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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好,舊金山(3)

路上人煙稀少,他突然加快速度,我不得不使勁抱住他的腰。我和他貼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出來的熱氣,他刺猬一樣的頭發扎在我的臉上,有點疼,又有點癢。

我在他耳邊大聲叫:“停下來!停下來!顧辛烈!顧——辛——烈——”

他恍若未聞。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飛速后退,一幀一幀的,像是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我干脆閉上眼睛,在腦海里翻出一道相遇的問題:A地的火車以45km/h的時速,B地的火車以30km/h的時速,一只鳥以10km/m的速度……

當我已經在心底算完三道應用題后,顧辛烈駕駛著摩托車終于在郊外的湖邊停下來。

他替我摘下頭盔,已是黃昏時分,天邊的火燒云翻滾著,一層一層,燦爛得像是在燃燒。我翻了翻嘴皮,正準備罵他,他卻先開口了:“姜河,你覺得剛剛的速度快嗎?”

“你說呢,小鳥還沒來得及掉頭就撞火車頭上了……”我語無倫次地回答。

“可是,對我來說,和你相比,這樣的速度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

他看著我的眼睛,自顧自地說下去:“姜河,為什么你總是這樣?你離開從來不說一句再見,你要去的地方,我永遠都無法追上。”

我腦子“嗡”的一聲,愣愣地看著他,難得地發現自己反應太慢,慢到我只能看清楚,原來顧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的,和江海漆黑得猶如黑夜的眼睛不同,他的眸子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

晚霞照下來,站在我對面的少年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柔光,可是他難過的表情讓我畢生難忘。他說:“姜河,為什么你從來不肯等一等我?”

明明知道追不上,為什么小鳥還是要拼了命地往前飛。

夏天的蟬鳴啊,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而孤獨的月光遠遠掛在天邊,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

05

第二天,我爸比平常早起一個小時,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班了。我媽嚷嚷著要打掃衛生走不開,于是江海來接我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自家樓下,左右各一個大行李箱,顯得特別凄涼。

江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幫我把箱子搬上車,沒說話。

見我拘束地坐在后座上,江海的母親從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遞給我,笑著說:“吃一點吧,舒緩心情的。”

江海的母親是一位美麗的貴婦,她將黑色的頭發盤起來,看起來既溫柔又優雅。我曾在家長會上見到過她幾次,每次看到她,我仿佛也能想象出江海穿著裁剪得體的黑西服風度翩翩的樣子。

眾人皆道我同江海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其實他們都錯了,我是夸父,他是我追逐一生的烈日。

“我以前去英國留學,我父母也從來不送我,那時候我在心里埋怨他們,后來我自己也為人父母了,才知道,他們的不送,正是因為對我的不舍。”江海的母親寬慰我道。

大概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江海的母親到了機場也就稍微叮囑了他幾句,還說了句“照顧好你同學”,便走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燈光強烈得仿佛永遠是白晝,我正有些低落地想著我媽現在肯定在家把枕頭都哭濕了,忽然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去,看到氣喘吁吁的顧辛烈。

“你……”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今天早上才去營業廳辦的。這是我家的地址,這是我的電子郵箱,雅虎的,應該能收到國外的郵件,但是我聽說你們國外都用E-mail,我今天再去申請一個。這是我媽的號碼,這是我爸的,這是我爸公司的地址……”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顧辛烈就遞給我一個皮套本子,一頁一頁地向我介紹里面寫著的信息。

江海就站在我們身邊,他大概不認識顧辛烈,可是我心中卻莫名地想起一首歌——《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然后我就開始自顧自地臉紅起來,根本就忘了顧辛烈在嘮嘮叨叨些什么。

“姜,河!”顧辛烈咬牙切齒地叫我,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發現很多時候,顧辛烈面對我都只有咬牙切齒這一種表情。

“算了,”他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然后將手插入褲兜,他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運動背心和一條沙灘褲,看起來吊兒郎當。他低著頭,看著機場光潔的地板,“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我大概會在,十三,十五……嗯,反正會在二十四小時內趕到的。”

“你沒美國簽證,會被當成非法入境的。”我善意地提醒他。

“可惡,姜河你很煩呢。”他瞪著眼睛,沖我揮了揮拳頭。

我吐了吐舌頭,認真地將記事本放入登機的書包里,誠懇地對他說:“謝謝你。”

顧辛烈被我這樣鄭重的表情嚇了一跳,憋紅了臉,大概忘了要說什么。然后他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刺頭,看了我一眼:“那我走啦,拜拜咯,一路平安。”

我還沒回過神,他人就已經走出了機場。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的,特別刺眼。

我抬頭看了江海一眼,他依然沒有什么表情。周圍送別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是再三說著珍重,我在一旁隱約聽著。我想,大概是因為江海在我的身邊,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飛機準點起飛,上升的速度讓我開始耳鳴。我身旁的江海幫我向空姐要來一杯水。我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我暈機這件事。

當時我們一起去北京參加物理奧林匹克決賽,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暈機很嚴重,一直低著頭,想吐又吐不出來,吵到了坐在我身邊的江海。

他沉思了片刻,看了我一眼,然后開口問:“姜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嗎?”

我不明就里,但還是點點頭。

然后他一邊想一邊緩緩開口:“我看過一則報道,有人猜想這是因為特斯拉的無線電能傳輸試驗引起的。”

我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特斯拉的粒子武器根本沒有實現,而且沃登克里弗塔的電能根本就沒有辦法傳達到通古斯,太遠了。”

江海贊同地點點頭:“但是這個想法很有趣。還有,有一次,愛因斯坦在排練弦樂四重奏的時候被大提琴手訓斥,說艾爾伯特,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會數數。”

“你知道嗎,我一點也不喜歡愛因斯坦,雖然他的相對論改變了整個物理界,你知道為什么嗎?”

江海想了想:“因為他辜負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瑪麗克。”

我義憤填膺:“他是個渣男。”

“那你應該很喜歡阿基米德。”

“因為他將他的一生都獻給了數學?”我反問。

江海點點頭,我和他便這樣聊起天來。我喜歡我和江海之間的默契,那是一種無法同旁人言說的愉悅。江海的語速很慢,語氣也很平淡,偶爾還會頓一頓,大概是在回憶一些細節,我卻被他那樣面無表情的樣子逗樂了。

“謝謝你。”我被他感動。

他又點點頭,看了看我,確認我已經被分散了注意力沒有再暈機后,又重新戴上眼罩繼續睡過去。

沒有想到,我們第二次一起乘飛機的機會來得這樣快。我們在上海轉機,從上海到舊金山,需要飛行整整十三個小時。我們將途徑俄羅斯上空,跨越太平洋,然后在那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降落。

我提前吃過暈機藥,上飛機后換上拖鞋,搭上毛毯,拿出MP3開始聽柔和的輕音樂,準備一睡到底。

我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聲,問一旁的江海:“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嗎?”

江海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卻像是作為回答一般調整了身體的高度,肩膀落下來,正好是我能枕到的位置。

“謝謝。”我在心底說。

然后我扯下右耳的耳機,閉上眼睛,安心地靠在了身邊的少年的肩膀上。

斷斷續續的睡眠之后,我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廣播里傳來空姐的聲音:“Welcome to beautiful beautiful San Francisco(歡迎來到最最美麗的舊金山)。”

隨著這道溫柔的聲音,我猛然轉頭望向窗外,透過機窗第一眼看到的,是舊金山那蔚藍色的綿延海岸。整座城市安靜地沉睡在海岸線之中,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它是如此奪目璀璨、金光閃閃,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而后的歲月,無論我多少次離開舊金山,又多少次回到這座城市,每一次俯瞰它,都會有一種如初戀般無法自拔的感覺。

我回過頭看向身邊的江海,他也正好抬起頭看向我,金色陽光落在他的臉頰上,好看得像是一幅畫。那一瞬間,我凝視他漆黑的雙眸,差點落下淚來。

我仰起頭,努力微笑起來,伸出手,和江海在空中默契而漂亮地擊掌。

你好,舊金山。

那時的我不知道,這座城市,將會埋葬我此生所有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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