也沒有什么辦法。有一次,我回家去過一趟,回家就發(fā)高燒。這個發(fā)高燒,不是人制造的啊,北大的校醫(yī)院派救護車把我送回來了。
季承:很危險,我聽說了。咱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做一些改善,可以回去的。主要是醫(yī)療跟不上。
季羨林:出門沒有問題的。我回去過一次,主要是看大強盜,就是小貓。
蔡德貴:沒見到啊?
季羨林:見到了。
蔡德貴:7月份回去,您見到啦?
季羨林:見到了,大強盜,這個貓啊,通人性啊!
蔡德貴:那是去年吧。
季羨林:不是今年。
蔡德貴:今年您沒見到啊!那是去年哪,大強盜撲到您身上了。
季羨林:就說是季羨林摟抱大強盜,還是大強盜摟抱季羨林啊?
唐師曾:大強盜比人還好。您最喜歡的就是大強盜吧?
季羨林:這個動物啊,通人性。
季承:比人強。
唐師曾:我見過您的貓,在荷花塘。
季羨林:我原來最多的時候有六只貓。
蔡德貴:是不是大強盜有俠氣啊?
季羨林:你說俠氣也可以。
唐師曾:我給您再當一次大強盜。您千萬記住給我寫愛國、孝親、尊師、重友。給我這個老鴉大強盜。
蔡德貴:我順便問一句,您寫過一幅字,叫作“志當存高遠,行不外平常”。過去您寫的是“志當存高遠,心不外平常”。這個行字,和那個心字有什么區(qū)別?行為的行。
季羨林:我知道。“志當存高遠”就等于那個,“極高明而道中庸”,一個意思。“極高明而道中庸”,意志要高,行為要平常。行就是要平常。不能在平常之外。
蔡德貴:不要有傲氣,要有骨氣。
季羨林:對。
唐師曾的朋友:北大說您的書畫一幅也沒有丟。他們說張衡造謠。
季羨林:(笑)胡說八道啊!
蔡德貴:他沒有向您落實。
季羨林:沒有。
蔡德貴:也沒有向張衡落實。怎么能夠說沒有呢?
季羨林:偷畫的事是千真萬確。
蔡德貴:不是張衡先告訴您的。
季羨林:我當時有感覺。當面叫你季爺爺,季爺爺?shù)模澈缶屯的愕漠嫛_@個我知道。這個偷畫的事情,誰也掩蓋不了。怎么叫誰也掩蓋不了呢?因為拿出去在拍賣行,拍賣行有照片,所以人證、物證都有,想否認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就是偷多少,我不知道。我那個畫,反正要說經(jīng)濟價值,沒有法說。因為古畫這個沒有法說。人喜歡,跟不喜歡,這個不一樣的。
蔡德貴:您那個《御碑頌》不是也找了好長時間,沒有找著嗎?
季羨林:是《御書頌》。
蔡德貴:后來說是用膠帶紙把它繃在木板床底下了嗎?
季羨林:對。是《御書頌》。《御書頌》是這個樣子,大概是描的。
蔡德貴:描的?不是蘇東坡的真跡嗎?
季羨林:蘇東坡的真跡,描的。我為什么買那個呢?因為思想改造運動。西單文物商店,原來啊,文物商店,這個東西在文物商店,后來思想改造的話,震動很大,所以,西單文物商店自己講,是假的。假的,就是這樣子,描的。不過有一個問題,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了解,為什么呢?因為在這一張紙上,上邊有乾隆皇帝啊,題了幾幅字,乾隆啊,前邊有乾隆寫的,中間有乾隆的。它是乾隆御書房里邊的鎮(zhèn)房之寶。乾隆的字還有。
蔡德貴:那就了不得了,價值連城啊!整理的時候,您見過嗎?
季羨林:沒有。反正是,就是當時宣傳思想改造運動,把人改造得說實話,當時,為政治服務(wù)。
季羨林:(笑)我這個日記是抄家抄出來的,為什么抄家呢?反對聶元梓,因為我這個人不是搞政治的,可是碰到這個政治,我得要講一個是非,我認為聶元梓那是個小人,所以要反對她。當時我自己很有把握,你抄家抄不出來,我一輩子國內(nèi)國外的反動派,毫無勾結(jié)。不過抄家抄出什么呢?蔣介石和宋美齡的一張照片,那時候在哥廷根有個人哪,那個人很怪,到現(xiàn)在我總懷疑那個人是什么藍衣社的。拿著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到處送人。送我的那張,我隨便一丟,一抄家抄出來,就成為罪狀了。到后來一直搞了好多年,恢復(fù)黨籍,有人提出來了。張寶勝就說,你們回去查一查,你們信里邊有沒有林彪的那個郵票?結(jié)果就沒有人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