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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田頭站在自己房前的干道上做著深呼吸,一溜小汽車忽然就開到了他的跟前。只見從中間那輛小汽車里走出一個人,老田頭揉了揉他那昏花的眼睛,有點驚詫:這不是縣委書記嗎?老田頭握著縣委書記的手并沒有感到有多少激動。想當年學大寨運動中,他當標兵的時候,也沒少跟縣長縣委書記握手。但今天領導要他繼續發揮余熱,幫助城市維護治安,為城市精神文明建設多做一些工作。老田頭心想,撇開“老干部”這碼事不說,他現今也是城市的一員,就應該為陽城縣這座城市做些有益的事情。汽車開走了,老田頭急忙從屋里找出那支當社長時常用的土喇叭,站在生產隊一處最高的土坎上,敞開喉嚨大聲地呼喊道:“社員同志們,開會啦——”

老田頭從床上坐了起來,揉了揉那雙眼睛,怔了怔神,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只是在做夢。他想起夢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今天中午,女兒秋秋給他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他破例地喝了二兩燒二鍋,酒足飯飽后倒在床上,感到比醫院里的床舒服,睡上去頓時覺得十分安逸舒展。他剛才做了個好夢呀!老田頭這時還在喜滋滋地回味起夢中的情景。不管咋說,老田頭曾經是干部,領導近三百多人的社長。在過去的歲月里,老田頭也曾經風光過,榮耀過,在縣上的農業學大寨的會議上也曾經跟書記縣長同排坐過主席臺。

唉,老皇歷翻不得喲!現在生產隊的土地全被建設新城市占去了,生產隊已經不存在了,我老田頭只能算是一個在城里吃閑飯的廢人。這該死的城市,占那么多的土地做啥?這土地是不會下兒子的,只有越占越少,將來眾人還吃不吃飯?中國現在是十二億人啊!

老田頭當初從心里是不愿意把全生產隊那么多的土地交出來筑路修高樓修街道的。但是,這卻不是他老田頭能夠阻止得了的事情。土地沒有了,老田頭陷入了一種失落感的深淵之中。可生產隊那些年輕人卻是歡欣鼓舞,奔走相告。他們在為當上了城里人而欣喜若狂。他們將永遠地離開土地,永遠地脫掉了農皮。從被人瞧不起的鄉村圈跳進了城市經濟圈。他們的生存似乎就永遠有了保證,包括自己的子子孫孫也都有了生活保證,都成了高貴的城市人。老田頭眼看著這一切,只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口氣。這些人歡天喜地慶賀成為城市人也無可厚非,誰叫中國實行的是城鄉二元經濟?誰叫有那么巨大的城鄉差別呢?生產隊曾有那么些漂亮的姑娘們,哪怕是城里的殘疾人也愿意嫁,這些姑娘看重的是城市戶口,她們是嫁給城市戶口而非嫁給某個人。也難怪城里那些殘疾人也能娶上花兒一般的農村姑娘。唉!一個戶口便造成了鄉村和城市的悲劇,造成了嚴重不平等的社會制度。唉,這就是實實在在的中國現實啊!

老田頭下了床,從屋子里走到院子里,午后的太陽就要一直這樣火熱下去似的。現在,秋秋恐怕早就去上班了,這院子里清靜得有點兒過分。難道自己就這樣孤獨地守在院子里嗎?老田頭頓時感到有些悲哀。不行!他在心里抗拒著這樣的決定。他也要出去喝茶,這么大一座縣城難道沒有老田頭玩耍的地方嗎?

老田頭一身光鮮地出了門,沿著門前這條干道走著,干道兩邊還在搞建設,那塔吊高高地矗立在那兒,把預制板、磚和砂灰提升到那么高的樓上去了。他用手掌擋住倒西太陽看,那些磚瓦匠像螞蟻樣,好小喔!他還想多看幾眼,但那雙眼睛卻有些不爭氣地昏花了。老田頭放下手掌,揉了揉眼睛又朝左邊看去:只見那一塊曾經是改土時的樣板田,也在修樓房了。這是哪家單位在這里修建辦公樓呢?看見這塊原來生產隊的樣板田,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這塊樣板田是當年全生產隊的墳地,那里有幾百座墳呀!每開一座墳,就有一大家族來找當年的生產隊長老田頭鬧事,竟詛咒他姓田的挖別人祖墳以后不得好死!有些墳的后人還在縣政府當官,其壓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老田頭頂住了,為了生產隊多打糧食,為了社員的工分多幾分價值,他領著大部分社員把這幾畝墳地開墾出來了。老田頭那時在全縣開墳造地也屬先例,縣委就在這城郊生產隊召開了現場會,一個開墳地造田的運動從此便在全縣興起來了。老田頭于是也成為了全縣當年的新聞人物……

老田頭現在回憶起來,心里仍然充滿了甜蜜的感覺。“現在這基礎也是當年我們這一代人打好的。”老田頭正走著,一輛汽車在老田頭面前急剎住車,司機從玻璃窗內伸出頭來罵道:“你不要了命嗦?走路時就要把細些!”

司機罵完,腳踩油門一溜煙跑了。老田頭頓時氣得發抖。他對著開得老遠的汽車罵道:“狗雜種,你曉得這么寬的干道是哪里來的?當年我姓田的……”

老田頭也曉得自己沒辦法罵了,這汽車一輛輛地從他的身邊開過去,他到底應該去罵誰呢?司機也是為了你好呀!汽車要是把你撞了,那可咋辦呢?莫老在這干道上打晃晃喲,找個茶館去喝茶乘涼才是正理咧!老田頭便再也不敢在干道上打野眼了,腳步也邁得大步些了。他直朝一家茶館走去!

悅來茶館是本生產隊老秦頭開的。這老秦頭當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作業組長,屬于老田頭的下級。老秦頭因為說話有些沙啞,就被人取了一個外號叫秦鴨公。秦鴨公此時提著開水壺朝干道上一看,只見老田頭直朝他的“悅來茶館”走來了。他頓時覺得稀奇,便迎上老田頭:“田隊長,快來喝茶喲,你硬是稀客。”

老田頭進了茶館,見大部分人都是原先生產隊里的熟臉面。眾人紛紛從衣包里摸出渣渣票子高聲喊道:“田隊長的茶錢我開了……”

老田頭很是感動,抱拳謝過眾人。他剛剛坐下來,老秦頭扯起鴨公聲音,將蓋碗茶端到了老田頭面前的茶桌上說:“田隊長,你好利索沒有?”

“謝問了。這半年的醫院硬把人住安逸了,唉!”

牛販子劉老頭說:“田隊長,聽說如今的醫院住不起,只有那些吃皇糧的才敢進醫院,這些人硬是怕哪瘟神病。有啥莫有病,沒啥別沒錢,下啥別下崗,上啥別上當。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把合作醫療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這牛販子說話一溜一串,文革中還學會背毛主席語錄。生產隊的人給他取了個“順嘴”的外號。

秦鴨公問道:“劉老表,你還怕下崗?你下啥子崗嘛!”

“我說你老秦頭人霉又把瞌睡栽,背時打不起主意來。如今這田被城市占去修了街道,還有啥子搞頭,未必你還想栽秧打谷嗦?”

“你就不曉得改行,做其它的生意?”

“我修得廟來鬼都老了,還改你個‘先人板板’的行!”

秦鴨公到底天天在這茶館里泡,五馬六道的消息都會匯聚到這里來了。他放下開水壺,走近劉老頭說:“現在有大生意你不去做,聽人家說炒股一天要盡賺幾倍的本錢。你還可以自家開它個信用社來贏利,你還舍不得販牛兒的生意呀?”

王芹菜接口說:“你龜兒子秦老頭是攆狗下糞坑,掙錢有那么撇脫還不把腦殼擠爛?你只曉得野貓子偷雞,就沒有看見野貓子挨打嗦?聽說那紙片兒今天進來,明天又飛出去了。”老田頭沒有想到王芹菜現如今也說得那么“順嘴”了。

順嘴劉老頭說:“你難得聽他說些哄鬼的話。我們都是傻瓜,枉自還住在這城邊上,祖祖輩輩也算郊區農民,現在也是城市人了,哪個也麻不到廣廣。毛主席教導我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

秦老頭笑道:“是嘛,人說世間好風光,七仙女不下凡就是你各家的事了。”鴨公轉過臉來又對王芹菜說:“你也只曉得整些水來增添芹菜的斤兩嘛!”

王芹菜有些悲觀地說:“我還做啥子菜生意喔,如今連一分地都沒得了,總不能把芹菜栽到房子上頭去嘛!”這王芹菜是很有些名氣的種芹菜能手,他的菜常在市場上賣出最高的價錢而得名的。可如今……

老田頭終于發言了,說:“這世道變得真快喲,我們生產隊前幾年在這季節里還是一片快出胎的谷子,現在到處都是高樓矗立,大干道跑汽車。我看再有兩年,再有幾千畝地也不夠城市吞占喲!”

王芹菜說:“田隊長,你說對了。這世道變化得太快,可是把我們城邊上這些農二哥害苦了。前幾年我那二分自留地種芹菜,再孬也要出產一二千元錢。現在咋樣?一月百多塊錢的生活補貼,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萬一有災害病疼我看只有喊皇天。依我說當初那田的補賞費就是給得太低了”。

老田頭聽出這王芹菜有報怨他的意思,急忙澄清說:“話可不能那么說,未必啥都要讓國家包起?現在各家都是兒大女成人的,也該給老人家盡點孝嘛!”這一番話使老田頭自己也感到吃驚,這一席教訓人的話竟然說得這么順暢。

順嘴劉老頭說:“不管咋說,現在是和尚的腦殼——沒發了。”

秦鴨公又笑道:“咋個,現在是不好販牛了嗦?”

“還販個鬼!現在都機械化了,那些牛都慪死了。現在的人都愛吃牛肉,牛肉含高蛋白,買牛不看牙口看膘頭。”

“如今這年頭,有錢的操大哥,還可以找幾個婆娘,硬是有點理扯火。”

老田頭說:“沒得那么兇喲,當真話沒得王法啦?”

王芹菜說:“你田隊長還不相信,你家春春就是一個大款,莫看他那燒臘鹵肉生意還做得可以,也該那種操法。”

老田頭雖然也風聞大兒子春春在外頭喜歡拈花惹草,可如今都當爸爸了還這么晃蕩就太不成體統了。你這把老骨頭又拿他有啥辦法呢?想到此,老田頭不由得長嘆了聲。

順嘴劉老頭又說道:“這些還不算,如今我們生產隊還有人做皮肉生意哩,簡直是枉披人皮了。毛主席指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老田頭又是一驚。住醫院這半年,生產隊就變得不成樣子啦?不,不可能,他曾經是這個隊的隊長,他相信這個隊的社員是勤勞善良、遵紀守法的。他不相信地問:“劉老頭,你莫掉起牙巴亂說話喲,莫把我們本生產隊的人形象說得太歪啦!”

順嘴老劉頭說:“田隊長,你不相信就到盧家院子去看看嘛,我幾十歲的人啦還扯謊賣白嗦?”

秦鴨公提著開水壺給眾人加了一次開水,給老田頭倒水時也接過牛販子劉老頭的話頭說:“田隊長,你還不曉得,現在有些人為了錢,硬是不講良心了。”

王芹菜說:“是呀,你是我們生產隊的老領導,應該管一管這件事情,莫讓他們把我們生產隊這些人的名譽都給污蔑了!”

“對頭,田隊長就是應該去管一管。”秦老頭簡直是睜著一雙期盼的眼睛看著老田頭。其實,根本用不著這些老哥子的激勵,老田頭渾身的血已經沸騰起來了。他心里已經決定要去管一管這件有損全生產隊名聲的事情!

盧家院子與城市的居民住宅小區僅一墻之隔,因為這里是城鄉結合部,許多外來人也在這里租房住宿,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魚龍混雜之地。派出所干警也難得光臨。

老田頭再也坐不住了,從茶館里出來,一路朝盧家院子走去。他在心里憤憤地報怨道,這些人不曉得那心里是咋想的,才成為城市人,就無法無天了。我老田頭曾經是生產隊長,是干部,就該去理抹,我不能枉自當了這么多年的干部。老田頭一路想著一路走,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盧家院子的大門口了。老田頭打起腦殼往里面一看,這盧家院子如同一個不大規則的雜貨院子。那些三輪車,包車,自行車放得滿院子都是,靠圍墻邊還放著一臺炒爆米花的機器……

老田頭剛往里頭跨,忽然就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叫住。他向吼叫的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十分妖艷的女子站在門口。只見那女子的褲子穿在肚臍眼下面,像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危險。那肚臍眼像一個槍把子的十環,中心鮮紅得刺眼,好像是涂了一層厚厚的口紅;她的胸口挺得老高,兩個乳峰像兩座小山似的,深深的溝壑好像隨時等著人去攀登。這女人好像只有三十來歲的樣子,一雙眼睛正色迷迷地審視著老田頭……老田頭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轉移到另一邊去了。

老田頭渾身不自在起來,那女人開腔說:“喂,你是不是要買洗澡票?咋低著腦殼就往這院子里鉆?”

老田頭木納地說:“這是盧家院子嘛,好久又在開洗澡堂?”

“看來你還是生客。這樣吧,你今天可以先洗澡后買票,保證你洗得安逸、舒服、巴實。你咋個還穩起喃?老爸子你到底想不想洗澡?”

老田頭感到十分吃驚,這女人咋這么出得色?他想,這還是我們生產隊嗎?難怪這盧家院子的名聲不好,原來這院子里有妖精,真是豈有此理,進門還要買票!

“喂,老頭子,你看神了嗦?問你洗不洗澡,價錢一點也不貴,你聽清楚沒有?”說著,那女人就往老田頭跟前走了過來。

老田頭終于回答說:“還沒聽說進這院子要錢哩!”

“這院子里本來就不是隨便可以進來的,何況你這把年紀了老牛還想吃嫩草嗦?就不曉得你包包里有沒得人腦殼大鈔票?”

老田頭見這女人朝他走來了,心里頓時就提心吊膽地虛驚起來。他現在衣包里的確沒有人腦殼大鈔票,但自己今天又不是來逛窯子,我是來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老田頭一下子就正經起來了,腿也直直地站著,對女妖精大聲訓斥道:“你是哪里來的人?有沒得身份證?我是來找盧家的人。”

妖艷女人剛要伸手去拉老田頭的那只手又縮了回去。她再一次把老田頭認真地端詳了一陣,覺得老田頭不像是來給她送人頭鈔票的那種嫖客。她迅速轉過身去,對著一間房屋大聲地喊道:“盧嬸,有人找你!”她喊完就進屋里去了。

老田頭聽見另一道門響起了開門聲,一個女人的喊叫聲也響起來:“哎呀,原來是我們的田隊長。怠慢了,怠慢了。”

老田頭回過頭來一看,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半年多沒見這個盧老二的婆娘,仿佛一下子就變成了大胖子。她挺著一個將軍肚,顫搖搖地朝老田頭走來,那兩束精明的目光在老田頭的臉上掃來掃去。老田頭定了定神,才忽然想起他今天來的目的。他對這個胖女人說道:“盧二嫂,我今天來是有一點小事找你。”

“哎呀,啥子大事小事的,先進屋坐。”她見老田頭站著不想動,又說道:“田隊長,如今我們都農轉非了,有城里的戶口,都變成城市人了,再也不是原來的生產隊,今天開會明天開會,還能有啥事呢?”

老田頭吃一個悶頭,盧二嫂剛才說的那些話就是傻瓜也聽得明白。如今連生產隊都不存在了,還有啥子隊長?難道還要召集這些城市人去開個社員大會?老田頭今天來管這些事,顯然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老田頭像半截木樁了扎進土里似的站在哪里一動也不動了。他凝望著盧家的四合院子,幾年前的往事便浮現在他眼前……

那天晚上,盧家兩口子幾乎是跪著求他到盧家院子去坐一坐。老田頭曉得盧家是為了屋基地的事。但老田頭到底還是來到了盧家。盧家原本的屋基地是比較緊,在老田頭看來是屬于可解決也可以不解決。但后來老田頭看盧家兩口子說得可憐兮兮的,終于給盧家解決了屋基地。盧家在這塊地皮上修起了四合院瓦房,后來遇著城市占地,盧家大概憑出租房屋也發財了……

老田頭一想起剛才盧嫂子說的氣話,心里就有一股怒氣往上冒。如果就這樣走了,他老田頭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哪里還有臉面?難道正神還怕你惡鬼?想到這里,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說:“盧嫂子,往天生產隊普法學習過有關的條款,犯法的事做不得。”

盧嫂子連忙說:“我們只收點房租費,才不管人家做啥生意咧!只是不曉得田隊長是不是公安局的官,可以隨便查人家的戶口?要是哪個想在盧家院子里撿便宜那就走錯門啦!”

老田頭氣得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但他一想,是呀,自己憑啥來理抹盧家人?等這婆娘把事情鬧大了就自有人來管了。你閑事少管,走路伸展。老田頭轉身就朝門外走去。盧大嫂見老田頭走了,心里一高興便大聲地喊道:“田隊長,咋又走了喃?進屋喝茶嘛,你還可以洗澡,田隊長……田……”

田秋秋下班回來,只見大門還關著。她想,今天下午老爸會到哪里去耍呢?田秋秋把大門打開,這才想起今天這田家院子咋連個鬼影子都沒得喃?許孝東這幾個鬼也不歸屋了。老爸才出院也跑到遠天遠地不回來了。唉,這個田家院子。田秋秋將來找到了歸宿也會離開這田家院子的。秋秋心里在想。

田秋秋把門打開,又把屋里的電燈拉亮,準備煮晚飯了。正在這時候,只見她爸氣呼呼地從外面跨進屋來。老田頭黑著臉一直走進了他那間睡房,倒在床上,連腳上那雙塑料涼鞋也沒有脫。

田秋秋不知老爸發啥脾氣,如今只有她們父女倆。她雖然在老爸面前十分的任性,在解決個人婚姻問題上目光也頗高,父女兩也常常為這些事鬧得互不理踩,但最終是父親讓步了。田秋秋心想,難道今天……

田秋秋正給老爸盛飯時,聽見大門外又走進了幾個人來,田秋秋曉得是許孝東幾個人。她轉過頭去看時,對面電燈已經亮起來了,可就少了那個作家許孝文。興許這位作家又回到文化館去寫文章了吧!田秋秋又想到老爸還沒有吃藥,便先倒了一碗開水送到了老田頭的房間,喊道:“爸,吃藥。”

老田頭現在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聽到女兒的喊聲后便從床上坐了起來。田秋秋見父親滿頭是大汗,便將電風扇打開,她說:“爸,你在做啥嘛?這么大熱的天,這么早就睡在床上了”。

老田頭自言自語地說道:“唉,我這人不中用了,我這人不中用了。”

“爸,啥子中用不中用,你先把藥吃了。”

老田頭還是很聽女兒的話,從床邊的一張抽盒中把藥拿出來吃了。田秋秋又去給父親把飯盛過來,忍不住又問:“爸,今天下午你在哪里去了,咋天黑才回來?”

“你莫問了,狗日的盧家屋里不認黃,不認黃啦!”

田秋秋又問:“爸,哪個盧家不認黃啦?”

老田頭已經手拿著筷子開始吃飯了,他扒了一口飯菜在嘴里,結結納納地說:“還……還有哪個盧家?你說我們隊上有幾個盧家人要錢不要臉?”

田秋秋說:“爸,你沒得事跑到人家盧家院子去做啥?你曉得人家在做歪生意你去做啥子嘛?”

老田頭咽下了嚼爛的飯菜,這才氣急地說:“這盧家太不像話了,咋個做那種生意?要是往天還是生產隊的話,借給他們二十四個膽子也不敢做歪生意!唉,現在農轉非了,都變成城市人了。難道城里人都可以違法犯罪?”

田秋秋猜想,老爸今天是因為去盧家院子管閑事,慪了一肚子氣,才回到屋里來生悶氣。她望著父親,實在有點可憐老人家。現在哪里還有生產隊,你去管人家啥子閑事?盧家人犯了法也只有派出所去理抹,關你老人家屁事?但田秋秋也覺得父親一個人的確有些孤獨,他似乎也該找些事情來做。田秋秋想到這里,也不忍心再去責備老爸了。她等著老爸將飯吃了,便收了碗筷出了老爸的寢室門。田秋秋又往對門看去,只見許孝東他們還在電燈下談論,田秋秋便毫無顧忌朝對面走了過去。

田秋秋來到門前,許孝東和許孝西立刻停止了交談,兩人同時望著這位不速之客。許孝柱臉上有些過意不去了,忙給田秋秋端來一根凳子請她坐下。

許孝西開玩笑說:“田小姐,今晚是啥子風把你吹來了喃?”

“這是我們田家院子,未必走不得?”田秋秋掃了一眼這屋子問許孝東說:“你們那位當作家的兄弟咋沒有到這里來?”

許孝西一口接著說:“田小姐想跟我作家兄弟擺龍門陣嗦?”

田秋秋一下子就來氣了,說:“小姐在娛樂廳,小姐在美容按摩廳,你許老板咋不去找?”

許孝西又十分認真地問道:“你咋曉得這些地方有小姐喃?給我們介紹一兩位嘛!我一定你紅包謝紅!”他嬉皮笑臉又很認真的央求,弄得田秋秋哭笑不得。

許孝東見田秋秋氣急的樣子,叉開了話題問田秋秋:“我看你很忙的樣子,是不是在給你爸煮晚飯?”

田秋秋立即回過頭來對許孝東說:“快莫說啦!我們屋里那位老神仙今天不曉得哪股神經又發作了。今天下午竟然跑到盧家院子去管閑事情。不但沒有管下來,可能還讓盧家的人奚落了一頓,心里就像被人戳了一刀,肚子里的氣就只好跟我發作,你說笑不笑人。”田秋秋在許孝東面前說話的聲音,既顯得很夸張又帶著溫暖的柔情。

許孝東問道:“你爸是不是那病還沒有好完全?”

田秋秋搖了搖頭。

許孝西道:“田秋秋,我曉得你爸生的是啥子病。”田秋秋見許孝西又是剛才那一副嬉笑而又認真的面孔,量他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來。她迅速把臉轉向一邊不打算理他了。許孝西卻繼續對田秋秋說:“當真我曉得你爸那病,錯了我許孝西愿意包你爸以后的藥錢。”

田秋秋又回過頭來問道:“那你說我老爸是生的啥子病?”

許孝西很有些神秘地說道:“給你老爸找個婆娘他就莫球病了。”

“許孝西,我就曉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只吐狗屎。”田秋秋說道。

許孝西申訴道:“向毛主席保證,不相信你田秋秋就試一試嘛!”

田秋秋見孝東沒有說話,再也不反駁了。老爸他真是想找個老伴么?她正想著,忽然外面一個女人大聲喊道:“秋秋,幫忙!”

李大容賣完燒臘鹵菜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她推著一輛人力三輪車,背上的辮子一甩一甩地,緩緩地往田家院子走。車上是一個用木條做的鑲有玻璃的小方箱子,里面放著菜板,菜刀和一些裝調料的碗缽。一路推著三輪車走來,李大容顯得格外小心。

李大容這個既漂亮又不多言多語、愛扎兩條辮子的村姑嫁給田春春已經好幾年了。她從邊遠的山溝里嫁來,無疑是從糠籮筐跳到了米籮筐里了。她在不知不覺中又轉了城市戶口,變成了真正的城市人,這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好事情。她從內心感激田春春,如果她不是嫁給田春春,她能從一個邊遠的山村進入到城市里來嗎?但是喜悅只是短暫的。李大容所進入的集體企業不久就垮掉了。這打擊也實在太大了,李大容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她萬萬沒有想到,城市并不是所有人的天堂,至少不是她李大容的天堂。在一段時間里,李大容失去了工作,她感到有些六神無主了。勤勞慣了的女人忽然輕松下來,便覺得渾身都不自在,竟然有些磨皮擦癢。她既不會打麻將,又不會玩紙牌。她在這座城里這一站或者那一蹲像啥子話?

李大容的男人田春春上班也覺得毛燒火燎的,兩口子討論了半個月才決定干個體賣燒臘鹵肉生意。李大容從此每晚都要認真清點她白天經營賺的鈔票。她做夢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掙這么多的錢。她點鈔票時也覺得是一種高級享受。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兩條辮子好像也在背上興奮地舞蹈。但是,今年以來,田春春再也難得跟她一起在外頭街沿上擺攤了。男人有錢就開始變壞了,到后來田春春只管把那些雞、鴨、鵝等活物采購回來便再也不管啥事了。李大容打早起來就雞,鴨,鵝弄這些鹵菜,到了中午十一點鐘,她便推著這輛人力三輪車上街賣燒臘鹵肉了。賣完收拾回家,又開準備弄晚上要買的鹵菜。直到太陽偏西,李大容又推著三輪車上街了……

李大容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地做她的生意,男人在外頭是咋混的,她也懶得去管!她連自己的娃娃都讓娘家母親帶著,因為妹妹正好是教幼兒園的阿姨。她有一個夢想,她要掙好多的錢來把田家院子好好地改造下。她也要穿金戴銀,做一個真正的城市女人……

但是,今晚上她心里怪不舒服,她回來的時候,一個街娃竟然因為她沒有多放辣椒油而當街跟她過不去。她幾乎受不了街娃那些侮辱的言語。那時,她多么希望男人田春春立刻出現在她的面前給自己撐腰,為自己出一口氣。但是,田春春不知死到哪兒去了,這個時候竟然也連個人影子見不到。現在,也只有現在,她對男人才產生了一絲兒怨恨!

李大容由于生氣,也因為累,這一路上她都覺得渾身無力。她仿佛快要堅持不住走回田家院子了。她在推車進門時便大聲地喊道:“秋秋,快來幫我。”這聲音有幾分凄楚又有點悲哀。

第一聲叫喊因為屋里的說話聲把李大容的叫喊聲淹沒了,當第二聲、第三聲叫喊時,田秋秋才聽見。她一聽見嫂子在喊,便立即從許孝東的屋子里跑了出來。她來到大門口,有點驚慌地問道:“嫂子,你做啥了。”

李大容艱難地說:“你幫我把三輪車推進來。”

田秋秋不太好多問嫂子,她理解作為一個女人自然就有許多難言之隱。她忙著幫嫂子將三輪車推進來,又幫嫂子將玻璃柜搬進樓下的一間屋子里。李大容便上二樓去把門打開,她一屁股坐在那把簡易沙發上便再也不想起身了。田秋秋將嫂子的東西放好后便爬上了二樓,只見她嫂子很累的樣子。她關切地問道:“嫂嫂,你咋啦?是不是生病了?”

李大容對著小姑子搖了搖頭,過了片刻,她緩了一口氣問道:“你哥哥呢?”

田秋秋望著嫂嫂,同情之心油然而升。她覺得嫂嫂也太放任哥哥了。她曉得嫂嫂心里是很苦的,也希望能從自己的回答中得到一絲兒慰藉。她又能告訴嫂嫂啥呢?望著嫂子期盼的目光,田秋秋只好沉默不語。

李大容看見小姑子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幾乎失望地閉上了眼睛。這是李大容意料之中的事,但當事實證實了她的判斷,她仍然覺得十分傷心。現在,李大容在問,自己一切努力價值何在?李大容將雙手抬起把自己的雙眼遮住,盡力不讓那悲傷的眼淚,當著小姑子從指縫間溢出來。田秋秋見嫂嫂這樣的悲傷,她也在心里報怨哥哥也不太珍惜這樣好的妻子。田秋秋忽然想到許孝西跟哥哥一樣是在外漂蕩的人,興許他曉得哥哥到哪里去了。想到這里,田秋秋說:“嫂嫂,我們去問問許孝西,他可能曉得哥哥到哪里去了。”

李大容放下了那雙遮眼睛的手,抬頭望著小姑子。田秋秋明顯地感覺到了嫂子那眼里充滿了希望的光束。田秋秋一把就將嫂嫂從沙發上拉了起來,便要去找許孝西打聽哥哥的下落。

許孝東見田秋秋拉著她嫂子來到門口,開始感到十分不解。這位田家的老板娘是很難到他們這屋子里來的。許孝西看見田秋秋又回到了這里,并還拉來了一個女人,心里很高興。許孝西還不等許孝柱搬椅子,自己就為這兩個女人盡起了義務。他想,今晚這龍門陣有擺頭了。“請坐,請坐。孝柱,把電風扇搬過來。”

田秋秋還沒有坐下來便問許孝西說:“許老板,你今天看見我哥沒得?你不是往天經常說在外面碰見我哥哥嗎?”

許孝西開玩笑說:“你哥那么大的人哪個小姐能背走?他是不是故意在跟你們開玩笑,看你嫂子是不是當真掛念他。只要你嫂子在這院子里大聲地喊兩聲:田春春,我愛你!那他就會從天上跳下來了。”

田秋秋說:“哪個有時間跟你說笑話。”

“你不信嗦,你不信就叫你嫂嫂喊一聲,馬上就能兌現。”現在許孝西一心要把這個愁眉苦臉的李大容逗笑。田春春這婆娘的眼睛好大好漂亮啊。可就是一天愁眉苦臉的,我要把她逗笑才甘心。許孝西又說道:“你不好意思喊那我就幫你喊哈。但我不敢保證他聽見我的喊聲會不會出來喲!”許孝西學起電影里的女人腔調大聲地表演起來:“田春春,我愛你!”這一聲喊叫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人全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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