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憶骨前往那一片傲然盛開的花海之時,已是她到臨安后的第三天。
這兩日她自顧躲在新盤下的小院中休息,一直到了今日才悠然自得得出了門,一路來了臨安郊外享譽(yù)在外的花海。
花海附近,人潮不斷。全都是聞名而來的觀賞顧客,此時皆圍著這一大片望不見盡頭的花,嘖嘖稱奇。
憶骨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望著千嬌百媚的花束,眸色幽深。
依舊是四面芙蓉花開的景色,有春風(fēng)過,暗香盈袖。
可她的身邊,卻再沒有了那個淺笑著的少年了。
片刻,她垂下眼去,嘴中似發(fā)出了一聲輕嘆,終是離開。
可,還不等她走出多遠(yuǎn),人潮涌動,天色明媚,她又一眼看到了那個俊俏的男子。
頭頂束冠玉,黑發(fā)如絲,眉眼愈加俊朗,依舊是一襲月白的華服,襯得這七尺男兒俊俏世無雙。
他側(cè)對著她,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他面容俊朗,眸色幽深,瞧不真切。只是他手上的那枚定魂珠,在日光下愈顯得流光溢彩,光澤誘人。
憶骨瞇了瞇眼,也不走上前去搭話,只是看著他,眉頭微蹙。
可不等她收回眼神,他卻已轉(zhuǎn)過了臉來,與她四目相對。略帶涼意的薄唇對她露出一個輕微的弧度,只是那眼卻依舊幽暗,深不可測。
唇角的笑淡去,他看著她的眼神愈加復(fù)雜,片刻后,他才離去。
憶骨眉頭蹙得越深,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才收回視線來,慢慢回了剛盤下的那方小院。
臨安特色,便是花。遂,這方小院之中,也種著些許姹紫嫣紅的花,在日頭下傲然綻放。
她便窩在院中,閉著目光曬太陽。
而不多時,院門便響起了敲門聲。
憶骨迷蒙著眼神去開了門,此時上門的,卻是個瘦削的小姑娘,臉色清秀,衣著簡單,只是那雙大眼,黑白分明,透著一股決絕的堅(jiān)忍。
她咬緊下唇,看著她,問道:“魅香師憶骨可在?”
“我就是。”
她的眼中流露出錯愕,可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對她拱了拱手,便直接開門見山:“我是來求香的。”
“什么香?”
她的眼中瞬間閃過濃郁的痛苦與不舍,可更多的,卻是絕望。好半晌,她才低聲說道:“我要求的是……忘情香……”
憶骨點(diǎn)了頭,將她一路引到內(nèi)室。又在桌上點(diǎn)了一抹桃花香,方清冷道:“既是忘情香,還請說出你的情緣,我也好對癥下引。”
室內(nèi)的空氣一片死寂,她瘦削的手掌握得死緊,連關(guān)節(jié)處都發(fā)了白。
許久,她方輕聲道來,只是語氣已帶哽咽:“我……我大抵,這一生,都逃不開他……”
“我甚至找易容師變了自己的相貌,又找了靈空師回到過去,可我還是……躲不過他這道劫……”
她說,她自小最崇拜的人,便是隔壁國公府的余墨絕小世子。
后來,他娶了她。
可娶她的那一日,他卻親手殺了她的兄長。
只因?yàn)椋f她像極了他的心上人,可他的心上人個是孤兒,所以為了讓她更像她,他手起刀落,便殺了與她相依為命的兄長。
她始終記得那一日日頭刺眼,他站在她面前,宛若神衹,狹長的美目里滿是戾氣。沿著手中長劍不斷往下滴落的,正是她哥哥的鮮血,比她身上的嫁衣還要暗紅。
空中瞬間滿布血腥之氣,她立在原地,臉色煞白,可他卻輕挑得抬起她的下巴,唇角挑起一道嗜血的笑,在她耳邊輕言:“現(xiàn)在……你終于完全像她了。”
離墨絕國公府不遠(yuǎn),有個包子鋪。皮薄肉厚,鮮美多汁,味道出了名的好。
包子鋪的老板有個女兒,叫小曲兒,好聽又好記,還容易養(yǎng)活,小曲兒的爹娘一直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只是父母在她二歲那年出了事,雙雙離世。自那之后,小曲兒便和自己的兄長相依為命。
三歲那年,小曲兒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俊美的小世子。小世子乃是余國公之子,余國公位高權(quán)重,只是他一向閉關(guān)入深山修行,府中一切便由小世子打理。
那是一個刺骨的冬天,她蹲在街道邊喝著熱氣烘手,眼看著遠(yuǎn)處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子迎面而來,一身華麗錦服,都是頂好的綢緞,一襲毛茸茸的黑色披風(fēng)將他包裹得嚴(yán)實(shí),瞧上去就很暖。
他的眼睛很好看,又黑又漂亮,狹長的眼睛微瞇著,眉眼間就透出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
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侍衛(wèi),垂著首,畢恭畢敬得與他保持幾尺距離。
小曲兒仰頭望著他,不禁呆了,只覺得這小娃娃真好看。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強(qiáng)烈,小王爺經(jīng)過她身側(cè)時,卻突然低下頭來,與她四眼相對。
他停下腳步,瞇了瞇眼,眉目間已經(jīng)初顯戾氣,他伸出手來指著她,冷聲道:“國公府附近,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乞丐?”
侍衛(wèi)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又聽他說:“給本候拖下去,給她些教訓(xùn),本候不想再看到她。”語畢,他陰沉著臉走了。
那一天,小曲兒就這般沒有緣由得受了一頓好打,只因?yàn)樗驹谕鯛敻吷希K著了他的眼。
包子鋪一天天經(jīng)營,小曲兒一日日長大。
她總是能看到余墨絕經(jīng)過他身邊,只是個頭一日比一日高,臉上的嬰兒肥逐漸褪去,最終變得棱角分明。
真的是很好看呢。小曲兒偷眼打量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才將眼神收回來。
她只知道他長得很好看,走路的模樣也極優(yōu)雅,昂首挺胸,器宇軒昂。所以每次都忍不住偷偷看幾眼。
這么漂亮的男子,自然只有最好的東西才配得上他。這么一想,小曲兒突然覺得,自己三歲那年也的確是污了他的眼睛,所以他才派侍衛(wèi)來對她一頓好打。
這么一想,好像也確實(shí)是這樣……小曲兒一邊洗刷著手里的碗筷,一邊在心里大方的原諒了他。
他就好像是天上的太陽,不論走到哪里都散發(fā)著耀眼的氣場,她總能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
只要能遠(yuǎn)遠(yuǎn)得看著他就好了,她在心里樂呵呵得想,只要不要被他發(fā)現(xiàn),不要再被他的侍衛(wèi)用棍子打,就很好了。
那一年,小曲兒十五歲,她有一個小秘密。她仰慕隔壁的余墨絕王爺,仰慕了很多年,很多年。
因?yàn)樗L得很好看,不管是笑著,還是冷著臉,還是走路的模樣……就算是生氣時的樣子,都很好看呢!
可是在小曲兒及笄后的第二天,兄長卻拉過了她的手,對她說:“小曲兒,哥哥為你尋了門親事,王嫂家的王二,踏實(shí)能干,肯吃苦,你嫁過去肯定能過好日子哩。”
王嫂是做桂花糕的,她家的桂花糕很香,她從小就喜歡吃,王二每次都會多給她一些,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小男子。
可她嫁過去了,還能再看到王爺嗎?
小曲兒想了想,心里突然有些不舍和難過。
可沒人在乎她的想法,很快,兩家互相串了門,下了聘,將成婚日子定在了一月后。
日子過啊過的,就在大婚前一星期,小曲兒家卻出了事。
那一日,日頭很大,正是炎熱的七月,綠樹蔭濃。
包子鋪口,一切如常。
可,不過片刻間,一隊(duì)列侍衛(wèi)卻莫名其妙得將包子鋪圍了個水泄不通。且,每個侍衛(wèi)身上,都帶著刀,在日光反襯下,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
侍衛(wèi)隊(duì)的盡頭,緩緩走出一人。
狹長鳳眼,眉目染墨,余墨絕站在那里,負(fù)手而立,唇角尚帶著一抹冰冷的笑。
侍衛(wèi)一個接一個從左右分開,讓出一條路來,墨絕從中間走來,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最終,他站定在她面前,盯著她,眸色陰郁。
小曲兒站在家門口,恍惚之間,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他來做什么?她沒有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偷眼看他,也沒有再到國公府邊上去,他為什么還會來呢,還是說,世子爺吃包子的仗勢都是這般大的……
她睜大眼,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的影像,從中透出的滿是不解。
最后,他在她面前站定,低頭注視她許久,唇角緩慢開出一抹笑意。
這笑竟是極柔,極軟,帶著無法名狀的呵護(hù)之意,他伸出手去揉她的長發(fā),在她耳邊輕聲說:“阿真,別鬧了,隨本候回府,那株山茶已經(jīng)開花,你應(yīng)該去看看。”
他的眼神很溫柔,他的動作也很溫柔,就連他對她的說話聲,都很溫柔。
小曲兒從來沒見到過那個總是高高在上滿臉戾氣的世子爺,竟然也會有這般溫和的一面。她呆呆得仰起頭看他,只見他逆在光里,刺眼的光線打在他身上,愈襯得他眉清目朗。
“跟我回去,可好?”他又在她耳邊輕聲說,聲音中甚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可……可我不是阿真,”小曲兒怯怯得開口道,“我不叫阿真,我叫小曲兒。”
聞言,墨絕臉上的溫柔竟悉數(shù)沒了蹤影,他沉眼看著她,眼中好似有暗潮涌動。小曲兒雙眸清澈見底,目光中透著畏懼,卻并無半分情愫。
他狠狠得閉了閉眼,退離她一步,最終又恢復(fù)了往前的戾氣模樣,他冷笑一聲,道:“看來是本候……”
正說話間,墨絕身后又響起兩道驚吼聲,帶著畏懼與駭意,生生打斷了他的話。
他側(cè)頭看去,只見身后,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正誠惶誠恐得走上來,手中還提著大紅的布匹。
小曲兒側(cè)頭看去,原來是為她置辦嫁妝的哥哥回來了,瞬間輕聲叫道:“哥,你回來啦。”
余墨絕眉頭緊皺,眼中煞氣愈濃:“你有兄長?”
小曲兒一愣,隨即很快得點(diǎn)點(diǎn)頭:“小曲兒自幼沒了爹娘,是和哥哥相依為命長大的……”
可她的話音未落,墨絕已略側(cè)眼。看到他手中的紅布,突又冷笑了聲,指著那手中物什問道:“這是什么?”
小曲兒哥哥誠惶誠恐得對他跪下,跟他說明了小曲兒一個星期后的婚事。
余墨絕面無表情得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竟一言不發(fā)得走了,所有侍衛(wèi)全都隨他撤離而去。
只是一個星期后,就在小曲兒大婚那一天,他竟又來了。
依舊是那一列侍衛(wèi),只是不同的是,今日的他竟也穿了一身的大紅錦服,那奪目的顏色配上他的面容,竟是出奇的相得益彰。
當(dāng)是時,小曲兒正在坐在內(nèi)室,等著王二家的人來接她。
可是,等了許久,她也沒有等到。她朗聲叫著哥哥,可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
時間一點(diǎn)一滴過去,小曲兒不禁有些焦急,她掀開紅布蓋,走出門來。可剛打開內(nèi)室的門,一股濃稠的血腥味瞬間撲面而來。
心口好似有上萬只螞蟻在啃噬,她跌跌撞撞得沖出門去,入眼的卻是哥哥的尸體,和手中握劍的墨絕世子爺。
墨絕世子爺也穿著紅色的新郎服,黑發(fā)紅衣,真是好看。
可這么好看的她,手中握著的劍卻這般森冷,刀刃上還潺潺留著血。
而旁邊,就是她哥哥的尸體,傷口在脖頸處,一刀致命。
余墨絕又對她溫柔地笑了,只是這笑,卻讓小曲兒遍體生寒。
他對她說:“你瞧著真是像極了本候的心上人,特別是這雙眼睛。”
“只是阿真是個孤兒,所以為了讓你更像她,本候特意除了你的哥哥。”
“現(xiàn)在,你終于完全像她了。”他看著她,眼中滿是情意,“來,隨我回家。”
他說,讓她隨他回家。
可小曲兒依舊呆滯在原地,惘若未聞,入眼一片血紅之色,那是她哥哥的血液,染紅了她的眼簾。
她想大聲尖叫,可她的嘴唇中卻連一個字都無法發(fā)出來,她徒然跪倒在地上,跪倒在哥哥身邊,可她卻始終不明白,明明是這樣心善的哥哥,為何就這般死去了。
她感到心口泛出的痛意一陣大過一陣,可她卻不知該如何去緩解。
墨絕世子爺就站在她身邊,依舊如同那高高在上的太陽,高貴不可褻瀆。
片刻,他也蹲下身來,又伸出手去撫摸小曲兒的腦袋,而后在她耳邊柔聲道:“隨我回家,我會代替你的哥哥照顧你。”
又是這樣溫柔的語氣,可為什么會讓她感到可拍……
她渾身不由自主得顫著抖,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滿是駭意,可依舊堅(jiān)定得搖頭,顫聲道:“不,我不走!是你,是你殺了我哥……你殺了他……”
墨絕竟也不惱,用眼神示意身邊的侍衛(wèi),那侍衛(wèi)當(dāng)即走上前來,將小曲兒整個背在肩膀上,將她牢牢禁錮。
墨絕又說:“將他厚葬。”
然后,小曲兒終究是被墨絕帶回了家。
國公府很大,布局大氣,到處都透露出王者之氣。若是之前的小曲兒看到,一定會感慨這樣豪華的府邸,果然很配如墨絕這樣的人。
可是,這個很漂亮的高貴世子爺卻殺了她的哥哥。
對墨絕這么多年來的仰慕,便以這種絕決的催化,在一夕之間,盡數(shù)轉(zhuǎn)化成了恨。小曲兒想,她一定要親手殺了他!殺了他,來為哥哥報(bào)仇!
墨絕果真對小曲兒很好。給她穿質(zhì)地最好的衣裳,給她住最明亮的廂房,還派了很多侍女來照顧她,日日給她吃山珍海味,就連最普通的燒豆腐,都能變化出好幾種做法。
可她卻再也沒有穿漂亮衣服吃好吃食物的欲望了,因?yàn)樗辛烁鼒?jiān)定的目標(biāo),那就是殺了墨絕。
哥哥一直到入土,都沒有安定。因?yàn)槿霘殠熽I久在距離臨安很遠(yuǎn)的地方,等她趕來,只怕已經(jīng)太晚。可小曲兒心中卻明白,哥哥一定會有未了之事的。
大仇還未報(bào),又怎會安息?
下葬的那天,天掛著陰風(fēng)。小曲兒身披白麻,瞧上去愈加單薄。她大力地?fù)]著紙錢,看著一張張白紙?jiān)诳罩写蛑D(zhuǎn),就像在訴說哥哥的冤屈。
那一晚,她在墳前站了一夜。而墨絕,就在她身邊陪著她。
墨絕面無表情地看著墓碑,一絲難過都沒有。
小曲兒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突然便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陰郁和憤怒,她咬緊牙,趁墨絕不注意,就沖到他身邊去,想要將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可,就在她靠近他的那一刻,墨絕卻突然轉(zhuǎn)過眼來,神情自若得看著她,又瞥了眼她手中的匕首,唇角又翹起一道溫柔的笑意,對她說:“你總想殺了我。”
小曲兒突然便恨極了他這樣的溫柔,假模假式的溫柔,她高舉起匕首,雙眼通紅得看著他,憤吼道:“我要替我哥報(bào)仇!你不是好人!你根本就不是個好人!”盡管……你長得很好看……
墨絕依舊看著她,唇角的笑意卻蔓延得更大:“阿真,你殺不了我。”
他的目光中,滿是自信與了然。
她下意識緊了緊握著匕首的手,眸色依舊通紅,語氣憤然:“不!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