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姜子野只覺得這書生雖是迂了些,卻是心懷天下,若是真能金榜題名,或許能成為一名心系百姓的好官。而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孫培元做了這平遙縣官,數年來清正廉潔,縣中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見姜子野頷首,孫培元眉飛色舞地道:“我那太平夢,眼下真要實現啦!”
“啊?”聽到這一句,姜子野倒是愣了。莫說是他,就連隋同甫都是微怔模樣。
只聽孫培元又繼續說下去:“這位京城來的趙統領,就是帶著當今圣上的新諭而來!這是天下武者之福,更是萬民百姓之福,天下不武之景,指日可待!”
那趙瀚便從懷中掏出一張黃榜,雙手展開,只見那帛書上,“太平約”三個大字分外醒目。
趙瀚正色起身,宣讀圣諭:“太平約,意在存天理、滅邪道,肅清武林,天下不武,止幫派爭斗,還百姓太平。凡武林人士,應以此約為準,一不可聚眾斗武,二不可攜帶兵器,三不可幫派尋仇,凡事應守刑律之法,消門戶之芥蒂,歸兵部之統領,從天朝之號令。至于武學典籍,屬天朝之寶,應上交朝廷,經禮部整理,入武學書庫,千古流芳,永世留存,惠澤萬民,饋贈子孫?!?
那字字句句,聽得孫培元一臉欣喜,卻讓隋同甫和姜子野面色漸沉。二人面面相覷,沉默良久。
待到趙瀚宣讀完畢,隋同甫斂眉道:“這太平約確有其道理。聚眾斗武,傷及無辜,確實不該。而我天朝子民,守刑律之法也是分內之事。只是,消門戶芥蒂,歸兵部之統領,上繳武學典籍,這幾項是否有些欠妥?”
“放肆!”趙瀚怒而拍桌,一掌震碎了杯盞,只見他以馬鞭指向隋同甫,怒道,“你算個什么東西,竟敢質疑圣上?今日若不是給孫大人面子,本統領豈會跟爾等多費唇舌!這太平約,你隋家槍簽是不簽!”
面對趙瀚的質問,隋同甫一手負在身后,淡然道:“簽又怎樣,不簽又怎樣?”
“簽了太平約,則判為武林正道,歸順朝廷,你隋家槍弟子歸為兵部統領,亦民亦兵,戰時保家衛國。”趙瀚冷笑道,“不簽,自然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
趙瀚赤裸裸的威脅之言,讓姜子野拍桌而起,怒道:“正道邪道,豈是你一紙公文便可斷言的?什么勞什子的太平約,我行得正坐得端,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厚土,又何須你們這些官腿子承認?”
眼看雙方就要動手,孫培元急得滿頭大汗,趕忙站出來打圓場:“姜兄,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這太平約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啊!你該知曉,江湖紛亂,許多邪魔外道動輒殺人放火,危害百姓。有了這太平約聚集正道人士,與朝廷一起共剿邪派,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不等姜子野反駁,孫培元又道:“至于隋掌門剛說的三件不妥,其一,消門戶芥蒂,你們該知道,江湖上幫派恩怨錯綜復雜,動輒尋仇滋事,今日你殺我,明日我殺你,這一來二去,冤仇甚深。若是能借太平約消除這些門派恩怨,那是惠澤鄉里啊?!?
“其二,歸兵部之統領,此點更有道理。咱平遙縣出了什么強盜匪徒,姜兄你不也常幫我捉拿犯人么?你常說,學武不只為強身健體,還為懲惡揚善。若你們簽了這太平約,歸兵部統領,便能名正言順地行俠仗義了啊!至于天下太平之時,弟子們安居止武,與往日無異。而剛剛趙統領所說,戰時保家衛國,不正是你們武者所遵循的道義嗎?”
“其三,關于武學典籍,太平約所言之上繳,只是為留存之用,為的是流傳子孫,不致經典失傳。你們隋家槍依舊是你們隋家槍,這一點不會動搖變更,只是成為朝廷所承認之名門正道,遵守律法,從國號令而已,與你們并無任何損失,說到底還是一件惠澤子弟的好事??!”
見孫培元苦口婆心地勸解,隋同甫淡淡道:“孫大人,你口口聲聲說,太平約是一件惠澤百姓的好事,可你是否又想過,我隋家槍弟子,還有那千千萬萬的武林人士,也是天朝百姓呢?你可問過他們,愿不愿意歸為兵部,愿不愿意遠赴戰場?”
聽見這話,孫培元脫口而出:“這還用問?既是學武之人,怎能不愿意上戰場?若沒有保家衛國的信念,學武為何!”
“沒錯,我是說過,學武之人應懲惡揚善,”姜子野大聲道,“但行俠仗義、鋤強扶弱還得打報告,還得這個兵部那個刑部認可,那還是什么武者,那與朝廷的狗腿子又有何分別?還有什么不可攜帶兵器,更是可笑!我姜子野,學的是隋家槍,槍在人在,槍斷人亡!”
話音未落,姜子野便反手取下背上銀槍,將槍桿重重戳在地上。只聽一聲鏗鳴,姜子野持槍而立,筆挺的背脊像槍桿一樣硬朗!
見他亮槍,趙瀚冷笑道:“這么說來,你隋家槍是拒不簽約了?”
“什么狗屁太平約,將我們這些武者當作了什么,任你捏任你揉的泥人嗎?”姜子野大怒道。
眼見師弟動怒,隋同甫伸手擋在姜子野身前,向趙瀚抱了抱拳,沉聲道:“統領大人,既是圣諭,隋某也不敢對這太平約妄加評論。但這一紙公文,畢竟事關我隋家祖傳槍譜,事關我隋家槍一派的百年基業。若有一天,能消除門戶之見,天下武學匯集交融,那或許也是武林一件幸事。然而今日,隋某卻不能讓這隋家槍的名號,親手斷在我這一代人的手上?!?
“哦,你言下之意,是不簽了?”
面對趙瀚的質問,隋同甫又是抱拳一揖,一字一頓地道:“不、可、簽?!?
“好!”趙瀚大喝一聲,手中馬鞭已出,只聽破風之聲,凌厲鞭法徑直向隋同甫襲去!
見師兄被襲,手持銀槍的姜子野立刻足踏弓步,長槍一震,攔住了趙瀚之擊!
二人氣勁相撞,蕩得燭光曳曳。
趙瀚雖為朝廷官員,但他身為禁衛軍統領,論身手,稱得上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見那馬鞭被他舞得密不透風,如鋼如鐵,氣勁灌注,以分天劈海之勢,兜頭劈下。
姜子野急退數步,取了一個守勢,卻在長鞭將觸身的剎那,猛地使出一招“臨山古照”,那銀槍頭燦燦生輝,矯若游龍,徑直朝趙瀚面門而去。
趙瀚冷哼一聲,單掌一翻,灌注于長鞭的氣勁瞬間流轉,馬鞭登時如靈蛇一般,倏地絞上銀槍,力道之大,震得姜子野虎口一陣酸麻。
下一刻,趙瀚手腕一扭,那如蛇之鞭便扯得姜子野的銀槍脫手而出!
只見流光一閃,銀亮的長槍便飛出了堂屋,重重地插進了門外的雪地里,顫動良久,鏗鳴不絕。
與此同時,山門外近百名官兵突然破門而入,瞬間便將隋家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不過眨眼的工夫,先前被斥責回屋的隋家槍弟子們,全都被官兵縛了雙手,齊齊地被帶入校場,就連婦孺孩童也沒落下。
小云曦被姜氏摟在懷里,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屋內的趙瀚看也不看隋同甫與姜子野二人,負手行出堂屋,站定在雪地上。他掃了一眼被縛的隋家槍弟子們,又伸手撫上那深插土中的銀槍,冷冷地道:“一念得道,一念成魔,我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太平約,你們簽是不簽!”
“簽!簽!”不等隋、姜二人說話,孫培元已是急著開了口。
孫培元扯了姜子野的袖子,急道:“姜兄,你莫要這般固執!若是拒簽太平約,輕則流放邊疆,重則就地正法!這本是一件大好事,你怎么就這般想不開呢?”
“哈!好事?”姜子野不怒反笑,“若是好事,何以用弟子性命要挾?若是好事,怎能連婦孺孩童都不放過?好個太平約,這樣的太平,我們可消受不起!”
“好,很好,”趙瀚放下撫摩銀槍的手,轉而執起腰間的馬鞭,“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必客氣了。”
說罷,趙瀚長鞭一甩,灌注十成內勁,只聽一聲尖銳脆響,長鞭直擊深插雪地的銀槍!
一聲鏗鳴,那筆直的槍桿瞬間斷成了兩截,掉落在厚厚的積雪上。
“好一個槍在人在,槍斷人亡!”趙瀚扯了扯嘴角,回身望向面色青白的姜子野,冷笑道,“你好歹也算是為人師表,不至于在諸多弟子面前食言而肥吧?”
姜子野面無血色,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斷槍。隋同甫伸手攔住他,卻被他重重甩開。
只見在漫天落雪中,姜子野行至銀槍斷落處,他抬眼望向自己教導多年的弟子們,望向自己的結發妻子,又望了望自己年僅十三歲的獨生子。然后,他拾起那柄斷槍,沉聲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姜子野豈是出爾反爾之人?槍在人在,槍斷人亡!”
話音未落,姜子野猛地一抬手,將那柄斷槍重重地插進了自己的心窩!
與此同時,隋同甫飛身躍出,想救下師弟性命,卻已是回天乏術。
“爹!”
“師父!”
“師叔!”
數聲慘呼交疊在一起,雪地之上,一片哀鴻。
姜恒大吼著想要沖上去,卻被身側的母親姜氏一把拉住。這位不會武功的女子,此時卻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怪力,將自己的親兒死死制住。平日里總是溫暖柔軟的臂膀,此時此刻,卻像鋼鐵一般堅硬。她牢牢地捂住了姜恒的嘴,將那一聲“爹”給堵了回去。
那個像山一樣壯碩、總是為她遮風擋雨的漢子,那個曾向她笑說岐山四季美景、問她可愿陪他上山的漢子,終究是倒下了。
姜氏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夫君倒在了無瑕的雪地上,看著鮮血從他的心口處噴薄而出,在那一地潔白上蜿蜒流淌。
不善言辭的他,從未向她說過什么海誓山盟的話語,哪怕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樣簡單的情話,都不曾向她表述過??稍谒男睦?,卻早已許下長伴左右的承諾,海枯石爛,此生不渝。
心下一片雪亮,向來愛笑的姜氏此時卻是面無表情,無波無瀾,不怒不驚,她鎮靜地望著丈夫漸漸被落雪覆蓋的尸體,將鎖住兒子的手臂收得更緊。不顧兒子的掙扎,也不讓他喊出一個字來,姜氏垂下眼,望向自己滿臉憤恨的兒子,輕聲道:“恒兒,護著云曦,逃?!?
不給姜恒半分反駁的機會,姜氏拉過身側哭泣的小云曦,將她的小手塞進姜恒掌中。
然后,姜氏直起身,瘦弱的身子卻似撐起了天與地,只見她一步一步走向趙瀚與已經震驚的孫培元,放聲道:“我一介婦孺,既不懂什么江湖道義,也不懂什么朝廷律例。我只知道,天下太平,就是我等婦孺有食有衣,可以安居樂業、相夫教子,不悲、不苦、不驚、不懼……而你!”
姜氏伸手指向趙瀚,大聲道:“我夫君俯仰無愧于天地,從不曾做半分惡事,今日卻被你逼死于岐山,致使我家破人亡,你敢說你帶來之詔令,是什么太平?”
“還有你,”姜氏轉而指向孫培元,厲聲質問,“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難之中,你口口聲聲說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卻帶領官兵上山,逼他致死,這就是你的報恩之法?”
“不……嫂子我……我不……”讀書千卷、在府衙堂上都滔滔不絕的孫培元,此時卻是訥訥不能言,眼淚“唰”地涌了出來,他顫聲道,“……怎會……怎會如此……”
落日余暉,終是隱沒在群山之后。深沉的夜幕籠罩四野,暗淡的天幕之下,雪花紛紛。
姜氏站在落雪中,緩緩地蹲下身,從姜子野的尸身上抽出那柄穿透他心臟的斷槍,握在手心里。
就在電光石火之間,她忽而暴起,整個人連沖帶撞地就沖向趙瀚,視死如歸地將那斷槍直插向趙瀚的胸膛??赡勤w瀚是何等身手?他不過微退半步,側身推出一掌,便將姜氏推倒在地。
跌坐雪地的姜氏,見復仇無望,凄然一笑,便將斷槍送進了自己的胸膛,繼而伏倒在丈夫的尸身上。
“師娘!”
“師叔母!”
隋家槍弟子大慟,紛紛沖破官兵的阻攔,涌上前來。一時之間,只有短兵相接之聲??藜t了眼的隋家槍弟子,以肉身沖撞官兵的封鎖,和對方扭打在一起:“跟這些狗官拼了!”
面對這些暴動的隋家槍弟子,趙瀚只是抬了抬手,冷冷道:“就地正法。”
“不,趙統領,不可!再給我片刻,給我片刻,我定能說服他們!”孫培元急道,可他心中亦是明了,此時此刻,哪有說服的可能?他只能苦苦哀求,卻被兩方人馬踹倒,頹然倒地,一動不動地望著雪上救命恩人的尸體,久久不能言。
涌上前的隋家槍弟子,被官兵的亂刀斬開了軀體,白骨自斷口處刺出血肉,鮮血噴灑而出,染紅了蒼茫大地。
隋同甫手持銀槍,浴血奮戰,花白的鬢角上沾滿了自己與敵人的熱血。他掃出一槍,祭出全身的內勁,向趙瀚使出搏命之擊,竟是同歸于盡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