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知識之樹,哪里就有天堂。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客觀存在的先驅者
不論我以怎樣的眼光看待世人,總會發現那些千差萬別的個人都心懷這樣一個使命,即做對人類生存發展有益的事。然而,這種使命感僅僅來自于人們身上存在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冷漠而又不可征服的行為的本能,而不是出自對人類的博愛。
雖然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會用一種短淺的目光將周圍的人嚴格地進行區分,考慮他們對自己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是善的,還是惡的。不過,在對整個群體進行一個估計和長時間的思考之后,他們便會開始對自己的想法產生懷疑,最終,他們只好放棄了這種想法。并且,從保存本質的角度來看,最有害的人也許往往也是最有益的人,因為他不僅將自身的本能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還用自己的行為所產生的效應,保存了他人的本能。如果人類失去了本能的欲望,那么大概早已衰亡和毀滅了。
雖然人們將仇恨、奸邪、掠奪、統治欲等看作惡的東西,但是它們都是體現本質的行為,當然,這些行為代價高昂、糜費,甚至還可以說是愚不可及,可在使人類得以保存至今的諸多因素中,它們也是屢試不爽、非常重要的。你是否正處于違背本性的生活當中,我親愛的朋友?這種生活是“非理性的”、“悲慘的”。幾千年來,那些損害人類本性的東西,或許早已消失不見,現在即使上帝恐怕也找不到它們了。請按照你自己的意愿行事吧,至善或者至惡的欲望,甚至是自我毀滅!無論哪種情況,你都能夠在人類發展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樣,那些贊美你或者諷刺你的人也會被挽留下來!但是,你或許永遠也找不到一個能夠在你像蒼蠅或者是青蛙一樣可憐時,讓你的心緒變好而在你最得意之際卻能夠嘲笑你的人!就像人們通常會笑真理一樣,我們常常也會嘲笑自己。然而,說到笑,就連那些偉大的人物對真理的認識都尚顯不足;而天資最為聰穎的人也同樣可能缺乏笑的天賦。難道笑是未來的事情嗎!倘若在人性之中納入了“個人與本性相比不算什么,后者才是最重要的”的箴言,人人都能夠做到時刻用歡笑放松心情,緩解壓力,那么,這笑或許可以與智慧聯系起來了,并且也就有了所謂的“快樂的知識”。
不過,在有些時候,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現存的喜劇認識觀念尚未被人們普遍“意識到”之時,悲劇時代、道德時代以及宗教時代就悄然而至了。然而對于一些所謂的道德發明者與宗教創立者,以及為道德評價而斗爭的人、鼓吹良心譴責、煽動宗教戰爭的導師層出不窮的情況,究竟是意味著什么呢?而那些活躍在歷史舞臺上的英雄豪杰們所代表的又是什么呢?事實上,所有的英雄都大同小異,其他偶然性的可見的東西僅僅只是一種為英雄所做的鋪墊,它們在一場表演中擔任的角色,也許是道具、布景,也許是一些小角色——英雄的密友、貼身仆役,等等。(詩人就可以說是某些道德觀念的貼身仆役。)雖然,這些悲劇人物自己認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上帝的利益,并將自己當作是上帝的使者,但是,這些行為的實質還是出自本性利益,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活中,他們對人們的生活信念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同時也促進了群體的生活。在他們看來,“活著是值得的”,到處都可以聽到他們叫嚷道:“你們一定要重視,許多事物都隱藏在生活本身、生活的背后以及生活下面!”不論是最高貴者,還是最卑賤者,都同樣具有一種會不時地作為理性和激情爆發出來并且會給人制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保存本性的欲望,而非要人們將這種欲望忘卻掉的做法是極其愚蠢和毫無道理的,雖然這往往是出于一種本能和直覺。我們都應該對生活充滿熱愛!不僅現在這樣,將來也應該這樣,因為只有對生活充滿熱愛,才能促進自我及其鄰人!倫理學導師為了使這成為今后人們生活的唯一目的及理性的、最終的信念而勇敢地登上了舞臺。他要論述的就是存在之意義。他在自己的觀點中杜撰出了第二個存在,同時,他還通過新機械從古老的、一般的日爾曼人身上將舊的普遍存在取走。
在他看來,我們對存在和自身的取笑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同時也不允許取笑他;他認為個人永遠只是以個體的形式存在的,可以做天底下最厲害的大人物,也有可能淪為一個微不足道、不起眼的小人物,然而,無論是怎樣的人,都是作惡多端的;他還認為人不存在本性。他對于自然規律和條件的肆意曲解是多么愚昧和狂熱啊!如果他們強迫人類就范的話,那么一切懷有可怕的倫理學的愚蠢與反自然傾向的倫理學家都足以使人類陷入滅亡的境地。
每一個“英雄”登上歷史的舞臺,都必將會帶來一些新鮮的事物和讓人詫異的笑料,同時也會給人們帶來心靈的震撼,他們會這樣想:“我活著是值得的!”于是,無論是生活還是我們每一個人,似乎都突然之間對自身產生了興趣。毋庸置疑的是,在這場戰斗中,笑、理性和自然已經成為了勝利者,而那些主張存在意義說的偉大導師只能落得慘淡收場,并且一場存在悲劇最終演變成為了存在喜劇,借用埃席洛斯的一句話:“無盡的笑之浪潮”——將最終淹沒這些偉大的悲劇角色。人性大體上是在“矯正性”的笑聲里隨著那些闡釋存在之意義的導師的不斷出現而改變的。現在,人性在原有的基礎上又增多了一種希望這類導師和存在“意義”的理論出籠的需要。長此以往,人就逐漸變成了一種富于想象的動物,和其他動物比起來,在生存方面還多了一項新的條件,即必須堅信自己能夠知道為何而存在。人類如果失去了對生活的周期性的信賴及對理性的信仰,那么就不可能達到像今天這樣繁盛的狀態。人類曾一度宣稱:“那些不可取笑的東西的確是存在的。”博愛主義者再加上一句:“除了笑和歡樂的智慧之外,非理性的悲劇性事物也同樣具有保存本性的作用,它也是一種手段,并且具有必要性!”
因此,我的弟兄,你們是否了解我的意思,明白這個盛衰規律嗎?我們也將擁有屬于我們自己的時代啊!
思想界的起義
我們歐洲人正處在一片混沌的荒原世界中,這里雖然有些事物還是高高矗立的,但多數都已經是坍塌倒下的,進而腐爛,形貌可怖。這景致就像圖畫一樣,到哪兒去尋找比這還要美的廢墟——四處野草雜生的廢墟呢?
教會就像一座破敗的城池。我們親眼看見了基督教的根基已經動搖了,上帝的形象也在人們的心中轟然倒塌,對基督教禁欲主義理想的信奉正日薄西山、氣若游絲。是的,像基督教這樣一座有著悠久的歷史而構筑精心的大廈,這最后的羅馬建筑,百年壘之,非一朝能毀去得。然而,地震的震撼、各種思想的啃嚙、挖掘、鑿擊、濕潤必然讓它的坍塌加速。最令人驚異的還是,曾經竭盡全力維護和支撐這座大廈的人恰恰成了竭盡全力地摧毀它的人,這就是德國人啊!看來,德國人似乎對教會的本質沒有搞清楚,難道是他們智商不夠高嗎?或者是信仰太脆弱?南歐人的自由和自由思想是教會大廈的奠基,還有南歐人對大自然、人和靈魂的懷疑,就是說,是與北歐人迥異的人生體驗和認識。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從整體來看,就是“單純”對“復雜”的義憤,說得嚴謹一點,這改革不過是一場誤解而已,是值得原諒的、粗鄙卻又誠實的誤解——人們并不理解一個有著諸多成績的教會的特征,僅僅是只看見了它腐朽的那一面;每一種勝利的、自信的強權所許可的懷疑被人們誤解了,誤解了它的寬容雅量……今天,人們總是很友善,不會和馬丁·路德在一些諸如強權的主要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災難性的短視、膚淺和輕率做斤斤計較,出現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他來自民眾,因為民眾和統治階級離得太遠,缺乏奪取政權的本能欲望。
于是,馬丁·路德的工作就是重建羅馬教會的愿望僅僅變成了一項破壞性的工作,這并不是他的初衷,也是絲毫未有察覺的。他懷著老實人的滿腔仇恨,用力撕著那只老蜘蛛費盡心思、花了很長時間編織的網。他將教會的神圣典籍發給每個人,這些書落入了那些語言學家的手里,而他們是要消滅一切建立在書本之上的信仰。他破壞“教會”的概念,以拋棄神靈撫慰這一信念的方式,他很清楚,只要那些創立教會的所謂神諭或神靈啟示思想,繼續在教會中存在并在大廈的建設中起到作用,那么,“教會”就能維持其力量。馬丁·路德還把和女人性交的權利交還給牧師。民眾,尤其是民間女性對牧師所持的崇敬態度大多是因為他們相信,在性上面特殊的人在別的方面也特殊,于是,民眾對在人群里存在超人、神奇和拯救人的上帝深信不疑,而且這信念覓得了最高雅和最難于應付的律師的辯護。馬丁·路德在給牧師送去女人之后,又剝奪牧師聆聽教徒懺悔的權利,在心理學方面看這是正確的,但也同時就取消了牧師本身,因為牧師存在的最大作用就是作神的耳朵,那耳朵是一口沉默不語的井,一座幫教徒隱瞞懺悔秘密的墳墓。路德提出的“人人都是自己的牧師”的口號,這具有著農民的狡黠的格言的后面隱藏的是他對“上等人”和他們統治的一種銘肌銘骨的仇恨。他粉碎了一個自己知道無法實現的理想,同時憎惡它蛻變的形式,并和它做最堅決的斗爭。實際情況是,這個永不可能成為僧侶的人對教會統治是持排拒態度的,他在教會組織的內部做事情,做的恰恰是他在國家組織中萬死不辭地通過斗爭而實現的“農民起義”。
對于路德宗教改革所帶來的影響,今天大體上是可以做出判斷和評價的;可是,又有誰能幼稚地據此而對他做一個簡單的評價呢?對于這一切,他是沒有任何責任的,他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不容懷疑的是,歐洲的尤其是北歐的粗淺鄙陋的思想以及這思想的“善意化”——假使人們還樂意聽這樣一個道德字眼的話——因為路德的宗教改革而前進了一大步。同時,宗教改革所引發的思想界的動蕩,對獨立的渴求和對自由權的信仰,使思想“和自然統一”。當人們承認宗教改革畢竟為我們現在所尊崇的“現代的科學”作了準備并推進這一價值的時候,也應補充說明一點,即宗教改革和現代學者的態度是起到了負面作用的。對于宗教他們缺乏崇敬、廉恥和深度,對于整個知識界卻是天真爛漫的忠誠和老實,簡單地說來,思想界的平民主義也是他們影響的惡果。平民主義是近來兩個世紀的特點,直到現在,悲觀主義也沒能使我們逃離平民主義的桎梏。
“現代的理念”也是這次北歐的農民起義的重要內容,這次起義反抗冷漠、曖昧、懷疑的南歐思想——將自己那碩大無朋的紀念碑建造在基督教會內的南歐思想。最后,我們還不應忘記,比之“國家的政權”,教會是什么?它首先是一種統治機構,它保障統治階級和上層建筑,它信任思想的力量,認為沒必要動用暴力手段。因而,教會不管在什么情況之下都要比國家政權顯得高尚。
大家認為替道德辯護的最危險、最狡詐的律師在什么地方呢?這兒有一位缺乏教育的人,這個人才華有限,體會不到思考的樂趣,但他畢竟受過一定的教育,所以他是知道這種樂趣的;他百無聊賴、疲憊懶散、妄自菲薄。由于繼承了一點財產,所以騙到的最后一個自我安慰是“勞動的賜予”,在所謂的“每天的工作”中忘卻了自我。他對自己的存在是感到羞恥的,或許也隱瞞一些小的陋習。他只得讀一些他理解不了的書,參加一些他無法領悟的思想界的交流,以此來博得虛榮,放縱自己。他全身中毒,因為對他來說,思想、教育、財富、寂寞統統都是毒劑,以至于他定然會滋生習慣性的復仇心態和意志……
大家請猜想一下,他必須得擁有什么東西才能使自己有著超過精英們的虛無的優越感呢?才能為自己、至少是為自己的想象產生了報復之后的歡愉呢?他需要擁有的是道德,除此無他——我敢打賭!他需要道德的詞匯,需要像咚咚作響的鼓聲奢侈地談論正義,需要智慧、神圣和美德,需要奉行禁欲主義(禁欲主義把人們沒有的東西隱藏得多么巧妙啊……),需要高明的偽裝的是緘默、友善、溫柔敦厚,這些都是人們稱為理想主義者的偽裝,不可救藥的妄自菲薄者及其虛榮心便在這偽裝下大行其道。
但愿人們能朝著正確的方向理解我的話吧:從這類思想的對立面中產生了一批怪人,他們被民眾認為是圣者、智者并大加推崇;滋生了那些嘈雜不已地在創造歷史的道德猛獸,圣奧古斯汀即是屬于這一類。對思想有恐懼的心理,對思想報復——啊,這些作為驅動力的惡習就往往成了道德的發端甚至道德本身!即使那種在地球上某些地方曾經出現過的要求,即哲學家對智慧的要求(最蠢笨、最驕矜的一種要求)難道至今在印度和希臘不也主要是一種掩飾嗎?有的時候,這要求許多謊言要假借著教育而神圣化,好像是為了要精心地照顧到年輕人似的,年輕人必須通過崇拜某些人物(通過被誤導)才能約束自己并得以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