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麥田里的收音機
- 我在流光里枕著你的聲音
- 小江
- 5401字
- 2016-12-28 17:46:45
我的人生跟一條河有關(guān),這條河叫“太子河”。
在太子河南岸有一片蘆葦?shù)兀〉臅r候常玩耍于此。而多年以后,我才從姑姑口中得知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我從未見過的生母的骨灰就散落于此。而在蘆葦?shù)氐膶γ妫簿褪翘雍拥谋卑叮?998年之前這兒曾是一片麥田,那兒有父親給予我的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
故事倒回1998年,那一年是全國水災(zāi)之年。那條曾經(jīng)讓我夏天可以下河游泳,冬天可以敲冰窟窿抓魚的河流,一改往日溫柔的模樣。
那一年,太子河泛濫得異常兇猛,洪水更是一瀉千里,淹沒了南岸的蘆葦?shù)兀惭蜎]了北岸的麥田,更帶走了我父親的生命,以及在那之前,我時常可以發(fā)出的天真不羈的笑聲。
在1998年之前,我的人生是快樂的。雖然那時年幼的我,尚不知“人生”這兩字到底為何意。但是快樂與不快樂的區(qū)別,在這一年泛濫的洪水面前,我嘗盡了它的滋味。
我的父親叫大蔥,這是街坊鄰居給他起的外號。之所以會起這個外號,是因為我的父親特別喜歡吃大蔥。大蔥不僅是他的下飯菜,也是他的下酒菜。他一頓飯可以蘸著醬吃一捆大蔥。
所以我們家門口地里種的大蔥,根本就不夠我父親吃的。每年入秋之后,碩大的秋蔥一長出來,我父親就會拿他打的魚跟左鄰右舍換大蔥吃。
由此便得了這么個外號。
我是父親的獨子,不知道是不是叫慣我父親“大蔥”的緣故,打從我記事開始,父親身邊的親戚朋友都叫我“蔥頭”。一開始覺得這外號特別難聽,非常抵觸,只要誰這么叫我,我就跟誰急。但外號被大家叫長了,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長大之后進了城里,才發(fā)現(xiàn)原來城里也流行這個。但是他們不叫“外號”,有個更雅的詞匯叫“昵稱”。
不過在我看來,昵稱只是一個穿著馬甲的外號罷了。不過不知道長大之后,是想保存兒時的記憶,還是故意矯情,我竟然不喜歡告訴身邊的人,自己真實的名字。誰一問我叫啥名,我就說我叫蔥頭。
大蔥的蔥,大頭的頭。
我剛才說過,在1998年之前,我的人生是快樂的。是的,那時候的人生的確是快樂。雖然那時候,我可能不了解什么叫快樂,但是那時候我成天到晚地傻笑。母親難產(chǎn)致死,導(dǎo)致我從未見過她;但是父親給予我的父愛,卻讓我知道能一口一個爸爸地叫,是多么令我興奮的事兒。
我之所以用“人生”來概括那段時間的快樂,是因為我覺得1998年之后,我的人生徹底與“快樂”二字無緣了。我甚至從1998年至今,從來都沒有笑過。有些冷血,有些浮夸,更有些憤世嫉俗,消極厭世。
覺得這個世界誰他媽都對不起我,可是現(xiàn)在回頭想想,我他媽的又對得起誰呢?
自1998年那場洪水奪走了父親的生命之后,我寡言少語,喜歡打架斗毆,用暴力駕馭身邊的人。所以至今我的性情比較古怪,這么多年來也沒有朋友,以及女朋友。這偌大世界,心里能牽掛的唯有在東北的姑姑,還有姑姑的兒子——遠在西安讀大學(xué)的表弟。而我現(xiàn)在在深圳工作,彼此之間的地理距離都相隔千山萬水。
雖然我沒有母親,但是我能感受到母愛,而這母愛來源于我的姑姑。一個心里特別簡單善良的女人,她至今仍然覺得沒有教育好我,沒有完成父親的臨終遺愿,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然后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上初中的那段期間,我染頭發(fā)、逃課、跟地痞流氓廝混,砸校長的辦公室門、帶人毆打老師,甚至一遍遍對姑姑嘶吼:“我知道我他媽的就是個混蛋,我的事兒不用你來管!”
我知道我親愛的姑姑常常背著我,以淚洗面。她的兒子,我的好弟弟,從小就比我懂事,從未讓姑姑操心過。而我卻一再傷害對我這么好的姑姑,我心中覺得虧欠不已。我故意多次地傷害她,惡語相向,只為讓她絕望,然后徹底放棄我。這樣我會覺得我的良心好過一些,就不必如此受內(nèi)心僅存的善念道義所折磨。我企圖變成惡魔,但是姑姑卻不拋棄不放棄地在我內(nèi)心播下愛的種子。
可這會讓我有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難受。要知道一旦良知泯滅墜入惡魔,那是欲火焚身。讓惡魔進化成天使,那是浴火重生。無論“欲火”還是“浴火”,這火焰稍有不慎,都會讓人魂飛魄散。
我曾多少次跟蹤過我的姑姑,她時常會去墓地看我的父親和母親。常常在他們的墓碑前,燒紙、悼念,然后哭訴。姑姑總覺得,我今日的不務(wù)正業(yè)、四處游蕩,都是因為她沒有把我教育好。
所以當(dāng)我拒絕自費上高中,決定去南方打工的時候,姑姑更是嘆氣和無奈,但更多的還有自責(zé)。我原以為她會罵我、打我,聲討我這些年讓她操心的每一件事兒。可笑的是我太年輕幼稚了,姑姑只是無奈點了點頭,給了我足夠出去闖蕩的錢。我知道對于并不富裕的姑姑,這些錢意味著什么。
可是我沒有退路,我不想游手好閑,更不想在姑姑這兒,一次又一次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都說兒大不由娘,何況是侄子呢。放手,可能是教育我到了詞窮理盡的姑姑,最后可以做的事兒了。
記得上火車的那天,姑姑在月臺緊緊地抱著我,吻著我的額頭說:“缺錢就打電話,待不下去就早點回來,聽到?jīng)]?”面對敬愛的姑姑,是我執(zhí)拗的性格,冷漠了這從小到大關(guān)懷備至的親情了。我內(nèi)心非常慚愧,但是我依舊裝作滿不在乎,裝作自己是個不懂人味的垃圾,這樣就會讓身邊的親人對我失望,而失望之后他們可能就不會那么牽掛了。
但是現(xiàn)在長大了,回顧少年無知的歲月,我真的笑嘆自己年幼無知。不過還好,年幼尚可成長,但無知必定傷悲一生。我慶幸我還不是一個無知的人。
故事進行到2008年,距離1998年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
這一年本來該是個舉國歡慶的日子。申奧八年,可以揚眉吐氣地在自己家門口開奧運會了。可就在奧運會開幕的前三個月,5·12汶川地震震驚了世界。這種震驚或許遠勝于當(dāng)年中國能成功舉辦奧運會,并且以51面金牌居獎牌榜首位。
都說每十年都會有一次大災(zāi)難,所以在這一年人們除了記住了北京奧運會,中國體育健兒領(lǐng)取金牌的那一刻,更多的則記住了5·12汶川地震時候,每一張都足以令人流淚的紀(jì)實照片。
苦難與榮耀比起來,似乎更應(yīng)該讓這個國度的人們所銘記。
彼時我已經(jīng)是個卡車司機,本來是負(fù)責(zé)來往于深圳到潮汕之間運輸工程物資的。在5·12汶川地震發(fā)生之后,單位安排我和幾個同事,一人開一個大卡車向災(zāi)區(qū)送運輸救援物資,主要是礦泉水和桶裝面,以及大量的常用藥品。因為受災(zāi)最嚴(yán)重的一些城市,已經(jīng)陸續(xù)有很多政府和民間的救災(zāi)物資到位了,我們商量之后選擇了去甘肅省隴南市。
當(dāng)我和同事們的卡車駛過地勢險惡的山川之后,到達隴南下屬一個我們也叫不上名字的城鎮(zhèn)的時候,民眾已經(jīng)搭起了一間間簡易帳篷,其中一個帳篷里有幾個孩子,寄居在一起。不知道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組織在一起,還是與家長走散的兒童的集結(jié)。每個孩子臉上都滿是泥土,拿著鍋碗在等著開飯。其中有一個男孩兒,很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看男孩兒的樣貌和身高,約莫十來歲,恰是我當(dāng)年喪父時那么大。男孩兒的面前是一臺老式的收音機,他趴在土地上,雙手拄著下巴,注視著那臺老式收音機。當(dāng)我看到那臺老收音機的時候,我身體一顫。木質(zhì)的老收音機,有幾個可以來回擰動的鍵子。比早期的黑白電視機要略小幾圈,我記得父親也有這么一個樣子差不多的收音機。
我走上前去,本想用手抱起來看看,是不是跟父親那個收音機是一個牌子。沒想到這男孩兒一口咬著我的手腕,眼神突然變得兇狠起來,冷冷地盯著我,像是猛獸被搶去食物般,暴躁不安。
我只好老老實實地把收音機放回地面,沖著他不斷微笑,以示友好,并無搶他東西的意思。可是男孩兒對我高度警覺,他也不說話,就兇狠狠地盯著我。于是我只好返回我的卡車,拿了幾碗泡面和一些零食,給男孩兒送了過來。男孩兒看到食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食物全部搶走,然后一屁股死死地坐在收音機上面,蹺著二郎腿,碗面都不泡熱水,直接撕開包裝袋,開始咀嚼起來。嘴里發(fā)出咀嚼干脆面的清脆聲音,邊吃還邊盯著我,保持高度的警覺,我望著他撲哧笑了一下。
或許我的笑容在此時的災(zāi)區(qū)出現(xiàn),顯得是那么的不合時宜。但是我想幫助災(zāi)區(qū)老百姓的心確實是真摯的,與同來的同事比起來,只有我了解在大災(zāi)面前失去親人的那種痛。
漸漸地,男孩兒對我的警惕性,沒剛才那么強烈了,態(tài)度也開始放得緩和,他用手指著那臺收音機,方言味很足地對我說:“不可以給你,這是我爸爸的,他能用這個給我講評書,非常好聽。”
男孩兒的這句話,突然讓我全身一顫。十年前的情景,也就是我在1998年之前的童年記憶,像是封閉的黑匣子找到了開鎖的鑰匙,全都一一浮現(xiàn)眼前。
1998年之前我們家里比較窮,別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流行起來的彩電了,就是黑白電視機也買不起,家里只有一臺父親朋友送的老式收音機。我和父親平常的娛樂生活,就是時常聽聽收音機。收音機主要放評書,我們爺倆最喜歡聽的評書當(dāng)屬單田芳的《隋唐演義》。
我的父親文化不高,小學(xué)畢業(yè),但記憶力和模仿力卻特別好。他常常聽一集評書,反復(fù)聽幾遍,就能倒背如流,而且還能學(xué)時下電視里很流行的真人模仿秀。如果我父親還活著,那些模仿單田芳聲音的模仿選手都可以捂著臉回家了。
父親在太子河北岸有一塊麥田,春夏打魚,入秋收麥。那會兒我常常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看著他工作。無論打魚還是收麥,其實都是特耗時耗力的活兒。父親每每帶著我的時候,怕我無聊,臨出門的時候除了帶工作用的工具,都不忘扛著那臺老式收音機,放到船上讓我聽評書。
說到這兒,可能好多的90后小孩兒會質(zhì)疑老式收音機沒電源,怎么能放出聲音。那會兒別說移動電源了,就連電池技術(shù)都還不是很發(fā)達。告訴大伙兒,那會兒的老式收音機在現(xiàn)在都成了值得收藏的寶貝疙瘩了。
那會兒的收音機基本不用電,一般稱為“礦石收音機”。后來長大了,我有上網(wǎng)搜過相關(guān)資料。書面的原理解釋是這樣的:“礦石收音機”即指用天線、地線以及基本調(diào)諧回路和礦石做檢波器而組成的沒有放大電路的無源收音機,是最簡單的無線電接收裝置,因為最初是用于礦石的檢波器,故此而得名。
記憶中是最深刻的秋天,是1997年的秋天。那一年太子河北岸的麥田,像滾動的金色波浪,襯著太子河潔凈的河水,在清風(fēng)的拂動和陽光的照耀之下,顯得熠熠生輝。父親帶著我上船,順著太子河南岸的蘆葦?shù)兀瑒澋搅颂雍拥谋卑丁J找魴C此時正播放到李元霸大勝宇文成都。李元霸是父親在這部評書里最喜歡的人物,他覺得養(yǎng)兒子就要養(yǎng)得生龍活虎、力大無比。即使智商不夠,但是力氣至少可以保證自己不被欺負(fù)。
等到了麥田之后,父親把收音機放在田地中間,整個麥田的任何角落都能聽到評書的聲音。父親用鐮刀割麥,我在后邊一摞一摞地拾到一塊。每每回想那時候的畫面,都特別留戀,特別感慨。
古時候,在江湖,是上陣父子兵。而那時,在農(nóng)村,是收秋父子兵。我想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比父子更默契的男子組合了。
還記得當(dāng)時出現(xiàn)了一點小狀況,收音機突然停止工作,放不出聲音了,我向父親哭鬧要繼續(xù)聽。父親只好放下手頭的活兒,摸著我的小腦袋,沖我微微一笑,然后讓我坐在收音機上,轉(zhuǎn)過身子去。父親模仿單田芳的聲音,開始講起了評書。父親的聲音是那么的富有磁性,一字一頓夾著平仄押韻,慷慨激昂中含著抑揚頓挫。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不禁流了下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這輩子都再也找不回了。
“你怎么哭了?”男孩兒的聲音將我從回憶拉回了現(xiàn)實,我莞爾一笑,搖了搖頭,什么都不想說。只是學(xué)著父親曾經(jīng)的模樣,帥氣地摸了摸這男孩兒的小腦袋。
我問男孩兒:“這收音機現(xiàn)在能播放評書嗎?”男孩兒一臉落寞地回答:“要等爸爸回來才能修好,他牛慘了。”
聽著男孩兒不流暢的川普,我也學(xué)他的音調(diào)好奇地問:“你個瓜娃子,你爸爸現(xiàn)在在哪了?”
男孩兒把頭輕輕地低下,不愿回答,末了只小聲地說一句:“我也不知道,我是被當(dāng)兵的叔叔們從綿陽接過來的。”
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兒了,沒有繼續(xù)問下去。男孩兒突然問我:“你是從哪來的?你爸爸和我爸爸該不會都在綿陽吧?”
我哈哈大笑,這傻小子還真以為我是四川人。我笑著笑著卻又想哭,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對世界還沒有絕望的孩子。或許我應(yīng)該在他這張白紙上,更多地留下一些彩色的畫面。
我打趣道:“我呢,是從蘆葦?shù)乩飦淼摹6野职帜兀辉诰d陽,他此刻我想應(yīng)該在一望無際的麥田里。”
從隴南回到深圳的一個月后,我買了回東北的機票。我想回去看看姑姑,我想彌補對姑姑的傷害。我更想找回我遺失掉的開心的笑容與那麥田里的收音機。
當(dāng)我站在姑姑家門口,姑姑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號啕大哭、歇斯底里。我?guī)е耷唬Y(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姑姑,我知道錯了。我準(zhǔn)備了很多話想對你說,可是我現(xiàn)在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姑姑眼角的淚水流了下來,只是搖了搖頭告訴我:“什么都不要說了,姑姑都明白。回來就好。”我一把抱著姑姑,如當(dāng)年姑姑在月臺那樣,親著姑姑的額頭。
我知道姑姑是愛我的,甚至為我付出和花費的精力遠遠比給她的親生兒子要多。雖然我沒正經(jīng)讀過幾天書,但是我也知道這么一句諺語:“寧舍懷中親生子,不舍娘家一條根。”
因為工作在身,要回深圳,回去的前一天,姑姑帶我到了為我保留的一間臥室。這個臥室,我已經(jīng)許久沒來了。打從上初中后,我就跟地痞流氓玩在一塊兒,經(jīng)常睡朋友家或者網(wǎng)吧、游戲廳。所以當(dāng)我進這間臥室后,竟是那么的陌生。臥室里有個老式柜子,我一看就知道是父親生前家里的家具。
姑姑打開柜子,里面全是我兒時的衣服。挪走這些衣服,從里面捧出個老式收音機,正是麥田里我們爺兒倆聽評書的那臺。我一把抱住收音機,如同抱著我的父親一般。我試圖按動按鈕,但很顯然不可能再播出當(dāng)年的評書了。
我很失望地對姑姑說:“收音機壞了,再也聽不了評書了。”
姑姑微微一笑,擲地有聲地告訴我:“但是要相信你的心能聽到的。”
是的,我們要相信用心是能聽到的。而前提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千萬不能拒絕親情的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